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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警车开进红旗大院儿,拖走了那个衣衫破烂的哑巴女人,谁也不会想起大院儿东拐角的锅炉房里住着个活人。
不是不知道,是不在意。住在垃圾堆里一年多的女人早已和那堆破烂一样,被所有的目光厌弃了。
如今,这垃圾女人竟以这么大的动静走出了红旗大院儿!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哑巴被戴上手铐,出了什么大事儿?一连好几天,红旗大院里叽喳不休,人们围着圈儿地讨论,琢磨一切可疑的细节。
1
首先,女人的哑巴身份遭到了质疑。关于这点,也是众说纷纭。
老刘夫妻俩还因此发生了分歧。刘老太坚称女人是真哑巴,理由是“问啥啥也不说,一脸呆相。”
“再说了,装一天两天成,装一年多,不可能!”
“那有啥不可能?她要有意装就能行。”
老刘头为首的认为女人不仅假装哑巴,而且身份可疑。
“说不准是女特务……”他的话刚一出口,便遭到她婆娘的抢白:
“可拉倒吧!有这么丑的女特务?”
“丑啥?不比你好看?”
老刘的秃脑袋上“啪啪”挨了老婆两锅刷子,众人哄笑,老刘却仍不住嘴:
“真不能算丑,细眉细眼的不难看,就是有点儿干瘦,没……”
“老不正经!看得倒细!” 刘老太听得不高兴了,又狠甩老头儿一刷子,起身回屋去了。
老刘头抹了一把秃头上的水珠子继续演说,三说两说便又扯到年轻时当兵抓“女特务”的牛逼往事上,虽说每次都有添加,但众人还是羡慕不已。
哑巴女人果真是个女特务就好了,人们甚至想。
“装的,指定是装的!”老刘头在鞋底儿上磕了磕烟灰,一脸肯定。
“你是不是找她说过话?” 刘老太一张拉长的白脸忽地探出门帘,把唾沫四溅的老刘头唬了一跳。
“老刘,快老实交代,哈哈!”
“人民内部矛盾,内部矛盾哈。”老刘扔了烟头儿,拍拍屁股上的土,麻溜儿地钻回了屋。
“干嘛走啊?再聊会儿呗!”
“老刘是不是真的……啊?哈哈哈!”
“不至于,揩过女特务油的人,能看上拣破烂儿的?”
“那倒是,老刘做科长那会儿,摸过多少女人,个顶个儿的漂亮。”
“听他瞎吹吧!他老婆一天突击检查他三回,他摸个鬼!也就痛快痛快嘴。”
2
讨论继续进行,议题是哑巴女人怎么留在了红旗大院儿?
关于这点,起初大家一致认为,哑巴女人就是个捡破烂儿的,看红旗大院儿垃圾多,又有地方遮风避雨,就驻扎下来了。
不久,又有一种说法占了上风——哑巴女是跟着一个装修队来的。
且有根有据: 红旗厂干部宿舍楼有人装修,这哑巴女人跟着四个男人在里边儿干过活儿。
“那工头还经常打她。”
“那几个男人都睡过她,不当个人……”
“听说是个四川女人,长得不赖,细皮……”
“谁家雇的装修队?咋找这么些畜牲?” 女人们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住地打听细节。
“福利厂的老杨。老杨说他老婆怀疑是拐卖妇女的团伙,活儿干了一半就打发走了。”
“咋不报警?”
“没凭没据,谁惹那麻烦?”
“可怜的女人!这最后算是让男人们抛弃了呗?”
“抛弃? 我倒觉得是脱离虎口了。”
“早知道这么可怜,咱们该接济接济她。”女人们唉声叹气,像讨论一部苦情戏,个个从拧紧眉头开始,经一番疏解过渡,最后以嬉笑打趣结束。
3
红旗大院儿向来是故事创想发源地,一个月后,关于哑巴女人的传奇经历演绎出多个版本:
——被拐卖,然后杀了人贩子……
——装修队就是犯罪团伙……
——偷人,谋害亲夫后畏罪潜逃……
人们的兴趣已经不在事件本身,竟是乐在推理与编排中了。直到一个月后,老刘从刑警大队老战友那儿带来了真相。
他得意地说:“我说对了,哑巴女不是哑巴!”
