【青·故事优选】专题推荐文章
以前，老伴还在的时候，他不需要对着谁许愿，时时都可如愿。那窗台上的落雪，那亮堂堂的灯，他都是不会去看的。
1.
戴老汉的愿望，是回到家可以吃一碗热饭。
那些冰碴子粘在了身上，要等到回家后才会觉得又湿又冷。在雪地行走时，他分不清湿和冷，穿着又破又旧漏风的袄子，那双劣质棉鞋鞋底已被磨开了线。
回想当年，他们一群伐木工人会围坐在林子里面，生一团火，放一口锅，大家吃菜喝酒暖身子。但戴老汉不是嗜酒之人，大伙儿都劝他多喝些酒，喝酒可以驱寒，他知道自己酒量不行，每次都尝浅辄止，从不贪杯。
和他一批的那些伐木工人，现在都年纪大了，有的退了休在家养老，有的生了病被媳妇照顾，有的被儿子女儿接去了城里，享受天伦之乐，戴老汉依然在这片林中，将这从事了近五十年的光荣事业，做成了业余的兼职。
当年，他们都不肯再渡桥，时间久了，连他们自己都忘了，桥的那头，是林木成山的快乐。那些快乐久远了，就自然而然地落了灰，沉寂，再消沉。
桥的另一边，是墓地。
那墓地不知何时被修建，也不知何时，大家都墨守成规地，不愿去想。在那些村民们看来，生与死，只隔着一座桥。只要不跨过，便能相安无事。
——其实生与死，间距薄如纸，与桥梁无关。但有些东西终难以被跨越，也无法被横渡。正如命运无常，戴老汉曾经其乐融融地吃着饭，如今家中只剩他一人。
2.
儿子已经结婚快三十年了，每个月都会来向他要一些钱。逢年过节，这家中独子不会带着戴老汉唯一的孙子过来拜年。
有一次，戴老汉上坡时经过便利店，看见一个穿蓝色连帽风衣，头戴挂式耳机的男青年，他在那家店里买可乐。戴老汉终于看了他的孙儿一眼，知道睿超长胖了，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戴老汉很喜欢吃这家便利店的关东煮，海鲜丸子好不好吃他没尝过，他觉得好吃的是那煮得软烂的大白萝卜，泡在关东煮的汤汁里，口感有些像热的雪糕，入口即化，再喝一口香气四溢的汤底，身子瞬间暖和起来。
这样好吃的萝卜，戴老汉只吃过一次。
每次回来，那家店都刚好打烊，他会看一眼店门口的霓虹招牌灯，再看一看自己脚上的泥泞，朝坡子下的家走去。
那天，戴老汉悄悄地跟着睿超，尾随着他进入了一家网吧。睿超在里面约了朋友，他们走进包厢，戴老汉不能跟进去，他就朝网吧其他地方看。
他看柜台，看公共区域被乱扔的果皮和易拉罐，接着，他朝墙上看去。墙上，贴着一幅星空拼图，那是梵高的星空。他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真是被吓了一跳，觉得这画色彩真是饱满，像是要从画中溢出来，暖色是流淌的、金灿灿的，比阳光还要灼眼，却又让他忍不住多看两眼。
戴老汉再看一眼电脑前坐着的那群年轻人，他们都戴上耳机，沉浸在游戏的世界中厮杀，没有人注意到，挂在最中间大墙上的这一幅画。那幅星空拼图旁，有一行字：“当一切入睡，我常兴奋地独醒，仰望繁星密布熠熠燃烧的穹顶，我静坐着倾听夜声的和谐。”那是维克多·雨果的文字。看着那样飘逸的字体，他突然感受到有一丝孤独。
走出网吧的时候，戴老汉站在门口，再看了眼《星空》，觉得孤不孤独的，都很难说。
3.
以前，桥的另一端，还不是那么的荒无人烟的时候，戴老汉回到家经常抱怨、打骂老伴。
他觉得饭不够温，洗澡水不够热。
他的老伴在十几年前去世以后，戴老汉总是吃发冷的馒头跟烤饼，他开始想念老伴。
老伴在时，逢年过节，一家人总还可以凑成一桌，吃热饭喝热汤，话一些家常。
他总爱嫌老伴唠唠叨叨。寒来暑往，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行，可她呢，非要拖着赶去和同事见面的戴老汉，一粒粒扣子给他缝牢，连他大雨天出门忘穿雨靴，回到家也要念叨一通。而且，她还总是当着孩子的面，骂戴老汉神经粗大，生活不能自理。
戴老汉听着听着，有一次忽然跳起，举着扫把宣示一家之主的“威严”。
但有时他不仅仅是在示威，而是动了真格。
有一次，戴老汉推了老伴一把，老伴的头撞到了床架，脑袋被磕出血，头上立马肿起一个大包，老伴气得拿扫把将他打出门，然后，她又自己回到灶火边给他做饭。
老伴做好饭以后喊他进屋，戴老汉看见老伴拿一块用旧了的抹布，抵在她的脑后止血。
4.
