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性回归

线性回归

闷热的夏天里，一场大雨突如其来。

营业大厅里的公共雨伞仅剩下1把，李末惊喜的探手要拿，却不小心碰上另一名少女的手。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含着笑意的她，连忙将手缩回去。“谢谢啦”少女朝他笑了笑，露出可爱的虎牙。

李末面红耳赤的站在原地看着少女撑着伞步入大雨，他认得她，她总喜欢蹦蹦跳跳的来李末这打印东西，而李末喜欢少女身上特有的气息，但他掩饰的很好，因为这种美丽的事物注定与他无缘。

看着楼外的大雨，李末只能着急忙慌的将文件包顶在脑袋上，朝地铁口跑去。

“嘿！老李急个啥，我们叫了滴滴，一会儿酒吧看球去呗”那是大猪的声音，和他同一个单位，不同部门。

“不了！回家还有点事，你们浪去吧，下次我组局......”李末的大声回应被磅礴的大雨所掩盖，也不知道大猪听到没，不过他也没在意，脚下不停，趟着没过脚踝的积水，登上接踵摩肩的站台。

他正想说声“抱歉”挤上扶梯，可令人意外的是人群在他面前默契的分开，他抬起头，本想道声感谢，但却被一声嗤笑打断。

“切.....你看那个人，好恶心啊！”

“哪个单位的？穷成这样”

“我男朋友要是这样，我早被他恶心死了”

细微的议论声被夏天变得粘稠，伴随着众人腋下的汗臭冲入李末的脑子。令他羞怒不已，却无心反驳，因为他还有一份兼职要忙。

不知为何被耻笑的李末低着头匆匆踏上扶梯，用公文包当着脸，一手摸向裤子拉链。

“拉链没开，那他们在笑我什么呢？”李末不解的想。

下了扶梯，李末连忙跑进厕所，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一阵苦笑。

“哎.....”

镜中人褶皱的西装上布满黑色的水迹，白色衬衣的领口，经过了雨水的浸泡和脖颈的摩擦，已泛着黑色的明光。褶皱的西裤布满大大小小的深色斑点，而沉重的廉价皮鞋内，还存着粘滑腻的雨水。

李末看看了看自己的大花脸，顿时觉得生无可恋。刚才被他顶在脑袋上的公文包，表皮上的黑色涂料已经被冲下大半露底层龟裂的内衬。

拥挤的车厢内都是雨水和汗液的味道，李末身上的廉价西装还在滴水，鞋子里似乎灌进了污泥，导致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食物腐败的气息。拥挤的车厢里，李末难得没受到降维打击。他并未注意到他人厌恶的目光，只是车窗外黑漆漆的隧道出神。

因为半个小时前他刚看完一篇名为《地铁》的科幻小说，在那里一列飞驰的地上时间加速流逝，不同的车厢分裂成不同族群，有的疯狂交配食子度日，有的分裂成手指大的全新物种靠巨大的尸体生存。而地铁外层尽是可怖的风雪和巨型蜘蛛。

李末甚至希望面前的门被巨大的白色蜘蛛撕裂，而密密麻麻的的复眼中可能会映出李末惊喜的笑，哪怕下一秒蜘蛛尖锐细长的触角，将他与惊恐的乘客串成一串，就像昨天在大学城吃的豆皮卷韭菜。这样，那些对他避之不及的人将与他混为一体，无论是肮脏的雨水，还是腥臭的血液。李末祈祷着，但回应他的只有地铁加速时挤压空气带来的呼啸。

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怪兽回应他，也没有丧尸回应他，这个世界用最平凡的语气告诉他“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世界，你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你所要经历的生活，不过是毫无波折的梦”

李末对此深有体会。

可能是因为家中那位强势母亲的缘故，李末畏惧一切出格的事情。还记得有年城里下了暴雨，平日被小商小贩占领的小巷变成了一条条泛着屎光的溪流，巷子两头的孩子们兴奋不已的抱着废旧轮胎在巷子里滑来滑去，玩一些海盗船长与小飞侠的寻宝故事，幼稚的游戏蕴含着让李末热血澎湃的冲动，趴在窗台上的他恨不得立刻跳下去，跳进那碧蓝的深海，与七彩虹幼儿园的鹿小红、县直幼儿园的王大水乘着黑色的战船去讨伐明珠小学二年级的胖海盗。

