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船老大跟着仁碧进村的时候,并没有招来多少人留意,都以为是江南读书人家家里的伙计。也有仔细的说这江南的水土怎生出这黑的皮肤,比村西头吹喇叭(唢呐)的“黑子”还黑。
等到秋天,冒大烟的煤驳船“呜呜”停在天月港码头的时候,可就把佘家庄的老少稀罕坏了。这之前,木筏子撑根长篙顶多也就颠簸金寨河十多里的水路。
村里头也有几个户头是专门在水面上讨生活的,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船上人家(ga一声)”。过了惊蛰出筏子下网,到了大寒拉网收筏子,平常过的真正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生活。逢了新年前后的立春、雨水两个节气更是能一下子休息个把月,着实让人羡慕。
羡慕也仅止于羡慕,可没点儿能耐还真就入不了这一行。各户屋里头爷传父、父传子,水上生活的门道总是一代代口口相授的。祖宗规矩立在那儿:传男不传女、传媳妇不传闺女。
仁钰家的小家秉偶尔从一起耍的那儿听上一句“肥的来,瘦的走,大鱼小鱼快上手”,回去就得瑟了好几天,对这水上生活更是充满了向往。
清明时分,仁钰娘为了给心肝尖儿解馋,吩咐仁浩扛上“趟网”金寨河河底里淘些螺蛳、芦苇丛里赶些正产籽的清水白虾。
奶孙俩牵着手远远地站在岸上,连河堤半坡也不肯下,生怕有个闪失。可对未知的充满好奇,对好奇的总想要探究才是孩童的天性,小家秉也无例外。
小暑过后的第一个大潮刚退,河滩上留下一层乌黑肥沤的淤泥。水葫芦紫艳艳的花儿河面上开得娇俏,野菱角的皮壳才刚能掐得出水来。
几个娃儿解开木筏子偷偷下了水,一篙子顶着堤坝撑出去好几米。才两岁的小家秉站不稳,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筏子中央。两岸的玉米才莠了顶花,像古代僭了缨穗的士兵正接受检阅。
闭上眼仰面朝天,湿润的风裹挟着茅草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耳畔荷叶上的青蛙一头扎进水里“扑通”、莆草窝里水鸭子受了惊“哗啦啦”翅膀打得水花儿响。若是张开了双臂,那金寨河一下子便被拥在了怀里……
等到十月姐姐家慧成亲,随着一拖两挂的蒸汽船下了次江南,小家秉总算知道:出了这金寨河,竟还有更宽广浩瀚的水面。
但当他再次乘船归来,并没有产生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欢喜。他觉得这种生活里的偶然,既不亲切、也无趣味,反倒添了几多离别伤感,让人心里头莫名地有些抗拒。
村里的娃儿们虽说对这冒着大烟的铁壳子船充满了好奇,可大多也就只敢岸边上拿眼瞅瞅,船上这一水儿乌黑发亮的父子仨确实让他们畏惧得慌。
抛去船老大一双长满肉钉子的粗胳膊不说,但这两儿子铜铃般大小的眼晴嵌在两张倒挂的鞋拔子脸上,偏这张两脸上还长满了微打了卷儿的金红色络腮胡子。说是村里就有那胆子小的受了惊,回去躺上床接连做了几晚的恶梦。
听上了两年的《说岳全传》后,这个满口大龅牙的船老大偏偏得了小家秉的欢喜。一老一少远远抱拳作揖,口里头互称“汤阴岳鹏举”、“青面獠牙将吉青”,再相视哈哈一阵大笑,“策马扬鞭”两厢里各自快活去。
碰上作坊里的油不抽数(不足),驳子船就要在码头上停靠个三、两日。仁钰领上父子仨家里头管饭吃,船老大嫌这岸上的酒不够烈性,每回总要灌上一葫芦带过来自斟自饮。
酒过三巡,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收不住了,对着仁钰一通天南地北的胡吹海聊,顺带连“船上人家”的禁忌规矩也掰扯上几句,诸如“头不顶桑,脚不踩槐”、“女人上船船要翻”、“船帮船,水帮水,撑船的老大怕水鬼”……
那边俩壮得水牛似的小子也仿佛从不知疲倦,肩头上轮流扛着个小家秉满院子转得欢。仁钰娘看着都累,一个哈欠上来,掩上嘴嘟嘟一句,“一顿夜饭,从太阳落山吃到鸭子生蛋(半夜)。”
一旁耍得高兴的小家秉竟是入了耳,“奶,你着急得还有些早哩。今儿晚上还没聊到‘张桂花’呢!”