孙子初中毕业以后去县城上了高中，开始频繁地向家里索要生活费。睿超总说学校的伙食不好，校外的饭菜更加好吃。戴老汉是个暴脾气。他听了拿起扫把，不由分说就朝着孙子一顿胖揍，打完才开始训斥他：“你都十五岁了，还读啥子书，吃那么贵的米，不懂得挣钱有啥子用。”
从那以后，睿超再不来看他，儿子、儿媳也默默远离他。半年过去了，他想念儿子孙子了，之前的态度有所改观，他提着大袋的米和菜还有孙子最爱喝的碳酸饮料去儿子家。却得知，孙子一个月前已经辍学。原来，孙子上高中后，开始沉迷于网吧，有时候，他高中班主任亲自到网吧提人，打电话告知家长。年轻气盛的孙子，总会用爷爷半年之前那句“读书无用”来回怼父母。
戴老汉提着那十几斤重的米和菜原路返回。
老伴已经已经卧病在床三月有余。
这三个月，她瘦得皮包骨头，眼眶凹陷，牙齿脱落。准确地说，三个月前，戴老汉与孙子大闹一场过后，老伴就病倒了。见他回来，老伴没问戴老汉儿孙的近况。而是问了句，有没有温的粥，可不可以给自己倒一杯热的水，
戴老汉挠挠头，他想起今天还要出门，把昨天剩下的活儿赶完。所以他本想说你等着，我给你弄。但最终脱口一句“没有。”
戴老汉拿起斧子与背篓出了家门。
5.
戴老汉一辈子没交过养老金，所以他不知道，什么是新鲜、热乎的钱。
在那个蝉鸣的夏季，他的老伴已经买好了米和菜回家，一进家门便嚷嚷着心口疼，疼得喘不上来气。戴老汉以为老伴是想要偷懒，当时没有在意。老伴在他的叫骂声中，捂着左侧心口早早便睡去了。
第二天，老伴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脸上的皱纹太多，很难辨认她是在难过，还是在生气。戴老汉推了老伴一把，发现她身体已经僵硬。
老伴这一睡，便再也没有醒来。
6.
“让我们在倒计时中，一起迎接新年的祝福吧。”
电视里播放着画面。
街道回荡着声音。
不远处，有双鹿一般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那个人在替他想：如果这个人再年轻四五十岁。如果这双苍老的眼，敛去皱纹，那么自在地仰望五彩斑斓的穹顶。
——寒星滚烫，他独爱咖啡与美酒。
会不会也和这群孩子般，绽放和颜悦色的笑容？
“老爷爷，今天是除夕，这么晚才下班，过来吃点东西吧，锅里煮着的还热乎呢。”便利店的老板站在店门口冲他招呼。
他摇了摇头：“时间不早了。”
山坡，被黑漆漆的天幕笼罩着。
他却又仿佛看到那拼图中的繁星点缀，在眼前肆意挥洒绚丽的色彩。原来是零点已过，天边绽放的焰火无边的绚烂……
便利店老板将戴老汉扶进店，想给他烫一些丸子，他却坚持多放些白萝卜。她以为他是嫌贵，笑盈盈道：“没关系，这顿我请您吃，不收钱。看见您，我就想起了我的爷爷。”
“萝卜，”他摇摇头：“只吃萝卜。”
老板点了点头，把炖好的萝卜一块块盛出来。她又拆开一袋泡面，为他下到关东煮的汤里，煮好后，和卤蛋一起加到装萝卜的碗中。
戴老汉接过碗筷。
“老爷爷，您过年也不回家的吗？”
“家太远。”
“那电话呢？您没有手机吗？”
“电话费太贵。”他摇摇头。
手机揣在兜里不会用，形同于没有。
烤炉里，有热腾腾的豆包，他想起孙子小时候最爱吃豆包。他又看向烤箱内的奥尔良烤翅与馅饼，觉得这酥香的小吃年轻人爱吃。“我可不可以……”他打了个饱嗝，看向烤炉欲言又止，又看了看时间，“谢谢。我吃好了。”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枚银色硬币，颤颤巍巍地放到收银台上。
小姑娘一愣。
她盯着那枚硬币出神，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默默将那枚硬币握在了手上。
“这么多年，总算吃到回热的。小姑娘好心啊。”
他这才看清那个便利店的老板，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眉目清秀。听口音，不像是村里的孩子。
【青·故事优选】为简书合伙人林柳青儿创办专题。
本文编辑：沐恩佳音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