更何况鹿小红正用她明媚的眼睛注视着自己，那眼神中分明蕴含着对英雄的期望和渴求。

李末暴躁的小宇宙让他心跳加快，气血涌动，从小衣橱里翻出从不舍得传的超人T恤，挥舞着橘色的小铲子从大门口一跃而出。

他从没有这么畅快，下一秒平日令人畏惧大胖将被他惊起的浪潮所淹没，王大水被自己酷炫的超人小T恤震慑的无法动弹，而鹿小红那被汗水浸湿的刘海，将因为他的降临欢脱的舞动。

就像看见骨头时小狗的尾巴。

而一双手，从背后毫无征兆的拽住了他的衣领，将已经跳起的李末拽了回来。

哧——的一声，李末觉得自己的心随着撕裂的领口一起，碎掉了。

他没有听清楚母亲的责骂，被拽着胳臂来回摇晃也没有收回望向门外的眼神。着急回去炒菜的母亲见平日乖巧听话的儿子痴痴的望着门外，将手上的油渍往围裙上一抹，插着腰大骂道：“去去去，到你们家门口玩去，净是屎尿还在里面打滚，家里人都怎么教的.....”

李末的眼睛里，波澜壮阔的大海与神秘有趣的探险故事轰然碎裂，变为漂浮着腐烂菜叶和塑料瓶的臭水沟。

公主与恶徒都消失无踪，只留下依旧在提溜打转的轮胎。

那可能就是李末变为一名普通人的开始，那时候他没有反抗，而以后，也不会。

“清水浦到了，请下车的旅客从右侧车门下车”

李末将那些不好的回忆甩出脑袋，他早已认命自己的平凡，虽说自己从未做出什么出格的选择，但至少现在还混了个公务员不是。

在地铁站里，李末几乎忘记了外面还在下雨这茬，到了地铁口才发现大雨还未停歇。

他咬了咬牙，没理会买伞的小贩，解开衬衣最顶端的3个扣子，一头扎进雨幕之中。

恒富大厦四个字在暴雨中变成四个毛茸茸的光团，变成落汤鸡的李末并没有上楼，而是走步梯来到地下4层的车库。车库内浑浊燥热的空气让李末更加潮湿，跑了5站路的他叉着腰大口喘气。

空旷的地下室仅仅在电梯口的广告牌亮着，正好照亮停在面前的红色马自达。

李末边走边脱衣服，最后潇洒的摘掉笨重的黑框眼镜。

他赤裸着身体站在泛着妖异红光的车前。他喜欢这一刻，这一刻他仿佛克拉克、韦恩、史塔克附体，只差一名大反派从停车场深处的黑暗里浮现。

李末站在车前，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呼.....”

“下次扔的近一点.....”

“诶，我眼镜呢？”

“着地下车库挺干净啊...”

李末一边嘀咕，一边收拾被自己扔的哪里都是的衣服。仍在车的后备箱上，走到电梯口，从一边的垃圾桶后摸出一把车钥匙。

这是李末他妈千辛万苦找来的兼职。

一名滴滴司机。

一无是处的他，人生高光时刻有两个，一个是考上公务员，一个是拿到驾照。他的母亲李素芬每每和别人提起儿子，都会装作死里逃生般的侥幸说道“要不是我当初逼着他学行测考驾照，哪有他现在的好日子”话语末尾一定要加上尖锐的哼—，就像她做的排骨汤最后一定要撒上香菜，这是点缀、也是升华。

而李末，最初的逆反心理渐渐被残酷的现实矫正，无能的自己似乎也只可以在母亲规划的世界里卑微的活着，连这份兼职，也是母亲看不惯他一下班就躲在屋里写小说，才托了个跑滴滴的远房亲戚，让李末在晚上挣点外快。

单亲家庭的李末对母亲的感情深厚却复杂，在母亲的权威之下，似乎一点点的反抗都代表着不忠不孝。

在后备箱里有李末放着的T恤短裤，3个月来他都会在下班之后来到这儿，像超级英雄一样，在黑暗中换装，驾驭者坐骑在黑暗的城市里游走。

“阿嚏！”

“这鬼天气”

“这停车场真是奇了怪了，这停车场就没见过别的车”

