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父亲一句“对不起”

      父亲，这个词在我七岁前的记忆里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有一个恋爱的对象，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却嫁给父亲，那个人也娶了另一个女人。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父亲跟母亲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母亲跟那个人之间发生的事。

       就像电视情节一样的，有了我之后，他们就离婚了，那年我四岁。母亲带走了我，却又把我丢给了外公外婆，她去了别的城市。记忆里外公外婆对我很好很爱我很宠我，我也是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

       六岁那年，父亲在多次跟他们交涉无果后，采用了极端的手段，花钱雇了一群社会上的人，想要把我抢回去。我记得，当时的我就觉得父亲是一个入侵者，是世界上最十恶不赦的坏人，我冲过去打他，可是根本没用；我冲到电话前想要报警，可是我根本还不懂怎么按号码；我只能大声的哭喊，直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印象中最清楚的是，对父亲的恨，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父亲花钱雇来的人中，有个人因为这件事被抓了进去，另外的几个人居然不讲道义的拿了钱后打了父亲。年轻时候的父亲虽然也不是软弱的，但一个人终究打不过几个人，后来被打的满身是血的倒在了姨公家的门口……

       七岁那年，父亲以母亲对我不管不顾并且已经另结婚生子为由，重新上诉，要求带我回他的身边，法院依然让他如愿以偿了。尽管外公外婆很舍不得，但还是不得不把我送回父亲身边。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天空暗暗的，没有太阳，遍天的乌云，酝酿着一场大暴雨。外婆骗我说带我去玩，可到了父亲家，她却把我一把塞到了奶奶的怀里，我哭着挣脱了。外婆哭着头也不回的跑走了。我冲到马路上，被爷爷奶奶他们拽着，我喊哑了嗓子，哭肿了眼睛。我不记得我用了怎样恶毒的语言骂了所有人，只记得被拽住的我，一次又一次的跪下来磕头求他们放开我，放我走。就像电视剧里一样，我把额头磕破了，但还是被所有人死死的拽住。直到我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我任由他们拽着，不再挣扎。

       多年后隔壁家的哥哥告诉我，那天他也在，那时候的我，不说话不喝水不吃东西，不让他们帮我擦额头的血迹，任何人跟我说话都仿佛听不到，只是双手紧紧的握着拳头，两只眼睛直直的盯着外婆离去的方向，眼神里是那么的空洞，就那样很久很久。

       对父亲的恨意，在那个时候，越来越深。于那时候的我，他们都是拆散了我跟亲人的罪魁祸首。

       八岁那年，像很多离异家庭一样，父亲为我找了一个后妈，还带来了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从此，不管走到哪里，我跟她都会被拿来比较。

       什么她多漂亮，我多么像个假小子；什么她学习多么好，我应该向她看齐；什么她的皮肤多么的白嫩，我怎么被晒得跟非洲孩子一样……在这些比较的人中，父亲和那位后妈，都在行列。

       于是童年的世界里一下变成了所有人都觉得她多么优秀，我多么差劲，自卑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与我如影随形。

       自然而然，我跟她的待遇截然不同，父亲对她从不打骂从不大声，对我只要任何一件小事做的不合他的心意，换来的便都是训斥，习题做错做不出来，换来的更多都是打骂。她可以有很多的朋友，不管男女，她可以睡在同学家，她可以有很多的零花钱，她可以吃很多的零食，她可以周末与朋友游玩；可我只能有几个学习非常优秀的女同学，我每晚必须回家睡，我只有极少的几元的零花钱，外面的零食我都不能吃除了小蛋糕，周末我只能自己窝在家里偷偷的看电视，做堆积如山的练习……

       她生病，父亲与那个后妈忙前忙后照顾；我生病，父亲却很严厉的责怪体质这么差。

       从小学，到中学，我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在被压迫着，对父亲我敬重，我畏惧，但更多的是内心里的恨。

       我努力的学习，可每次考试结束父亲看到分数总说不够高，我努力的让自己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很努力的让自己变成父亲口中的那个优秀的女儿，我甚至带有奉承意味的想要做好每一件事。可不管我多么的努力，却从未换来他的赞赏。

     于是，我放弃了，我不再那么努力的考试，即使老师讲的我很容易就明白，即使试卷的题目我会答，可我也还是故意做错故意不做，我不再想要做什么好学生，我想要变坏。

       中学时期的我，早恋、打架、顶撞老师、逃课、不交作业。父亲被班主任多次请到学校，他当着全班同学扇了我两个耳光，我冲他怒吼我有尊严我有自尊，你为什么从不顾场合的责骂我打我训斥我，父亲的回答却是小孩子哪里来的什么尊严自尊。那是我最恨他的时候。

