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和自己相遇

树荫下:和自己相遇

时光流转，银杏树的叶子又一次由绿转黄，终于经不起秋风一遍又一遍的催促恳求，不情愿地回归大地。树旁，是两层的仿古建筑物，青砖似乎多了些斑驳，而飞檐内的红色依然灼灼耀眼。树与楼，就这样互相守望着，静默着，好像前世就有个约定，所以心照不宣，谁也不离开谁。人与人，与自己，也会有这样的约定吧？无论来世或今生，冥冥中的一种力量推着你进入命运的河流中，去寻找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自己。而树则不同，他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它永远站在这里，躯干渐渐粗壮，枝叶渐渐繁茂，但他仍在守望，任潮起潮落，月圆月缺。我们熬不过树，我们没有他的那份耐心。我们总是火烧火燎满头大汗地奔跑、赶路，去追逐那个永远追不上的另一个自我。有一天，也许我们会累，那时，还是回头看看树吧。树下，也有一个你，一个在浓荫中酣然入眠的你。

——我站在树下。那是棵大槐树，就在我家的大门口，尘土飞扬的大街旁。这棵树，承载着我的香甜梦。槐花飘香的夏天，是我们的节日。树下，是垂涎欲滴的我们；树上，是声嘶力竭的知了。三哥是孩子王，我们都簇拥在他身边，俯首称臣。这时候，他总是哧溜一下爬上树，优哉游哉，慢慢咀嚼起来。我们站在树下，喊着，眼巴巴瞅着，吸溜着鼻涕和口水。三哥自己吃得肚子饱了，奖赏我们似的，把槐花一串串扔下来，树下的小跟屁虫们欢呼雀跃，手忙脚乱地接着，不管有没有粘上土，抓起一把就塞进嘴里。那时，在我眼里，洁白的槐花刚刚开放的样子，就是一个个衣袂飘飞的仙女；丝丝缕缕的清香，真是醉人。看着这气质出众的白衣仙子，不舍入口。不过一旦大嚼，就停不下来。谁又能抗拒难得的香甜呢？槐花香，是一种诱惑，是可以看得见的美梦成真。它肆无忌惮，在村庄上空窜来窜去，钻入你的鼻孔，跑进你的肺里，又在你的肚子里酿成蜜，滋养着那个半饥半饱的童年。

——我又跑进了小树林。这片林子和那个石头碾子都在家族老宅的地面上。碾子总在吱吱呀呀慵懒地唱着；一头驴，蒙着眼睛，有时也戴着嚼子，围着碾子度过他的余生。碾子转动，高粱啊小米啊什么的就进了碾子眼儿，从下面出来变成了高粱面、小米面。不过驴和鸡都对我们没兴趣。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不值一提的，只有大人来时，他们才有点害怕。所以还是跑到小树林吧。这里几乎都是胳膊粗细的槐树，个子也不高，和我有心理上的亲近感。两棵树之间，正好是伸开两臂的距离。于是分别抓住，身子一荡，就翻个跟头；要不就揪下槐树叶子，对折一下，放到嘴里吹，有时哨音不可思议地响亮。槐树很密，挤挤挨挨，地上总是潮湿的，很适合知了猴生活。所以最有意思的就是找它的洞了。地上有很多小洞，但大多是蚂蚁的。有时不小心抠开，它们气势汹汹地盯着我，一会儿就聚集了很多，我只好落荒而逃。知了猴的洞口很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土作为伪装，很难发现。不过我如有神助，往往一眼就能认出来，然后使劲掏啊掏，最终把它从睡梦中惊醒，不情愿地挣扎着。那时候，我惊醒了它们多少美梦啊！我欣喜着自己的收获，眼巴巴地盼望着第二天他们能化蛹为蝉，盼望着它们褐色的背壳裂开，淡绿色的身体钻出来；盼望着它们湿漉漉的身体在太阳下晒干，美丽的蝉翼渐渐变得透明；盼望着它们展翅飞上树梢，在蓝天下一展歌喉。可是，最终它们都不随人愿，依然保持着褐色的外皮和笨重的步伐，然后不声不响地死去。我成了残酷的刽子手，但是我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发现白纸黑字对我的诱惑力更大，于是从此不再荼毒生灵。

——有时我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树，一棵不起眼的小枣树。生长缓慢，歪歪扭扭，总在春天的喧嚣过后才抽出小小的叶片，开出淡绿色的小花，懵懂地、愣头愣脑地舒展着短短的四肢，仿佛整棵树都跟不上节气。正如我家院子里的那棵，由于小，好几年都不开花结果，最大的用处是供鸡们睡觉。这棵小枣树对鸡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天一擦黑，四处觅食的鸡们就不约而同地跑了回来，叽叽咕咕互相交流一阵子，就张开翅膀，费力地飞上去，找到自己熟悉的那个树杈，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了。现在，这样的场景似乎极为难得；但那时，上树睡觉可是鸡们的基本功，不足为怪。枣树和鸡，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只是我每天都要打扫树下的鸡粪，于是便有意无意地疏远了这棵小枣树。等到再次注意到它，小枣树已经枝干粗壮，挂满了枣子，神气得很；在它眼里，我也不是那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了吧。但我和它，总是心意相通的，就如同最好的玩伴，不离不弃。

树荫下，我总愿时不时回头望望，看看自己走过的路，遥望那乡村的星星点点的绿，和自小就相识的树们谈上一会天；这样，我心里就会踏实一些，再看看前面的路，心里就有了底。毕竟，伴我前行的，是温暖的树。

树荫下:和自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