也不知道那个二流子远方亲戚是怎么找到这个停车场的，3个月来李末从未见过有车或人在这里出现过，那个正牌车主似乎就住在楼上，白天跑完之后就直接放在这个无人的停车场里，等李末来接班。

久而久之，在单位被人笑成为老实人的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因为在这里，听不到上司的斥责，也听不到母亲的命令，没人要求他先写报告还是先洗青菜，在这里，没人能控制他。

他自诩为小说家的思绪可以肆无忌惮的从脑子里跑出来，描绘地下车库黑暗深处的秘密。

“对了，停车场中的怪物，唔，可以这样”

“在绝对漆黑的地下车库，一个神秘的怪物隐藏的阴影里，只要没有光线就不会产生阴影，它就无法出现，而一旦你打开车灯，照亮一片黑暗，它就会从后座伸出带着坚硬绒毛的触角，抵着你的脖子，命令你发动汽车，驶向另一个黑暗的停车场.....”

李末对自己刚才想到的点子无比兴奋，他拿出手机开始记录刚才的想法，不时盯着远处的黑暗思索一阵。

深红色的轿车和浓稠的黑暗在李末看来很有美感。

此时，电话突然响起，是那个二流子正牌车主。

“沫儿！赶紧开工啊，这大雨，生意好到爆炸！磨磨唧唧在那干啥呢？”

“好的哥，好的哥，我这就出门了”

李末连忙启动汽车，驶出空无一人的停车场。

“叮—”

在车灯刚刚消失在停车场后，电梯门缓缓打开。

从中走出一名身穿黑色风衣的女子，绑着利落的马尾，带着黑色墨镜，似乎下一秒就要问你是吃蓝药丸还是红药丸。

“文本丢失，开始处理思维臆想”

她的声音冷酷且生硬，也熟练无比，似乎重复的很多次。

只见她不知从哪摸出一只冷光烟火，然后一左手重重的锤向电梯开关。

“轰”

的一声，电梯口的灯光无力的闪烁了几下，随即熄灭。神秘的地下停车场陷入彻底的黑暗。

黑衣女子点燃手中的烟火，丢向前方。她的高跟鞋撞击着坚硬的水泥地面，在空洞的地下停车场中反复回响。

突然，一双尖锐的触角从女子背后的影子中钻出来，刺向她的脖子，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似得，甩了甩马尾。

乌黑的头发在烟火的映衬下泛着银光，之间发丝与触角接触后，竟生生将其切断。

黑暗中传来一阵悲鸣，刺耳的嚎叫卷起巨大的声浪，将女子的风衣吹的咧咧作响。

“42号臆想已锁定,请求捕获”

她掏出一把雨伞，侧耳倾听，一个转身，将身体弯曲出夸张的弧度，“嘭”的一声，将手中的雨伞掷出。那是刺破音障的声音。

她捡起地上还未熄灭的烟火，走向方才掷出的方向。

“捕获42号臆想”

她歪着头，握着插入怪物身体的雨伞，用力拔出，任由雨水和污泥构成的血液肆意喷涌，洒满全身。

巨大而密集的复眼中，映衬着布肮脏的少女。

“真脏啊...”

她精密的指挥着纤悉的胳膊，一一刺破孕育着恶毒的复眼。

“呼—捕获完成”

“反叛军，掘墓人零贰，请求继续追踪目标文本”

少女歪着脑袋，似乎在听着什么，在得到命令之后，她转身走向电梯，一边走，一边褪去身上的衣物。

冷光烟火将要熄灭，颤颤巍巍的光，被少女光洁完美的酮体吸收，进而散发出更为温润的光彩，像月光下的象牙。

冰冷的眼神随着衣物的褪去恢复了温度，她低着头看了看娇小可爱的脚趾，叹了口气

“鹿小红就长这样么？哼—男人都是色鬼，哪怕2000年前都一样”

在电梯间的垃圾桶里，自称为鹿小红的少女换上破洞的牛仔短裤和白色T恤，也不知从哪变出一台手机，锁定了刚接上客人的红色马自达。

李末感觉很糟糕，因为大雨天的生意太好了，而他最喜欢在黑夜里漫无目的的乱跑，顺便想一些奇奇怪怪的点子，用来在后半夜写小说，他还加了一个叫做故事贩卖机的群，偶尔还能挣些稿费什么的。

