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我平生第一次出国,独自乘坐飞机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家。当我在机场与父母告别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镇定地办理托运、过安检、找登机口,仿佛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戏码,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在飞机上,我望着窗外的跑道出神,回忆着那些逝去的旧时光。我默默告诉自己,这一天还是到了——终归是到了,从今往后的漫漫长路,只能靠自己去走了。我的邻座是一对上海老夫妇,我们一路上闲聊,他们与我分享了十几年前他们的儿子到墨大留学,之后在墨尔本创业的历程。之间,我竟觉得他们的儿子与我颇有几分相似——我们都不是顺从的性格,我们在国内都曾很孤独。而相隔十几年,我正走在一条他曾经走过的路上,更觉得人类的成长似乎是个跨越时代的永恒的过程。我想,也许十几年之后,又会有一个和我类似的年轻人满怀热情地走出国门,去经历我即将经历的一切吧。那时的我应该已经是一个饱经世事的中年人了,我也应该会像老夫妻对我说的那样对这个年轻人说:“世界是一片汪洋,喜怒哀乐都只有靠自己去体验啊。”
在飞机即将落地的时候,老夫妻对我说:“越是孤独的人越要学会独立,越要学会终身学习,因为无人可依。你的父母很伟大,在他们为你谋划未来的时候,唯一考虑的就是你的幸福,只要能让你生活得更好——哪怕只是多一线希望——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做出适合你的选择,为此他们可以承担风险、思念和离别。以你的性格,今后一切只有靠自己了,不要让他们失望。”在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潮翻滚,过往的年月糅合成片刻,过往的画面渐渐清晰。在飞机降落的巨大轰鸣声中,我默默发誓:我要在孤独中修炼成真正的强者,我不愿合群所以必须独立,我要在新土地上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为了我的父母,也为了我多年以来一直坚守的价值观。
次日,我独自一人在墨尔本的街头闲逛,在雅拉河畔漫步,总感觉我熟悉的与我陌生的都在这座城市里交汇纵横。当我孤独地走过那些古老的教堂的时候,似乎能听到那岁月流逝的声音,感觉这座城市与狄更斯笔下的旧伦敦亦颇有几分相似。我走了很久很久,观察着这座城市——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但即将属于我,多年之后我的灵魂里该有这座城市留下的无法抹去的印记了。
也许是性情使然,我深深沉醉于一座陌生的城市带给我的那种强有力的孤独感。我把我熟悉的一切都留在了祖国,而在这里,我找寻不到过往的痕迹,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一切都需要被重新构建。这种异乡带给我的孤独,之所以令我欢喜,就在于它不同于我曾经感受过的任何一种孤独,它伴随着希望。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曾不断地身处于各种群体之中,可我总是摆脱不了孤独,因为我找不到自己的同类,便只能在天地之间感受那一股如银河般永恒的寂寞,那种感觉如此冰冷、如此绝对。而现在,在我面前的是茫茫大海,所以,我的孤独并非源自对未来的无解,相反,是因为未来有太多解,一切皆有可能,所以一切均无法把握。因此,我除了尽全力体会那神灵赐予我心灵的本性,并且努力地完成我的本性所要求我完成的事情以外无能为力。当我试图透过迷雾看清未来的时候,仿佛在凝视深渊,而我却有理由相信只要勇敢地走下去,即使是无底深渊也会被踏成鹏程万里,这并非因为我是乐观主义者,而是因为我能感受到希望。我知道,在这片新土地上我即将遇见许多的事、许多的人,我会跌倒、会受伤、会痛,我更有可能由于心智的欠成熟而犯下过失。我不畏惧任何一件事、任何一种情形,而是向往着这一切,我理智地提醒自己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加深我与这座城市的联系,直至彼此相容。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是一位孤独的客人,在这一切逐一发生之后,我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主人。
记得木心说过,他去纽约一住十年,只是散步散远了。站在我此刻的角度看,他的这句话暗含着深刻的意义。多少人的成长,其实就是与自己的童年时代挥别的过程,也是与自己的过去渐行渐远的过程,追根究底是往远方的散步。只是有的人很早就找到了队友,而有的人却只能一个人走,有的人走得近些,很快就回了家,而有的人走得太远,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我在国内的二十年,回头看来真是短若一瞬,而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失去那些岁月了。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里写道,一个人能失去的只有现在。而我的现在又会是多么短暂啊!也许我只是稍微晃一下神,面前的一切又全都消失不见了……
2023年2月 墨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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