       年级期末测试结束，我考进了全年级前五名，所有老师都觉得我作弊了，被请到学校谈话的父亲也是一样。我在校长室嘶吼，那些题我都会做。在校长教导主任监督的情况下，我重新做了所有考卷，结果一样。他们仍不信，换了考卷的试题，重新测试，我还是进了前五名。那个时候他们才相信，我很聪明，我很优秀，但却故意做一个坏学生的样子。校长找来了心理老师，我拒绝看。当老师逐渐认可我的时候，父亲却责骂我是一个怪胎。

       十七岁那年，后妈不知耍了什么手段让父亲同意我退学，我进入了最叛逆的时期。生平第一次跟父亲吵架，他说一句我顶一句。我离家出走，内心里急切的想要逃离那个家，那个让我每一天都过的胆战心惊不安稳的家。

       父亲一次又一次的把我抓回去，从打骂到苦口婆心的劝解我，再到最后听信那个后妈的话用铁链把我锁在家里，我对他的恨意从未减少。我一次又一次的偷跑出去，我只觉得在外面，我才能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我曾偷翻入邻居家没有建好的房子里，等到他们以为我跑远才跑出去离开家住的范围；曾半夜偷跑躲在人家小区里楼下，大马路不敢走，只能从田间臭水沟里一点一点的挪动；曾半夜偷跑没有穿鞋子，便光着脚丫走了八九公里的路，脚被路上的石子和玻璃碎片割破血淋淋，却不觉得疼痛，从半夜十一二点走到天明，最后累倒在表哥租住的房屋门口；曾有一次被父亲用铁链锁住了双脚，我不管疼痛的用力挣脱了铁链，从二楼跳了下去，索性命大的落地时是双脚，可头顶却在跳下来过程中撞到了墙壁，裂开了一条缝，血流了满身，身上白色连衣裙全被染红了……

     尽管这样，但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逃离，我一定要逃离。

       父亲有次找到我，问我为什么这样，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把压在心底所有的恨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埋怨一次全部吐了出来。当看到父亲跌坐在沙发时，有那么一点冲动，我很想跟他说对不起，但却硬是说不出口。

       后来，我自己搬了出去，我身上只带了十块钱，我告诉他们，我绝不会饿死。

       于是，我打工，做兼职，自己交了学费，自己供自己完成了学业。期间父亲通过表哥想要给我钱，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三年，我从未回家。三年，我们从未见面。

       直到二零一四年的时候，后妈的那个女儿告诉我，父亲得了癌症，胃癌晚期。听到消息时，我大脑一片空白，不敢相信，整个人僵在那里很久很久。

       我回家见了他，他只说回来就好，只要你肯见我就好，你可以不搬回来住，只要你想，怎么样都好。

       那一刻，我真的再也恨不起来。

       我对父亲说，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你还没见到我穿嫁衣，还没看到我的婚纱照，还没看到你的外孙出生，还没有让我孝顺你……

       当他握着我的手垂落下去的时候，我还是愣在那里，没有一丝反应，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父亲就这样离开了。

       我推着他，抱着他，我喊着让他起来骂我呀！当大家为他换上寿衣，在家中铺上白色的帘布，为父亲盖上水晶棺的时候，我疯了一样的冲过去，把东西砸了，我抱着父亲，紧紧地抱着，直到大家把我拉开。

       我没有哭，一直到父亲葬礼结束，我也没有哭。很多人在背后骂我不孝，父亲去世我居然一点都不伤心，只有我才知道，心是多么空。最悲伤，并不是流泪，而是想哭却哭不出来。

       后妈责怪我，是我让父亲操劳过度，是我让父亲伤心过度，是我的叛逆害死了父亲。我无力反驳，因为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她们拿走了父亲的所有遗产，觉得我没有资格分财产，我什么都没说，只要他们照顾好爷爷奶奶二老。

       我能做的只有这样，我对自己说。我希望父亲能够原谅我，我希望这样可以弥补。

       父亲去世后，多少次夜晚入睡都梦到他，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我，却不说话。每次梦醒我都想，父亲是不是也在责怪我不孝，是不是也觉得是我害死了他。

       到现在，父亲去世了三年了，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这辈子，我永远都欠父亲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