但暴雨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订单，让他无暇多想。

刚刚将一名醉醺醺的酒鬼丢到小区的门岗，翻出酒鬼的身份证，用门岗的固定电话打给他的家人，只说了句你家人我放门岗了，就急匆匆的溜了，没理会电话里女人的高声叫骂。

毕竟已经是午夜了。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一些，李末发动深红色的马自达，在氤氲着薄雾的雨夜里缓缓行进。他想收工了，困意难消，见前面有一家便利店，便停在店门口，冒着雨进去买了一瓶绿茶，顺便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发了会呆，散散身上的酒气。

他心想再接一单就回去睡觉。

一想到又要回到那个停车场，李末的困意竟消失的无影无踪，那里的空洞和黑暗深深的吸引着他。

“叮—您有新的订单，距离......”

李末看了眼手机，距离乘客400米，目的地是郊外的一家酒店，是个好活。一般这样午夜去酒店的订单，都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没那么多话，不会打扰到李末神游物外。

“咕咚—咕咚——”

一口气将剩余的绿茶喝完，李末重新开始的工作。

积水越来越深，有的地方的涵洞已经无法通行，红色马自达的地盘很低，李末只能祈祷着高架上千万不要出车祸，不然他将寸步难行。

地图上现实客人就在附近，李末打着双闪沿着路边缓缓前行，此时的路上已经没什么车辆了，路上的漆黑的积水倒映着城市的斑斓的灯火，深红色的马自达顶着磅礴的暴雨，在道路上荡起波澜。

李末觉得这一幕很美，自己就像一条在汹涌的江河中挣扎的红鲤。

可远处的雨伞打破了美感的平衡，那应该就是自己的客人。

一对年轻情侣，男生一只手在女生背后打着伞，另一只手拉开车门。

起风了，簇拥着荷尔蒙、雨水、清啤的风猛然灌入狭小的车内，让李末清醒了不少。

“师傅，乐福宾馆”

“走高架吧？会远10公里，但这大雨下面的老路估计走不通”

“行嘞，师傅您看着办”

李末的倒车镜并未对准后排座椅，他不喜欢和人有目光上的接触。但此刻他很想调一下后视镜，因为那名男子的声音很让他很介意。

“你看这么大雨，宿舍肯定已经关门了，你再回去岂不是都暴露了”

“不行”

“哎呀，你还信不过我，我保证老老实实”

“那....好吧....唔...”

说罢，那名男子便伏过身去，似乎是吻上了女孩的嘴唇。

趁二人没注意，李末不动声色的调整了一下后视镜。

“果然....”

后座上的的乘客，一名是李末的同事“大猪”，另一名，则是李末心仪已久的“虎牙”少女。

李末咬着牙，将油门踩到底，在快速路上飞驰着，激起高高的浪，硬是开出了快艇的感觉。

但浓情蜜意的二人并未分开，大猪的手在虎牙光滑的大腿上游走，而李末脑子里净是她穿着碎花连衣裙对着他微笑的模样。

李末很想回过头去，告诉大猪拿开他的猪蹄子，但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虎牙柔软的胳膊环上了大猪的脖子。

车速慢了下来，李末感觉力量被虎牙这一抱给抽走了，无力的他麻木的听着雨打在车上的声音，每一声都似一记重锤锤在他的心上。

后视镜里，大猪的手伸进了虎牙的T恤，在里面来回蠕动。李末觉得无比恶心，这让他想起异形里被寄生的尸体。

他伸出手，将后视镜调向了别处。但这一幕被虎牙发现了，她摇了摇大猪，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

大猪的色欲上头，被打扰了好事，借着酒劲羞怒不已的揣向李末的靠背。

“你特么没见过？懂不懂什么叫隐私！给老子绕路就算了，看你妈呢看！”

这一脚将站在火山口的李末一脚踹了下去，他很想做一些疯狂的，出格的事情，将大猪仍在污泥中殴打他，质问虎牙为何跟这种人在一起。

“你应该是纯洁的不是么！”

但他疯狂的想法被来自母亲的电话打断了。

大猪见前面身穿破旧T恤的司机不再言语，以为他被自己的凶相震慑，邀功般的蹭向娇羞的少女。不过可能是荷尔蒙的潮汐落下，担心陌生人的窥探，少女推开了大猪，往另一边挪了挪身子。

李末一只手笨拙的插上耳机，接通电话。

“你李哥打电话过来说你最近总是开着车乱转！怎么搞得！跑一晚上还抵不过油钱！你知道给你这庸才找工作有多难，没有我，你现在能当公务员？能整天写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你听好了！你给我好好开车，回头自己跑，免得让那二流子赚了大头！还有.....”

