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骚柔的阴雨，让原本就温润的彭泽之南更加潮湿。拿一块海绵在窗口放一夜，第二天就能挤出一罐水。

我问一旁正在炉口吹头发的族人：“我们多久没有见到太阳了？”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仔细想了想低沉的声音响起：“多久？我也忘了。不过上一次看见太阳的时候，我的头发还只有一丈。”

我望着他八丈长的头发，无语凝噎。

我们是住在彭泽之南的夸父族，我们高大魁梧，力大无比，只要有阳光我们就可以无限生长。我不敢夸我们的族人有多么淳朴无私，但是我们一直过着勤劳自给，与世无争的日子。

现代人类扩张严重，我们可活动的区域越来越狭小。为了存活，与人类互不干扰，我把结界设置得越来越强。尽力不让我们的族人和人类接触。

每年的冬春之交，是我最揪心的时期。树叶一天到晚滴着水珠，偶尔擦过一棵巨树人间就下半天的雨。天上蒙着一块灰色的湿抹布，时不时就有大手挤一挤，把你好不容易烤干的头发又淋成一摊黑色的浓墨。

长期缺少阳光，我们新出生的族人严重营养不良，有些族人已经满月了却还不足三丈高。在难得不下雨的时候，我们派最高的几位族人顶着石板，上面躺着嗷嗷待阳光的新生儿。他们只能在这样的间隙里贪婪而又仓促地吸收一点点微薄的阳光。

比起春末和夏天出生的孩子，他们太不幸了。这样的不幸会伴随他们的一生，他们会长得不够高，力气不够大，虽然大部分的他们都很聪明，但是都会英年早逝。

2

今年的阴雨期比去年长了太多，而恰巧这段期间是很多年都没有遇到过的生育高潮。几十名新生儿在这段期间诞生，我望着这些族人的新希望，内心满是愧疚。

阳光的不充足让所有的族人身体都微微有些萎缩，每个人的皮肤都布满了深深的褶皱，就像是在彭泽里浸了半年被捞起来的一样。许多人的头发，从来没有干的时候，晚上睡觉都要拿藤条挂在树上。

我一个人坐在树下，边上都是水滴砸出的小窝，树下还长出了几簇蘑菇。族里的长老拄着一棵大榕树慢慢地走过来，我赶忙起身迎接。长老原本随风飘荡的白胡子湿哒哒地挂在下巴上，一头白发也沾满了树叶，我隐约还瞧见几个鸟窝。

长老摆摆手，严肃地看着我说：“如今这个情况，我也不知道怎么替你分担。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远古时期，在北方荒野中，有座巍峨雄伟的高山。深山中，生活着另一群我们的族人。那一年天气异常炎热，庄稼被烤死，河流被晒干。人们被晒得难以忍受，夸父族的人一个个死去。夸父看到这种情景非常难过，他仰头望着太阳，他决定追上太阳捉住它，让它听人的指挥……”

我打断了长老：“谢谢您的指点，我懂了。”

长老的嘴微微抖了抖，还想说些什么，我转身连夜就出发了。

追逐太阳是孤独的，你在大地上奔跑，白天，所有的地方都是明亮的，你抬头却看不到太阳的影子。太阳好像无处不在，太阳却又哪都不在。我最怕的不是追不上目标，我最害怕的是在路上奔跑却看不到目标存在的孤独感。

3

南方的云太厚，寻不见太阳的踪迹，我只能一路往北走。我绕过人员密集的城市，在南方凹凸不平的丘陵之间穿行。我在一座稍高的山上隐隐瞥见了太阳的后脑勺。他似乎知道我在追它似得，利用层层叠叠的厚云匆忙隐匿了身形。

由于重复的淋雨以及太久没有吸收阳光，我的视线有些模糊，脑袋也不清醒。开始的一段路我甚至跑错了方向，跑到了云梦泽之南。虽说错了方向，却也看到了一点太阳的影子。在靠近长沙的地方我甚至和太阳非常接近了，可是一跑到长沙边缘，太阳又凭空消失了。太阳这次的消失就像被施了法术一般，太过蹊跷。

在一路上，人们的议论中我才知道长沙城里近来入驻了一位雨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我在对他们表示同情之余，也为我的族人感到一丝的庆幸。

我继续北上，跨过长江，翻越秦岭。天上的云已经稀薄了不少，在运气好的时候我甚至可以看到太阳的轮廓。我明显地感觉空气中的水分少了，阳光更充足。皮肤因为太潮湿而出现的褶皱开始慢慢消失，我的身体开始饱满，力量开始恢复。我更加地坚定，我可以追上太阳。

我决定，再往北一点，天空的阴云再稀薄一点就往东追赶，去太阳出生的地方。

如果一切都能按着脑海里的计划来，那么世界上就没有失意的人。我越往北走，越觉得不对劲。阴云是不见了，却发现所有的地方都笼罩着一层微小的颗粒。我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在吸入无数粒沙子，彭泽之南的好空气让我的鼻子无比挑剔。本来这些颗粒就模糊了太阳的踪迹，现在又让我呼吸困难，更是雪上加霜。

我只得改道往东，去往太阳出生的地方。我一路狂奔，我知道我花的时间太多了，南方的孩子们还在等着我把太阳带回去。我不再歇脚，也不休息，虽然细小的颗粒不断加重，但是我相信，只要我赶到太阳出生的地方，就一定能追上太阳。

我踏着沉重的脚步向前，嘴唇已经脱皮干裂，我用舌头舔舔嘴唇，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前面依然是朦胧的颗粒笼罩着世界，太阳依旧不见踪影。我知道我必须停下来，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严重缺水。

我蹲在一条河边，喝光了这条河里的水，我顾不上里面有异味或者有其它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我要赶快喝完，赶快上路。一条河下肚，我打了一个嗝。突然间，腹部一阵刺痛，我低头看见腹部已经开始发黑，迅速地蔓延到全身，我重重地砸在地上。腹部开始变成灰黑色的颗粒飘向空中，手臂，腿，全身都变成了颗粒飞向空中。

4

我失败了，我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夸父族的孩子们，夸父族的族人们，我让你们失望了。我很努力地去追逐，但是世界好像不给我机会。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南方有云盖着看不到太阳，北方有颗粒笼罩着看不到太阳。这个时代的人们改变得太多了，或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杀死了阳光，他们宁愿被乌云和小颗粒蒙蔽，也不愿意要太阳。

我想起那位古老的族长，我们都没有追上太阳，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族长的我们，为了族人的生命努力地追逐过。

彭泽之南，已入夏，阳光灿烂。长老捋着白胡子：今天给各位族人讲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夸父逐日》

古有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今有夸父，与日逐走，不见日；身疲，欲得饮，饮于河，毒发而死。倒地，化为霾罩于北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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