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家”主题写作。
一个周日的中午,蓝兰热了早晨的剩菜剩汤,把早晨蒸的包子从笼子里捡到盘子里装上,一并端到餐桌上,摘下口罩,解下围裙,便喊十二哥吃饭。
十二哥来到桌前坐下,一看是早上剩下的饭菜,心里不爽,倒也没表现在脸上。蓝兰站在桌子对面一边看着他,一边取下发卡,随手将头发往后顺了顺,笑了笑说:“吃吧。”
十二哥寻思“你喂猪啊”,笑了笑,端坐未动。蓝兰看他神色,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脸上却笑得更加灿烂,眼睛扑闪扑闪着说:“这汤里加了瘦肉、金针菇、豆腐,味道不错,我给你舀一碗?”十二哥揺了揺头。
“那你吃包子,我自己包的包子,馅足。”
十二哥伸手探了下又缩回去,果然是凉的。蓝兰心知肚明,心中骂道“不吃拉倒,挑三拣四的”,嘴上却道:“要不热一下?”
十二哥打心里冷哼了一声,这包子和眼前某些物事很是雷同,一经热了冷,冷了热,味道就变了。
他的目光从桌子上抬起来的时候,撞上桌子边上的一袋麻花和紧贴着它的半瓶白酒,心上一动,一伸手,两样都逮到跟前。
十二哥四十刚出头,个不高,端方四正,浓眉大眼。这会他正襟危坐,白酒就麻花,麻花就白酒,自个儿跟自个儿干起来。
他女人瞅他正经的不吃,偏整个零食喝酒,还一付风生水起的样子,很是来气:“这都能喝酒,你不去联合国申请个专利真是可惜了!”
专利谈不上,祖传的倒是不假。十二哥心里冤,并非他不愿分享,问题是这不是谁都能享受得了的。
装聋作哑中,他想起爷爷年青时,通常一碟炒碗豆,或蚕豆,或花生甚至瓜子仁,也有一袋麻花的时候,一个人便可来个痛饮。
他十来岁时跟随爷爷学打铁,两三年功夫,不光学会了抡大锤,也看明白了这门但凡有点咬的便能喝起来的“技艺”。但那是爷爷的命根子,看归看,想归想,就是不敢动。
于今,爷爷早走了,世界变化很快,他早干了别的营生,却活成了爷爷的模样!他一边喝一边回忆。爷爷独个儿喝酒,却半点也不闷,一点也不亚于铁匠铺的叮叮当当,热火朝天。
颗粒状的他不是送到嘴里,是扔,贼准,扔得快了,上下翻飞,小时候他和伙伴们经常蹲在边上看得口水横流,脑袋也跟着一上一下抖动,跟小鸡啄米似的。
扔一粒,便听到“嘎嘣”一声,接着扔,又是“嘎嘣”一声,如此前后连贯,甚是热闹,扔到三五颗,便整口酒。
那口酒既不是抿也不是闷。先是一吸,吸的时候嘴唇亲吻酒杯发出一声尖叫,眼睛睁得圆溜,方正的黑脸膛上的皮肤向嘴尖的方向虬起,难看却虎虎生威。接着就看他把酒含着,上下嘴唇紧绷,腮帮鼓凸,随后陡地一张嘴,又发出“吧”的一声脆响,然后再次合拢嘴,喉节咕噜噜滚动起来,当终于把酒安全送抵目的地后,还得捎回来一口气,“啊”的一声吐出来。
一日三餐,饭可以不吃,酒绝对不能少,每顿三两起步,半斤封顶。酒过三五口,干货扔进去十几二十颗,爷爷便开始唱了。高腔高板,穿堂出屋,随风能飘出几里地。
都说爷爷快活似神仙,十二哥也是羡慕又崇拜。他想得出神,一不小心咕噜下一大口酒,呛得差点吐出来。蓝兰横了他一眼:“真是搞不懂你,喝的还蛮带劲的,酒有这么好喝!再说菜没菜的,就一袋破麻花。”
十二哥不怒反笑,他将手上的小半截麻花扔进了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他眼里有了爷爷喝酒时的神彩。他瞬间明白了,原来爷爷是跟酒较劲,怪不得整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爷爷一年回趟家,多是过年时分。自记事起,爷爷睡东屋,奶奶睡西屋,爷爷奶奶相敬如宾,十二哥那会小,并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现在想起来,爷爷心里一定藏着不少事,只是没人懂,爷爷便跟酒较劲,不跟人较劲罢了。
十二哥又喝下一口酒,一仰脖子唱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蓝兰看他那个憨样,也忍不住笑了笑。昨晚为教育孩子的事吵了一架,起因是蓝兰又打算给孩子报个书法班,十二哥不同意。十二哥认为孩子已经上了绘画班,空余时间都占用的差不多了,况且学太多杂而不专,不利于孩子成长。蓝兰认为两个兴趣班不多,况且多多益善,现在都兴这样,要与时俱进,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各有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成了互相指责。
今早孩子送去学画后,又互相磕绊到现在。这一唱一笑,两人心中的块垒倒是消融了不少。
十二哥一高兴,半斤酒眨眼间就没了。原本心不在酒,却整了个意犹未尽。他望向那起初令他不满的残羹冷炙,却惊觉连盘子都已被他女人干了个底朝天,愣是半点也没给他留下,不免哀叹,这女人不仅生得俊俏好斗,还长了一只如狼似虎的胃。
