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12665193/efaec28c3e2e7062.jpg)
31 孰真孰假
李天水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天,薄雾中灰色天空与山顶正迅速上升、远去。随后他看到了一簇漆黑的雕毛。雕毛下是一根箭杆,同样漆黑的箭杆,笔直地插在他左胸上。李天水感觉胸口像被生生撕裂了一般。但也许不会持续太久,他觉得自己的魂灵亦正在上升、远去。他居然咧嘴笑了。
“这几日,你将会逢上一场劫难。也许很快。”米娜奇怪的语调回响在脑中。
确实很快,也许太快了。这次怕是躲不过去了。米娜果然善卜。
终究未再见着阿塔啊!灰黯的云层间仿佛浮现出了一张沉静瘦削的面容,是阿塔。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草原。光阴倒回了十几年前,他死命地抓住了一匹烈马的鬃毛,幼弱的身躯弹珠一般被颠起在马背上,那马狂奔数十圈后,他终于掉了下去。他犹记得那时的天空也是这般灰黯,仿佛也将离他远去。
便在落地前的一霎那,他被一双瘦弱而有力的臂膀猛地抱起,横飞了过去。马蹄在二人身侧踏过,是阿塔!他舍身扑了过来。我又要看到阿塔了!
李天水转过了头,却看见了一张妇人的面庞。苍白的面庞,乌黑的双眸。他费了一会儿工夫方认出了那张脸。
顷刻间,那张脸与天空、山壁一同湮灭下去。他失去了知觉。
※※※
李天水是被疼醒的。他自小便熬得住疼,小时被马蹄尥蹶子踢断了两根肋骨,他面色死灰地躺了十几天始终一声不吭。
但此刻他却哼出了声。左胸的痛楚深入骨髓,仿佛正被一件异物慢慢撕扯,李天水的手脚又在微微颤抖,随着那异物被慢慢扯出。他感觉到一股股温热的液体自胸口涌下侧腹,又自侧腹滴入了身旁的器皿。他听见了水滴的声音。
紧接着,胸膛上被迅速涂抹上了一层药膏,药膏初始清凉,触及伤口,片刻间便转为火一般灼烫。仿佛在被以火把活活炙烤一般。李天水终于吼出了声,如负伤野兽一般的低吼。
随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周遭甚是昏暗,只有一点摇曳的灯光,映出了一双乌黑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
李天水也在看她,像是见了鬼。他虚弱的目光在缓缓闪动,过了许久,勉强张了张嘴,低声道:“这是又一道轮回么?”
玉机表情奇怪地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清纯,“我看上去像一个鬼怪么?”她此刻的妆扮亦很清纯,清纯而简素。正像一个方至及笄之年正待字闺中的娇俏小娘。
但这少女手里却拈着一至可怕的箭。血红的箭头倒长着獠牙般的锯齿,仿佛还挂着几丝皮肉。李天水的目光方触及那箭头,心头便“砰砰砰”猛跳了几下。
原来心还在跳!李天水缓出了一口气,便听玉机微笑道:“我箭头未淬毒,你运气好像一直很不错。”
“是你救了我?”李天水的头脑逐渐想起了一些事,他的目光开始冷淡下来。
“这帐子里没有别人了。”
李天水方才意识到自己正置身在昨夜宿营的帐子里。简易而暖和的尖顶帐子。他正躺在帐中的交床上,在床边的矮几上摆着一盏细长的银灯。银灯下是却是一件血迹斑斑的袍子。他忽然发现自己上身已赤裸,左肩下,狼头狰狞的双眼已被抹上了一层漆黑的药膏。数条血痕自那里流下,仿佛那药膏下的狼目正在滴血。
“其他人呢?”李天水嗓子已有些发哑。
“你不用惊惶,他们在外面,”玉机嗓音轻柔,脸上还带着笑,“原该是米娜在这里。但她知道突厥箭的厉害,不敢拔箭。但若不拔箭,你恐怕也捱不过两个时辰。王公在洛阳田猎时,我便常为他射中的兽物拔箭。实在无法,他便允我试一试。”
李天水看着她,忽然咧了咧嘴,“你为何要这么做?”嗓音却是很弱。
“我不该这么做么?”玉机眨了眨眼。
李天水未答话,尽力已双手支起身躯,将目光向床下探去。束身武士袍被撇在床脚边,衣襟下被鲜血浸湿之处却破了一个洞。而油布箱子已不见了。
“王公取走了箱子。你不必再背那箱子了,你也无法再背负任何箱囊,你这几日甚至连行路都很难,”玉机看着他死死盯住自己的双眼,缓缓道,“但是‘商队’却等不了你,且在这条山路里,人人自顾不暇,更没有人会来照料你。”
李天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未说话,目光已慢慢转为沉静。
“你方才问我为何要救你,很简单,我要你活下去,”玉机忽然凝了目光,一字一顿道,“但若将你遗弃在这山地,你绝活不过三日,无论你的命有多硬,”她轻叹了一声,又道,“所以现在恐怕便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李天水微微咧了咧嘴。
“你该记得我与你说过至龟兹后,便将北行去碎叶,为王公办事,”玉机目中含着异样的光彩,“这趟行程却并不太赶,我可以留下照顾你。待你伤愈后,我们一同上路。”她忽然顿了顿,轻声道,“你说过,我一个女子,不该走一条这般荒蛮的远路。我有时也会想,也许该寻个人同行。寻一个勇敢而深情的人。”
李天水听着,面色越来越沉重。他的神情极少这般严重。他能听出她语气中含着真挚,他亦能看出她目光中的情意。灼烧的胸口下,他的心痛得更深。他看向玉机,凝肃的眼神里闪过一道柔光。这柔光稍纵即逝,却被玉机捕捉到了。她的黑眸子期待地望向他。
“地上的衣袍左袖子里,有样东西,你取出来,一看便知。”李天水费力缓缓道。
玉机凝眉看了他一会儿,缓缓拾起了衣裳。黑袍的窄袖中有一道夹层,玉机的手指在袖中掏摸了一阵,随即拈出一物。是一片黑色残布,仿佛是自衣袍用力撕下。玉机凝视着这片残布,忽然面色大变,目光急转向李天水。
“你应该还记得。那一夜,‘天山达坂’旋梯里,其实你本有机会置我于死地,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谢你,”李天水哑着嗓子,一字字缓缓道,“我自小只知道救人,不知道害人,因为我不知道为何要去害人,为何要去欺骗人。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你曾说过,你有意于我。那时你亦在我心里,在我心里的你,不掺一丝假。只是我此刻却已辨不出,你所说的哪一句,全然出自真心。”
玉机的双目中泛出了湿润的光。那光彩变幻复杂,冰冷的绝望中带着几分被强抑住的激动,随后渐渐强行转为冷酷。
“你说你只懂救人么?”她的嗓音亦冷酷下来,“草原上最可怕的突厥狼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