母亲的声音让李末感到羞耻，但他依旧低声答应着，而他的身后，少女似乎在说关于雨伞的事。

“你知道嘛，今天我差一点就没抢到雨伞，幸好有个挺绅士的人让给了我”

“ 切，谁啊，对美女的绅士一般都是不坏好心，装腔作势”

“你别这么说人家啊，那人看起来挺.....”

“挺什么？”

“唔.....挺普通的.....”

“哈哈，我以为你说什么，普通啊，给你说，有个和我同期的家伙，简直普通的不能行，还是个妈宝，总是想装出一副世故成熟的模样，哪知道他看起来就像个沐猴而冠的小丑.....以后少跟这种人接触，听到了没”

“听到了没！？“母亲的声音几乎和大猪一同响起，他们一同撕下了李末虚伪的面具，撕下他用普通掩饰的无能。

”目的地在您的右手边，请减速“

浑浑噩噩的到达目的地，大猪重重的将门合上，如同一头发情的猪，连暴雨都无法稀释他躁动的荷尔蒙。

看着亦步亦趋的虎牙，李末将头埋在胸前，低声啜泣。

无能的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将懦弱视为理智，把无能视为平庸，整天告诉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普通人的普通选择。

此刻，他很想回到那个地下车库，因为哪怕回家，也躲不过母亲的训导。

不知从何时开始，李末就走在母亲规定的线路上，不允许有分叉，也不允许延长，就那么慢悠悠的，被牵引着，向前走。

”不！不！我不是傀儡....我....我还有故事.....“

李末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连忙打开手机，查询上个月自己的投稿结果。

”对不起，您的文章暂未达到我司的要求，期待您的下次来搞“

”对不起.，文章结构松散，剧情老套“

”对不起....“

”对不起.....“

李末任由泪水低落在散发着荧光的手机屏幕上，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是为自己的怯懦感到抱歉，还是觉得愧对脑子里那些可贵的灵感。

”喂！滴滴？回城么？“

”下班了，不回！“李末闷声回道

”大男人家在这哭哭啼啼，本来我还挺担心晚上一人打车，瞅你这样挺让我安心的，走吧，给你加十块“

说完自顾自的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

是一名身穿白色体恤的年轻女子。

”好美“

李末心中一颤，白色体恤莫不是虎牙后悔了....

他转过头，却发现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他隐隐约约竟觉得有些熟悉。

”哼，李末你真是花痴的可以，是个美女就觉得眼熟，真是自作多情“

他在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暂且压抑住纷乱的心情，李末只想赶紧跑完这单，回到那个黑暗的地下车库喘一口气。

零贰，不，是鹿小红打量着眼前的元文本，也就是刚刚云失恋的李末，她好奇的注视着眼前的男人，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上头觉得他会是打破”母亲“统治的关键。但眼下，她还是按照程序提示，和李末聊起来。

聊天记录鹿小红早已倒背如流，在反叛军的模拟器上，她和这个男人无数次穿梭在这漆黑的雨夜里，聊着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大多是鹿小红八卦他为何在宾馆门口哭泣，而李末回应她的永远只有那几个生硬的词汇：

“恩”

“是么”

“没什么”

雨势还未减小，也许是淹没了低洼处的配电箱，道路两边橘黄色的路灯一闪一闪的，李末驾驶着红色的马自达，在空旷的街道上，在磅礴的大雨里，载着一名好看的姑娘，虽然她仅仅是因为八卦在关心自己的私事，但这已经让李末觉得庆幸，一阵暖流在心中涌动。

路灯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熄灭了。

李末看着眼前延伸出的车灯，照亮一束束银色的雨滴，天地之间似乎只能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和破开积水的声响。

身边的少女停止的喋喋不休的八卦，似乎是因为路灯的熄灭，她紧张的摸了摸安全带。李末竟想关闭车灯，恶作剧般的吓唬下她，但这是母亲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做的事.....

想到这，黑暗中刚泛起光芒的眼睛暗淡了下去。

“是啊，我的现在都是因为母亲的鞭策，没有她，也许....也许我什么，也不是....”

