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上了年纪,睡眠也少了。她看了下儿子买给她的老年机,清晨五点钟了。旁边的他打着呼噜,睡得正香。也难怪,昨天她一觉睡醒发现他还没有回来,穿上大衣去二丑家找他,大冷天的凌晨一点多了他还在人家家里打牌。拉了拉被子帮他盖好,她睡不着了,就套上棉袄起来了。从家里出来,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村里近些年人越来越少了,路上的积雪没有人清理,夜里大概结了层冰,手电筒发出的光打在地上明晃晃的,脚踩着滑不溜溜的。她年龄大了身子沉,要是滑倒了也会很重,说不定要卧床养好长时间。可是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她要去老屋看看,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儿。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老二家的新房,儿子在外面工作不常回来,老屋又旧又破,不能再住人了,老二硬让他们搬到新房,她起初还不愿意,她说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住新房子糟蹋了,执拗不过儿子,才住了进去。
她走到了老屋,借着带来的手电灯光一眼看个大概,一切都是她昨天走时的样子:老木门窗紧锁着,院里积雪很平整,中间露出条对着木门口的石砖路。她轻轻叹了口气,扫除新房门前的雪已经花费她太多力气了,她实在没有力气来清扫老屋的雪了,而他又不愿意帮忙。也罢,她想,老屋不住人了,扫出条路来就可以了。她没有想着开门进去,老屋的钥匙她是随身带着的。她站在雪里注视着老屋,过了很久才慢慢收回了视线。天有了要亮的迹象,深蓝在慢慢变浅,不再是漆黑一片,她没有打算回去,又从边上绕到后院,后院也是平平整整的。那棵老核桃树静静地站在墙角根上,积雪压的缘故吧,她总感觉听到吱吱呀呀的声响。她心想,老树和她一样很老很老了,不过勉力支撑不倒下罢了……
她清楚的记得很多事儿,那年,丈夫患绝症,丢下她和两个不懂事的儿子走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儿子,生活艰难地维持,娘家的大哥给她在外地重新找了个婆家。他小她整整十岁,犯事被关进了两年刚放出来,女人和他离了婚,留下女儿走了,他在乡里名声不好,家里只能从外地给他另找亲事了。当然这是她来到老屋之后,才听村里人背后说的。他开始待她很好,很是稀罕她,吃的用的都是怎么好怎么来,他还说等她的大儿子长大了就把他的女儿嫁给他,这样就亲上加亲了,他们老了,儿女们也方便照顾,她也是这么想的,那应该是她比较快乐的一段时光。好景不长,一两年后,婆婆知道她早不能生育了,开始不乐意了,婆婆就他一个儿子,农村的重男轻女思想还是很严重的,而她不能给他们家产下一儿半子,比她儿子大十岁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他对她也没有了新鲜感,和她说话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婆婆常常唆掇他打骂她,那时候,她觉得生活灰暗,看不到一丝光亮,她举目无亲,没有娘家人为她撑腰,没人听她的抱怨和苦楚,她连绝望都不能够,两个儿子还未成年,她知道自己走了孩子就没有希望了,她从早到晚为那些农活家务忙碌着。婆婆待她一直不好,她忍气吞声,兴许是老天可怜她,过了几年,婆婆去了。可她的日子却没有变得好起来,她做的,他看不到。
那年她五十岁了,他四十岁。人们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何况她五十岁了,而他当上村长后很忙,管着村里的大小事,有些特权就会有些好处,他捞了不少油水,得了几个钱。平时在家更不会多看她一眼,她待他还是那么稀罕,大儿子带着他女儿去外面闯世界了,小儿子去省城打工了,老屋剩下了老两口,她不稀罕他,稀罕谁,就算是热脸贴上冷屁股,那也是她自己乐意的。家里的活他是不会干的,她就一个人做,春耕秋收,整天和庄稼打交道的她显得更老面许多,何时起她的抬头纹已经褶皱得展不开了,原本黑而密的长发变白变细了,背也有些驼了。她觉得他就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事事需要她照顾,不管有多忙,她都要把饭送到他手上,他才吃。有时候他赌气或者不想吃她做的饭了,他就一个人去下馆子,偶尔吃高兴了带点给她。