转念一想,她起来做饭收拾,自己还在床上睡大觉。做好了,自己还爱吃不吃,并且赌气似的一个人无事喝酒,按说还是自己理亏。
嗨!爷爷真是一座山,十二哥心想,这辈子怕是都翻不过去了。爷爷与酒像对知根知底的好朋友,又似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们如切如磋,惺惺相惜。而自己平常充其量只是喝酒,只能用量来衡量,今儿个也只算是沾了点神交的边。自以为活成了爷爷的模样,实则还差得远。
只是爷爷与酒斗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没斗过酒。最后一次在大伯家见到爷爷,老人家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爷爷松垮地蜷缩在被窝里,眼神晶亮,溢着白酒一样清洌的光,笼罩着他,里面似有千言万语,他却如同置身冰窖,那一瞬间,他惊觉爷爷已被酒占领了。
片刻后,爷爷扫了一眼他手上拎的两瓶酒。他慌忙将酒从左手换到右手,又搁到地上,酒瓶子咣当作响,瓶子里的酒见了爷爷也晃荡闹腾着,要冲出来一拥而上似的,越发整得十二哥不知所措。
他唱诺般喊了声:“爷爷。”爷爷说:“回来了,还带了酒!”顿了顿又道:“痛,整不了了,留着吧。”哼哼两声翻身朝里便再无言语。给十二哥留下个佝偻的背影,十二哥呆立半响。
不久后,爷爷便彻底消失了。铁匠铺的热火朝天,爷爷喝酒时的欢腾劲儿,像一片云儿飘去了天边。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爷爷一定是明白的。爷爷一定是看出来酒不是什么好东西,才决计跟它斗到底吧。十二哥想得有些迷糊糊,越发想再喝上几口,又越发觉得酒不是好东西。他这才意识到,他与酒永远也不应成为好朋友,也不会成为好对手。
“你咋的啦?没喝好?要不我再去给你开一瓶!”蓝兰看他举着个空瓶子怔怔出神,莫名其妙。
“是啊!哦,好了好了,这不是唱着唱着想起谈恋爱那会,那会你真苗条,才一百零几斤吧。”十二哥放下酒瓶,脑子开始转弯,笑兮兮看着她。恰在此时,哥们都峰发来短信约战,三缺一。这要搁以往,他立即就得动身。
“瞅你那记性,九十多斤好不好,现在快一百三了。现在不好看了是吧。”十二哥不接茬,只嘿嘿笑。
“一会陪我做头发去。”蓝兰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是女王了,站起来收拾碗筷奔厨房去了。
今儿个,十二哥决计缓一缓。他想打个电话给都峰,转念一想,算了,先拖一下。他装作镇定地抽烟喝茶。完毕,其实也就五分钟,他尽量让这五分钟在她眼皮子底下看上去像很久一样。而后麻利地整装待发,显出足够的诚意。
蓝兰又让他等了十分钟。她心里略感愧疚,同时又十分满足。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能惯着他,凭什么说什么都是他有理,他一准是忘了从前都是他依着她的。
出门时她挽上他的胳膊。而他已经想好把她送到理发店就脱身的计划。
十二哥如愿以偿。他与理发师仿佛早就商量好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夸她发质好,头型好,皮肤好。正夸得热火朝天,他忽然对着手机眉头紧皱说道:“才看到,都峰那边三缺一,真烦人,发了三条短信了,这关系,不去吧,又不合适。”
蓝兰愣了一秒,继而笑嘻嘻说:“勾魂的来了,去吧,不让你去魂也不在,早点回来。”话一出口,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这般心平气和,宽容大度。
从前两人为这事可没少吵,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十二哥边走边纳闷。
原来女人这么好,十二哥心里暗骂了句自己:“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只道是骂自己,却不知道骂了所有男人。“是该早点回来。”
十二哥又坐到了桌子边上,地点在都峰的办公室。都峰的办公室二室一厅,厅两边有展架,摆了不少他公司生产的展品,中间是长条桌,长条桌上一半摆茶具,另一半摆笔砚纸墨。一室作卧室,一室作麻将室。这小子好脸,本身也确实长得不赖,高个子,大额头,喜欢揣个茶杯在手里,看上去至少也得是个村书记大小的干部。
十二哥坐在麻将室麻将桌边,虽然也是坐桌子边上,感觉却不一样。桌上若是摆上美味,吊人口胃。摆香茗,醒人脑目。摆书画,也能增添几分雅趣。若插上些小旗,他觉得他就是谈判家。爷爷的桌子上摆酒,具豪情。寻常如桌子,名堂还真不少。其实桌子还是桌子,只不过桌面上摆的东西不一样罢了。上面铺个被盖,还可以当床用。这多少跟男人的身份脸面有些相似。