逗院子里众人笑出了声,“哈哈……”
张桂花是船老大早已过世的婆娘,挺着大肚子船头上槌衣服,一不留神扎到这江里便再没能上来。芦苇扬花的季节,正是江上暗流汹涌的时候,往来经过的大小船只没人敢下水搭把手。一个大浪翻扑过来,船老大眼睁睁看着婆娘脱了自己的胳膊肘,瞬间就没了踪影。
每每喝到葫芦见了底,总要谈上一段张桂花。这个魁梧黝黑的糙汉子喉咙里也忍不住哽咽,“这辈子眼不晓得开,嫁做了个‘船上人家’,最终也在这水里头找了归处……”
仁钰娘听不得这种苦涩,回回跟着抹了泪珠子。看着俩打小没娘的船上娃总觉得格外生怜,屋里头的点心吃食便经常给衣兜子里揣上,“这天天江里头漂着,船上又没个女人,无根无底的过的什遭罪的日子哟!”
仁钰怕惹得俩船娃子伤心,拿眼神直示意自家娘快住了口。俩船娃儿反倒咧了嘴宽慰,“爷爷(yei三声,叔叔),奶是好心。不关事,我们娘去得早,这些年早都习惯咧!”
佘家庄的夜格外寂静,通往码头的路也总有坎坷。仁钰拿半侧身子顶得吃力,“这晚了,爷仨就在我屋里歇下多好,怎次次都要躺这船上来!”
“这船上漂……漂时间长了,晚上没在这浪里颠……颠上一颠还不踏实……”船老大醉得舌头也不利索了。
好容易上了船,父子仨却都不进舱。外面船头上仰面朝天躺着,嘴里同时吁出来一口长气“唉”,便再不作(出)声。
小家秉瞧着心里头诧异,麻利儿挤进俩船娃子中间也仰面朝天躺上。广阔无垠的天空笼罩着大地,点点星光在遥远的宇宙闪烁,永恒、灿烂!一阵风来,吹得船儿随着微波轻轻地摇。摇得直叫人眯了眼,醉了心。
恍惚中,小家秉不知自己是漂在这墨青色的天月港水面上,还是淹没在那温柔的银河里。真正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清晨的雾气还没从水面消散,太阳从天月港岸堤碧油油的麦地里冉冉升起。仁钰码头上指挥着,成桶的油被抬着进了船舱。
“呜呜”六声笛鸣,预示着新一天的航行即将开启,顺风顺水行好运。船头铜炉里的香已燃了大半截,舱门的门楣上盘二龙戏珠,两侧门框刻“玉帝、王母、如来、观音”八个大字,珠添彩、字描红。该有的“故套”(老规矩、仪式)一样也不少,好让各路大神保佑平安。
小家秉持了他的“沥泉枪”溜上船时,岸上的一串鞭刚炸得剩下两响。“噼啪”声里,仁钰娘跟着追到水脚边却上不得船,只落了个干着急。
“汤阴岳鹏举,为何上了咱的船?”船老大扯着嘴角逗他乐。
“大将吉青,快快策了‘青鬃马’,吾和你一道‘八盘山’上杀敌去……”
“呜呜”八声笛鸣,通四海水路招八方喜财。船老大蹲下身子,“娃,你记着,这水上的营生可是万不敢沾,苦得要掉了渣的。等你再大些,爷仨个顺水带你去‘太平厅’看看大世界……”
1912年,10岁的家秉终于长冮逆流走了一回“太平厅”。这段改变了他一生的传奇之旅,定要在个“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美妙节气,就着江南春月的绵绵烟雨,温一壶氤氲蜜甜的桃花薄酿,我再慢慢细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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