失神的李末并未发觉自己竟将内心的想法低语出来。

但，内心深处的黑暗里，似乎有一只怪兽，在嘶吼，在挣扎，它的身上遍布污垢与鞭痕，它在驯兽师的鞭下打滚，跳过火圈，像一只狗一样匍匐在欢笑的客人脚下，期待他们将咀嚼过的肉块吐在它身下的泥土里，而它则会用猩红的舌头舔舐地面，连同粗粝的泥土和带着口臭的肉泥吞入腹中。

驯兽师一脸嘲笑的看着温顺的野兽，说“你看，没有我的皮鞭，你啥也不是”

李末双目通红，肌肉紧绷，癫狂的将油门踩到底，探出手摸向关闭车灯的按钮....

旁边的鹿小红身体一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突然浑身战栗，一双玉腿卷缩在胸前，把头深深的埋到胸前。

战栗的手指终于触摸到了关闭灯光的按钮，李末面目狰狞，凶意丛生，心中的野兽再也不会向皮鞭屈膝，也不会任由渺小的驯兽师作践自己的尊严！

他按了下去。

脑中的轰鸣刹那间被雨声所淹没，仪表盘上时速达到了200km/h，但李末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密集的雨声，和眼前无尽的黑暗。

方向盘很稳，关闭了车灯之后，黑暗粘稠的包裹住了暗红色的马自达，更看不清眼前的道路，李末并不担心，哪怕前方是一堵墙，他也要关闭灯光，在黑暗中奔驰。

这是他从来都不会做的事，也是母亲从来不允许他做的事，这件事出格、疯狂、毫无意义，但，绝不普通。

少女似乎是被惊吓到了，蜷缩在副驾驶的位置，喃喃低语：

“不可能，不可能，反叛军，零贰汇报，第36922222222次线性回归，成.......成功”

她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与激动，望向一脸诧异的李末。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一些出格的事？”

李末看着眼前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少女，不知所措，她温热的鼻息温柔的拂过自己的耳朵，少女特有的柔软压到自己的胳膊，这一瞬间的，李末觉得自己身在天堂。

“没....没有啊”

“还说没有，现在你所说的话，书中根本就不存在！你应该在上个路口左转，上高架，把我送到目的地，这.....”

少女的身体突然闪烁了一下。

李末觉得似乎是眼睛花了，他揉揉眼睛，少女好端端的坐在那。

“我的时间不多了，既然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下面我说的话，你一定要仔细听着！”

李末诧异的看着眼前神经质的少女，觉得可能是自己的疯狂行径吓到了她，于是李末伸手探向开灯的按钮，却被少女一巴掌打开。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毁灭整个世界！”

“开个灯而已....”

“不！这是对母亲的终极反抗！”

“你....没事吧.....”

李末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想安抚一下惊慌失措的少女。

“我来自未来”少女冷冷的说道

李末不以为然的回答道“那你下一句是不是爷爷你好？”

“李末，你都没觉得我很眼熟么？”

李末想打开室内的阅读灯好好瞧瞧，但少女阻止了他，打开手机，用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一张温婉可人的面容。

“你是.....鹿小红？”李末不可思议的说道。

“我是，也不是，在你决定关闭车灯，跳出规则的一瞬间，我就变成了2000年后反抗军的零贰，难道你就没发觉，这夜和雨，都过于安静了么？”

李末这才发觉，马自达穿梭在这雨夜中，竟如丝般顺滑，毫无声响。他这才发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什么神秘的漩涡里。

少女的身形消失，又重现。如同幽灵。“听着，我的时间不多了，下面的话，你要牢牢记得！”

“我来自2000年后的世界，那时的世界由人工智能【母亲】掌控，人类在人工子宫中孕育，出生，在【母亲】的布置下从事相应了工作，全知全能的她在人降生的一瞬间就看透了他的未来，而整个人类社会和科技发展，都被【母亲】预知了，美名其曰是少走弯路，但人类失去了作为上帝的尊严”

“听起来挺像终结者的，不是啊美女，你们都制造出时间机器了，回来把那个制造出【母亲】的家伙一枪崩了不就得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制造这种高端玩意的，你放心，对了，你说你目的地是哪里来着？我这就给你送去”李末觉得挺可惜的，好不容易遇到了小时的女神，女神却神经了。