现在桌上摆着麻将,十二哥又有赴死的心。这里面较量的东西委实不少,实力,能力,体力,情商,智商,战略,战术,人情,世故统统都可以往里填。每回从这上面撤下来,都似完成一场艰辛的战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真累啊。
比点结果,十二哥做东,都峰坐西。两人既是要好的朋友,也是生意上的对手,互相补台的多,也挖过墙角。要说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十分微妙,处理关系的方式更是玄妙,一顿饭,一顿酒,一场球,一场牌等等,既有合作也有搏弈,都美其名曰“局”,饭局,酒局,牌局,球局,各种局,冠冕堂皇地在社交舞台上上演。
电视里播放着国际新闻,正讲着代理人战争,十二哥便想,或许代理人战争的起源也是来自某个“局”,文明时代,直接搂抱或大打出手显然不合时宜,不如间接出手好,输赢都有个替代承受物,可以保留颜面继续合作或对着干下去。
桌面上麻将围成四方小城模样,城是空的。这城的关键在城墙上,接下来他们的较量就是反复拆卸搬运城墙。
坐上手边的是舒杞,瘦小个,穿得“一丝不苟”。若把他比做小房子,那便是精装修的小房子。永远一付精神十足的模样。不知情的以为他是房地产老总,说起房地产和金融来口若悬河。实际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租公,原来在城中村有两栋楼,拆迁后还有八套房。这小子有个好处,爱玩不计较。下手边是都峰新的生意伙伴,他自我介绍姓丁,也不忌讳,让大家称呼他丁子。
看来都峰是有意拉拢示好新的生意伙伴,打的是人情牌,杞老板图个炫加爽,依旧耍“实力”,丁子想必是准备多扎几个眼备用,考校战略战术水平,十二哥给自己画了个问号。
十二哥开了庄,边取牌边问:“二锅头呢?今天咋没喊他?”
“你还不知道啊?二锅头走了!”
“这怎么可能,上周还在一起玩,什么时候的事?”
“这周二,脑溢血。”
二锅头也才四十出头。十二哥怔怔不语打出一张幺鸡,虽然和二锅头也就是一起玩玩牌,谈不上过多的交情。但这人一下子消失了,还是很震撼。何况圈子就这么大,熟人的圈子也跟个大家庭似的,虽然磕碰得厉害,情份大小不一,却都有一份。
这二锅头很有特点,令人印象深刻。他开了两家药店,为人话少,性子温,不讨人嫌。打牌却讨人恨,他的劲都使在牌上,只要坐他下手,铁定是闸门紧闭,一点水也漏不下来,打多久能让你心里堵多久。他还有个嗜好,每次一起玩通宵后去吃早点,那怕是一碗面条他也要整一小瓶二锅头,二锅头就是这么喊出来的。
他这是较的什么劲啊!这半上不下的,他家里人怎么办啊。十二哥觉得心里堵得慌。
游戏起来,人人都有表演的天赋,总是能够瞬间入戏,不仅入戏,还不免入戏过深。
十二哥心里堵,手上却不含糊,加上手风顺,想不胡都不行。开打前,他还瞅了下时间,琢磨着中途得跟蓝兰打个电话,一来毕竟昨晚怼得有点狠,二来免得她催。这一入局,时间如瀑布般挂在那里,总是一付相同的模样,等他想起这茬时,已从日上中天流到了日暮黄昏。他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去接孩子。
他想结束,他打量了一下桌子上其他几个人。
杞老板坐得比先前更挺,声气十足,精神抖擞,仿佛别人胡得更多恰恰能激发他的斗志。他像是成功的妈妈,随时数落着失败的不是,为它分析原因,总结教训,不无惋惜,深感痛惜,情绪有点高昂,时不时喷出些吐沫星子。
都峰默不作声,像个将军打量他的士兵一样,一门心思打量着他的十三张牌,仿佛随时要弄死它们似的。丁子倒是不愠不火,稳坐如山,就是烟不离手。
“墙”再一次被推倒时,十二哥说:“我还有事,今天就到这里吧。”没成想三人好似没听到似的,“墙”又垒了起来,牌又抓上了手。这一打,到了晚上九点多才结束。他破天荒地没跟他们一起去吃饭。
十二哥到家门外接近十点了,他掏出钥匙开门却发现打不开,门从里面反锁了。他边敲门边说好话,不管用。打电话,不接。他又不好大声吵嚷,怕被人看笑话。看来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十二哥恨起几个哥们来,也后悔自己中途的电话忘记打,他也提出了结束,可惜没坚持。他怒气冲冲来到楼下,才发现肚子在叫。
十二哥去买了袋麻花,一瓶白酒,去车库的车子里坐下来独酌独饮。
他不免想起爷爷喝酒时的模样,不仅热泪盈眶,看来爷爷不让他喝酒是对的,这一个人喝酒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蓝兰在门里听着没动静了,把门打开看了看又关上,再没反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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