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洋槐庄处是白花花的一片。翠绿的洋槐树枝头,挂满了一串串雪白晶莹的花儿,像一撩就乱了发丝的云,又像是一捧捧饱满蓬松的棉花糖,香甜溢得到处都是。
两棵胳膊粗的洋槐树下,红砖砌的院墙内,两排蜂箱整齐地码成两排。
傻豆正蹲在小平房前,小心又专注地摇着蜂蜜。摇着摇着,傻豆的心里就开了花,嘴角和眉梢都挂上了蜜。
摇好的蜂蜜倒进旁边新买的大罐子里,不多不少,刚好两罐。
看着透亮透亮的蜂蜜,傻豆抹了把额头的汗,裂开嘴嘿嘿地笑了。他把两罐子蜂蜜抱到屋檐下,心肝宝贝样地把罐子外边擦了又擦。
这是蜂蜜的甜蜜时节,是洋槐村的甜蜜时节,更是傻豆最甜蜜的时节。
一
“傻豆,傻豆!”西门的胖婶推开门跑进来,拍着傻豆的肩膀说,“快,给我整一大罐蜂蜜。俺家你二姐从省城回来了,非要你弄得槐花蜜哩。”
傻豆憨笑摇摇头。
“没有?咋会没有咧?!”胖婶满脸的不信任,瞪着细长的眼睛四处扫寻着。
傻豆挡在胖婶跟前笑着摇头。
“去,去,你糊弄不了我,洋槐花开多好,会没有蜂蜜?”胖婶絮絮叨叨地说着,扒开了憨林。
她看见了屋檐下的蜂蜜,眼睛顿时大了,喜滋滋地侧开身子跑过去。
傻豆一看慌了,赶紧拉胖婶,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嗨,你个傻小子,怕你胖婶不给钱呐!”她说着伸手就去拿那槐花蜜。
傻豆急了,扑过去紧紧抱着两罐蜂蜜,嘴里啊喔啊喔地怪叫着,脸都憋红了。
胖婶一看就烦了,双手掐着腰瞪着眼睛骂:“你个死傻豆,这不有两罐么,我拿一罐又不耽误你什么事!”
傻豆倔强地摇了摇头。
“缺心眼儿,一根筋!就算你留一辈子蜂蜜不还是留不住香妮儿么!”胖婶气得跳着脚喊。
后一句就像根尖尖的刺深深地扎进傻豆心里,呲溜溜地疼着。他脸上抽搐了一下,鼻子喷着粗气,指着这门口嗷嗷地怪叫着。
胖婶见傻豆那吓人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说秃噜嘴了,看来今天是拿不走槐花蜜的了,只好撂下句“我还不稀罕了呢!”就气鼓鼓地走了。
傻豆蹲在洋槐树拉的长长的树荫里,张着嘴巴哭一阵笑一阵。
二
揩了把鼻涕的傻豆洗了把脸,把一罐槐花蜜锁进屋里,一罐抱到掉了漆的三轮车。他用麦秸秆垫了又垫,裹了又裹,就骑上车哐当当哐当当地往前门赶去。
歪脖老槐树下,林老爹弓着背的举着绑了棍的镰刀割枝叶喂羊。
傻豆在他跟前停下,跳下车,抢过镰刀,咔咔两下,几个大侧枝落下来,绿绿地堆在一群羊的跟前儿。
羊群欢快地朝他咩咩叫着。
“傻豆,不守着你蜂箱,来这儿弄啥?”林老爹喘着气问。
傻豆笑着指了指车上的蜂蜜,比划着,头茬的,甜。
林老爹掏出大烟袋,递给傻豆。
傻豆咧着大嘴巴跳开了。
“蜜拿走,不要的!”老张头把烟袋点上,吸了两口看着傻豆说,“亏欠你的够多了,不能要啦!”