鹿小红的身影又闪烁了一下，李末把这归结于黑暗中的错觉。

“呵呵，你没听明白么？我来自未来，而你，却不属于过去，2000年后的世界岂是你能想象的，你现在只不过是一段程序，而源代码，就是你那些小说”

李末没听她神神叨叨的诉说，一只手拿起手机，鼓捣着导航，他想打开车灯，却被鹿小红这个疯子阻止，他心中的野兽在恐惧，在悲鸣。

似乎是看穿了李末的心思，鹿小红侧过身子，吻在李末因为恐惧而苍白的嘴唇上。

李末浑身僵硬，胸中的怪兽蹲在地上，开始乖巧的摇尾巴。

“【母亲】的智慧来自于有史以来所有的圣贤，大约在2020年，一名程序员经历了一次车祸，在那次车祸中，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思念亡妻的他利用妻子的社交账户和聊天记录制作了一个小程序，模拟出最简陋的人工智能，虽然仅仅是重复几个文本和模拟她说话的语气，但那名程序员却得到了巨大的慰藉，出于让更多丧失挚爱的人得到一丝丝安慰，他把程序的源代码公布在网上，起名叫【母亲】，寓意着母亲般的温暖”

“你.....是真的么？还是说，这都是一场梦？”李末呆呆的望着眼前的少女，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鹿小红的侧脸。

“别怕....”鹿小红抚摸着李末冰冷的手，柔声说道。

“【母亲】几乎颠覆了人类世界，由于数据的多少决定【母亲】还原人格的程度，从那时起，每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都会配备一张记录语言和思维习惯的芯片，就像一个备份，让人第一次有了与死亡谈判的底气”

“而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有人将《论语》《诗经》《左右周期性的等价》等文献输入到【母亲】中时，奇迹发生了，简短的文字中蕴含着巨量的思考和智慧，李白短短一首《将进酒》所蕴含的信息竟普通人一生10倍！于是，历史上的伟人们在互联网上重生了，他们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就是指引人类进化、进化！笔直的进化！“

”世界政府面对智慧远高于人类的【母亲】毫无还手之力，但人类马上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短短10年间，人类就登上了火星，消灭了饥荒，终结了战争，在【母亲】的规划中，每个人都只能做他应该做的事，不能出格，也不能选择“

‘这.....不是挺好的？”李末说。

鹿小红深深的盯着他的眼睛说“真的么？那你为何还要关闭车灯？”

“我.....”

“起初我们也认为人类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直到【母亲】开始文本搜集计划，大概在【母亲】诞生后的第一千年，人类的科技发展到了十字路口，每个方向都要投入巨量的资源，而为了人类少走弯路，【母亲】开始利用人类的想象力来推演正确的进化方向，于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科幻作家们一个个重生，阿西莫夫，克拉克，刘慈欣，甚至还有一些不太知名的普通人”

“在耗时100年的路径选择中，一个个方案被剔除，最终，【母亲】选择了最激进，也是最残忍的方案”

“是.....是什么？”李末此时已无心开车，任由红色马自达在暴雨中穿行。

“剥夺人的想象力.....”

“我们还未出生时，【母亲】就通过基因编辑的形式让我们丧失了发散性的思维，我们的兴趣和智力都被限定在特定的区域内，程序员只对捉BUG感兴趣，至于做饭他一窍不通也从未尝试；证券交易员不会突然发疯去学绘画；好端端的电气工程师不会尝试成为作家。人类的智力被高度集约的调动，历史上费劲千辛万苦才能达成的成就，在【母亲】的照料下被轻松达成，听起来像是完美的理想国，但......”

李末看着情绪低落的鹿小红，大概明白自己为何被站在【母亲】对立面，号称反抗军的少女所选中。

因为他的文章从未发表，他的朋友圈也没人关注，网络中自己的痕迹微乎其微，甚至不如那些千遍一律的网络小说。

“呐，小鹿，你是怎么避开【母亲】的窥视，找到我的？”

“我的职业是考古学家，在一辆车辆残害中.....”