大冬天的时候,他回来晚了,脚被冻的透心冰,一时半会暖不热,她就把他的脚放在自己怀里捂热。他无聊时爱打麻将,却老是输钱,有段时间输的没有钱完了,她就背袋粮食去街道换些钱,给他带些好吃的回来。她不知道他对她有没有感情,他知道他需要她,可能是这种被需要,让她有丝满足感吧。他和别的女人有染,而那个陪伴他走到暮年的人却一直是她。她记得,那是某年的端午节,他把村里的王寡妇带到了老屋里,她似乎看出来了些什么,可她什么都没有说,他把寡妇带到里屋,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她整了果盘和粽子放那走出屋,听见他从里面反锁了小门,她知趣地去邻居家串门,那天他和寡妇在里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没有再说过。他常去王寡妇家,村里明白人都看出来他和王寡妇好上了。她想她很没骨气,他去王寡妇家,她就跟着去,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王寡妇把她也不放在眼里。反倒是她觉得寡妇挺不容易的,男人死的早,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成人,她想她原本也是寡妇。所以她家地里产了什么新鲜菜、做了什么好吃的饭,都会给王寡妇送些。王寡妇一般都照单全收,但似乎她并不领情,他和她吵架,仔细追究,也是她在中间挑拨。她觉得王寡妇除了年轻没有什么好的,她说不准,如果王寡妇还活着,他还会不会和她过了。王寡妇明明是体力透支,偏偏患了脑梗,一觉睡过去就再没有醒了。寡妇的葬礼,他和她都去了,她想人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是是非非都随着逝者结束了。
她七十岁,他六十岁。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两个儿子都很争气,大儿子在外面生意做的不错,大孙女出国留学了,大孙子也上了大学。小儿子在工厂当了领头的,一家在省城日子过得也不赖,小孙女淘气了些,学习不怎么好,小孙子还很小,念着幼儿园。儿女们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次,小儿子说要把老两口接到省城去住段时间,他不愿意,他说在村里他落个清闲,吃过饭后去二丑家和一帮老头子打打麻将、花牌,在家就听听新闻,没钱了给儿女们打电话,钱就到卡里了,日子过的自在,他想城里能有在村里这么自在?她放心不下他,一直也就没去。有段时间,儿媳妇病了,儿子让她去照顾几天,省城什么都好,儿媳妇待她和亲妈一样好,说是来照顾儿媳妇,却什么都不让她做,儿媳病稍微好点了,带着她去大商场给她买衣服,她说她衣服多得很,还是留着钱给孙子孙女们,儿媳妇不答应,硬是给她买了身上千元的衣服。过了些时日,儿媳病彻底好了,这下家里剩她一个人了,他们说让她去楼下公园和城里老太太跳舞,她头几天去转了转,后来就不去了,她觉得还是村子里好,她不理解那跳舞有啥乐趣,还没有她坐在二丑家门前的石阶上面和一群老太太唠嗑有意思,夏天的时候,她们傍晚时分赶集似的聚在在二丑家门前,大路边上,她们吹着凉风,看着过路的行人车辆。冬天的时候,她们也是坐在二丑家的门前,晒晒太阳,拉拉家常。夏天的时候她常常坐到很晚有时候,等着里面打麻将的他一起回家。冬季太冷了,就在家里生盆火,边看电视边等他。越想着这些,她就更待不住了,还是和村里的那群老伴儿们有聊的话,再说了,他不知道在家怎么样了。她急着回去,儿子留不住,就把她送回来了。她回来,他不在家,家里倒是挺乱的,家里没人打扫了,灶台一层厚厚的灰,脏衣服也积了一堆。她不在,他下馆子吃饭,在二丑家打麻将,他说她不回来也好,一个人自在。她收拾完家里,去老屋转了转,老屋的院子杂草疯长了一截,她用了一下午清理它们。
现在,她八十岁了,许多年轻时落下的病根都出来了,他年轻时没有受过什么苦,身体也硬朗,他比她小,最近些时日,她老觉得自己会走在他的前面。上次,她生病住了很长时间的院,儿女们都回家看她了,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还指望他照顾不成。两个儿子商量后就给她请了个特护,养了段时间,身体好些了,她就会回来了。现在,每天就这样过着,村里人能走的都走了,日子过的格外的清净,她不太适应……
天已经很亮了,手中的手电筒光被完全掩盖过去了,她按了下开关,自己站了太久,腿有些疼了。她从边上绕道屋前没有再停留,她该回去了,她还要赶着做早饭。
网友评论
谢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