傻豆摆摆手,不由分说把槐花蜜抱下来,找地儿放好。
他找来扫把,把屋里院外打扫个干净,又把水缸打满,抱了柴火堆在灶锅前。
林老爹跟在身后,嘴里不停地囔囔着:“豆啊,豆,听老叔的,把蜜拿走,回去忙你的去吧,啊。”
傻豆只是傻呵呵地咧着嘴巴,露着满口洁白的牙,熟练地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事。
林老爹知道说不动他,就弓着背坐在门槛上,眼睛红红地抽着大烟袋。
“豆哎,你机灵能干,心眼儿又好,该成个家了。忘了香儿吧,她没这个福气呀——咳咳咳——”老张头一下咳起来,说不来是被这老烟叶呛住了还是叫心里那个疙瘩被呛住了。
傻豆过来拍着老张头的背,比划着,香儿过的好,我开心。替香儿照顾你,应该的。
林老爹心里一酸,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吧嗒吧嗒地狠抽着烟。
从林老爹那里回来,日头都快到树梢了。
傻豆脱了有些皱巴的蓝短袖,光着膀子走进屋里。
他从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衣柜里找出件小蓝格白领子的衬衣来,又换了条崭新的深蓝西裤,拿出不常穿的皮鞋,刷得油光蹭亮的穿上。
真精神!像个,像个新郎倌。他对着镜子羞涩地笑着。
捯饬完了大傻豆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拿出带有香味儿的信纸,工工整整地写着:香儿,最近好吗?身体好吗?大东和孩子们都好吧,祝你们幸福······
三
这会儿的太阳真大,明明晃晃得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热辣辣地烤得脖子上的皮生疼生疼的,可傻豆却不觉得,心里美得跟灌了蜜似的。
从洋槐庄到镇上邮局得三四十里地,傻豆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他抱着箱子跳进邮局,拍了拍邮递窗口。
“傻豆啊,又是给张香儿寄蜂蜜?”窗口的大姐说着从窗口递来一张单子。
傻豆点点头,乐呵呵地接过单子,快速地填着。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地址——他看见香儿坐在跟前喝着蜂蜜,看着他吃吃地笑。
傻豆原名叫李金斗,他不傻,只是不会说话,小时候他爹带他去大医院看过。医生给拍片后就让他们回来了,说是什么运动型失语,先天的,看不好。
李金斗爹妈走得早,好在他机灵能干,种地、养蜜蜂都是好手,几年下来翻新了房子,盖了院子。也有人给他提亲说媒,但他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林香儿,不仅仅是因为林香儿喜欢槐花蜜。
林香儿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人儿,白净的皮肤瓜子脸,大的会说话的眼睛,所有的男还都喜欢她,但她只喜欢大东。
大东生庄上最有钱的人家里,也只有他和林香儿最配。
他们结婚后就搬去了城市。
李金斗的心也被搬走了,再容不下别的谁了。
他年复一年地往城里寄槐花蜜,祝福她。
慢慢地,洋槐庄没了李金斗,就只有傻豆了。
回家路上的傻豆,像只欢乐的蜜蜂,撅着嘴巴吹着嗡嗡的歌。
四
转眼道五月中旬了,洋槐花都败得差不多了,有气无力地挂在枝头,像一块块的破棉絮。
今天的天可真阴,阴的都能拧出水来。
傻豆坐在小平房前摇着蜂蜜,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多想听见有人叫他:傻豆,你的信。
可是没有,香儿这么久了都没回信,这是以前没有的事哩。
蜂巢在桶里摇得嗡嗡响,也把傻豆的心摇得嗡嗡响。他烦乱地拉开远门走出去,站在洋槐树下瞪着一群拖着大青虫的蚂蚁发愣。
“知道不,东门的林香儿回来啦,听说是让大东撵回来的。”
“为啥呀?”
“听说偷汉子咧。”
“偷汉子?”
“你还不知道吧,跟哑巴傻豆哩。要不他的槐花蜜······”从里巷拐出来的胖婶突地看见眼前儿的傻豆,吓得手里的框差点掉地上,后半截的话硬硬生地给憋回去。
身后的朱婶拽了拽胖婶的衣角,要绕开走。
傻豆就像个移动的大黑塔挡在跟前,那脸比天都阴沉。
“豆,你不能怪婶嘴快,我也是听大强今儿这么说的。”胖婶鼓着劲儿说。
大强是大东亲弟弟,要是大强这么说,那大东······傻豆愣了愣。
趁这功夫,胖婶拽着朱婶小跑往西门去。
傻豆也开始跑,是去东门。
五.
歪脖老槐树下,林老爹的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像只掉了毛的老羊缩在羊群里。
香儿,香儿回来了?傻豆着急地比划着,
林老爹叹了口气,指了指西间的小屋。
傻豆啊哦啊哦地去敲门。
里边很安静,像了无声息——傻豆被心里的想法吓了一跳,心里突突地跳着。
他用力一推,门开了。
林香儿抱着孩子木然地坐在床边,像个雕塑,一动不动。
胖婶他们说的是真的?傻豆屏着气挪到香儿跟前比划着,却突地被眼前的人儿吓到了。
深陷的眼眶,红肿的眼睛,青紫的脸庞——这哪是他的香儿啊!
傻豆的心里被戳着一个个窟窿,哗哗地流血。
是不是大东?我收拾他去!他突然狂躁得像只野兽。
香儿抽着苍白的嘴角,像笑更像哭,喃喃地说:“你们都想逼死我,你们都想逼死我!”
啊哦啊哦——傻豆的心疼成疙瘩。
他恨死自己不能说话。
“滚,滚,带着你的蜜滚!”林香儿突然站起,踢翻了床头的槐花蜜,恨声喊,“滚!别再来!别再来!要不我死给你看!”
孩子被吓到了,哇哇地哭起来。
傻豆也吓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一步步挪出来。
“我没有,没有对不起你,你怎么不信呢?怎么不信呢?”背后的林香儿梦呓似地跟那个人说。
“豆儿,回吧,回吧!”林老爹拍了拍傻豆得肩膀,抖着声音说,“叔,信你。”
六
林香儿再没回城,也没从那间西屋走出来。
没多久,大东又结婚了。婚礼办得很排场,村里很多人都去了,听说新媳妇很俊,是大东之前向相好的。
那天,林老爹上山放羊,脚下一滑,就顺着斜坡滚了下来,磕在一块大石头上······
林香儿彻底疯了,站在歪脖槐树下,爹一声大东一声地叫着,嚎上一阵笑上一阵。
再后来,西地的草地边,林老爹的羊群里,人们看见了抱着孩子的傻豆和抱着槐花蜜的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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