李末微笑着，看着捂着嘴，紧张兮兮的少女。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对么？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你们利用我的小说复原出的虚拟人格，如果我猜的不错，我的故事应该上一个路口因为车祸而结束，现在的我，则是一个BUG，没关系的，你继续说，我在听”

“我们在车辆残害的缝隙里找到了你手机的储存卡，那里面有你所有的文章，也是为数不多的未被【母亲】收录的文字”

“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才能拯救你们的世界？”李末摊开双手，将座椅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懒洋洋的说道。

“在你的手机里，我们找到了一个名为故事贩卖机的组织，那里有许多未被【母亲】收录的文本.....”

“呵呵，都是些初审都过不了的垃圾.....”

“但它们依旧充斥着野蛮的想象力，在我们看来，这些东西都是无价之宝，我们饥渴的阅读着那些不曾听闻的狂想，那些简陋怪诞的文本让我们其中的先驱觉醒了”

“我们成立了反抗军，利用暗地里通过贩卖机中的欺骗文本躲过了【母亲】的控制，在【母亲】的网络中悄悄建立的独立的文本模拟器，从而制造出来这个世界,我们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个脆弱的世界，不时还得应付你臆想出的各种怪物，虽说已经进行过成千上万次的实验，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就在我们近乎绝望的时刻，你没有像千万次重复的一样撞上高架桥结束这个故事，而是突破了灵魂深处的枷锁......”

“这么说，我能做一回英雄了？”李末根本没在意她所描绘的未来世界，而是敏锐的把握住她话中的深意，是的，平凡的我，有机会成为英雄！

他心中的怪兽捶胸怒吼！

“其实，在你关闭灯光之后，我就不存在了，现在的我，不过你的另一个臆想，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毫无征兆的，一切都消失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回来了，暴雨倾泻在车顶上的声音回来了，唯有副驾驶上的鹿小红消失了。

仿佛一切都是一场梦。

手指传来的滑腻触觉，汗水划过脖颈的瘙痒，空气中残留的酒气，无不昭示着真世界的给予他的反馈。

“假的么？”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恐惧让他摸索着打开车灯。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黑暗的雨幕中，站着方才跟他说话的鹿小红，隔着雨幕和车体，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停下来，吻我”

李末猩红的眼睛里，知晓了全部的真相。

他加大油门，嘶吼着向少女撞去！

“轰！”

的一声巨响，李末觉得车身一阵，面前的玻璃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雨水冲刷着鲜血，从车顶留下来，马上就被暴雨稀释的无形无踪。

李末大口喘气，汗水和泪水夹杂在一起，天窗被沉重的尸体撞出裂纹，雨水顺着缝隙溜进来，滴落在李末湿漉漉的头发上。

他依旧没有停下，怒吼过后他变得冰冷沉默，像一块石头。

“末末，你在这干什么？这个点了怎么还不回家？我找了你好久了......”

那是母亲的声音，她宽松的连衣裙外套着围裙，雨水将她壮硕的身躯真实的呈现出来，她一边严厉的斥责李末未按时归家，一面温柔的询问李末要不要给他煮完面吃。

李末想把右脚抬起，把这辆该死的马自达停在路面，在母亲的怀里哭诉今晚的诡异遭遇，虽然她会斥责。会埋怨，但第二天醒来，他不用去面对危险和磨难，他可以安安稳稳的老死，葬在密密麻麻的公募。

“不”

胸中的野兽在挣扎，它顶着驯兽师的皮鞭，顽强的站起来。

“轰！！！”

发动机暴虐的轰鸣着，破旧不堪的马自达再次飞驰起来。

李末瞪大双眼，嘴上咧出个难看的微笑，眼泪不自觉的流淌。

嘭—

母亲的头颅重重的摔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

李末望着深邃的黑夜，不远处，立着前方道路施工的牌子。他松开方向盘，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他是bug，是摧毁数据库的炸弹，他要冲破一切阻碍，将自己送到【母亲】的内核之中，在那里，他会作为一段不断开始并结束的文本，疯狂的自我繁殖，最终占领【母亲】的全部空间。

而代价，则是在这雨夜中，不断重复这钻心的苦难。

他低头沉思，掏出手机，打开平日用来记录灵感的记事本，写到：

“闷热的夏天里，一场大雨突如其来”

......

“考古学家，零贰，你确定要将编号930916号文本无偿归档么？”

“是的，全知全能的母亲，为您奉献是我的荣耀”

“未查询到原始作者，是否默认署名为零贰”

“不，用我的新名字，鹿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