“果真是特务啊?”
“呃……”老刘有些尴尬,瞟了一眼他老婆鄙夷的表情,懦懦道:“不是特务,是个山里的女人,被人拐卖过几次。”
“嘿,我猜对了!”有人兴奋道。
“为啥被警察抓走?”
“杀人!”
“看,怎么样?” 又一波人激动道,“准是杀了男人。”
老刘摆摆手,喝了口茶说:“不是男人,杀了个孩子。”
“啥?” 女人们这回喊出了声儿,喂奶的女人更是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娃。
“杀了一个六岁的女孩。还割了脑袋挖了眼珠子……
“啊呀妈呀,真的假的?咋这么狠!变态神经病吧?”
“她说是报仇。”
“报仇?跟孩子有仇?”
“哑巴女人说她杀了人贩子的女儿。”
“老天爷!”
“那是怎么被发现的?”
“有人看见她藏眼珠子。后来鉴定是人眼。女孩脑袋至今还没找到。”
“我的个天!” 大院里的人一阵后怕。
老刘没再说下去,他做刑警的战友也就透露给他这么多。
接下来好多天,红旗大院儿的饭后主题变成了细节推断。
——装修队脱不了干系,她一个女人家干不出这事儿!
——买她的那家人估计也不是好东西!
——割头挖眼珠子,用啥工具?
——也可能是杀人贩子不成,杀他女儿泄愤!
3
警车再次开进红旗大院儿时,已是三个月以后。
听到警车呼啸,大院儿的人放下碗筷,呼啦啦围过去观望,也有刚洗完澡的女孩,披着湿发凑进去看稀罕。
车门缓缓打开,人们看到了哑巴女人!
先是两名武装刑警下了车,然后是戴着锃亮手铐的哑巴女人。女人被武警左右夹着,一直往东拐角走。
人群骚动,“这真是哑巴吗?”
人们拼命将脑子里那个衣衫脏污,蓬头垢面的瘦干女人与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眉眼秀气穿着干净衣服的短发女人进行比对。
“还挺好看的,可惜了。”
“可惜啥,杀孩子的女人!”
警察的厉声一问打断了人群的嘁嘁喳喳:“埋哪里了?”
哑巴女人不慌不忙,抬起戴手铐的手向前一指。
四个提着铁锨镐头戴着口罩的警察朝着她所指的地方走过去。
是锅炉房。
人流涌动,一起跟了过去,警察忙示意人群后退。
锅炉房的破窗里,不断有木块砖头被扔出来,接着是破棉被、包袱卷儿、旧铁锅……乒乓叮当一阵杂响后,里面传出一声“找到了!”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挤挤挨挨跳脚伸脖都想看个明白。
只见刑警一个个走出锅炉房,其中一人手里拎着个蓝色塑料袋。
“那个就是孩子的头,埋了好几次了。”
老刘一旁解说。
“她咋带到这儿的? 那玩意儿不腐烂吗?”
“早让野狗啃得不剩啥了!”
4
真相大白,红旗大院儿却集体沉默了,接下来的几日,人们全窝在家看电视,不想提这事儿。
连侃神老刘头也闭了嘴,一天到晚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简直像换了个人。
大院儿除了婴儿哭声和夫妻吵架声,再没了活气。幽幽的恐惧在大院儿四处游荡,一个星期都缓不过来。渐渐的,有人门楣上挂了辟邪符,有人家门口撒了炭灰,不论男女裤子上都偷偷缝上了红布条……
老刘摇摇头,他是老党员,不信邪祟。不过他拦不住刘老太,老太太搞了两条红腰带,睡觉都系着。老刘假意应承,塞到了枕头下。
又一星期过去,老刘和几个老住户合计: 拆锅炉房!
想到大院儿某处住过杀人犯,埋过一个孩子的头颅,人们就脊背发冷,老刘们的提议得到全院一致拥护。
锅炉房归厂部后勤处管,报告上去下来,安排推土机清洁作业,在国营企业是个复杂的流程。
等推土机开进红旗大院儿时,已是来年的五月。这时的红旗大院儿新绿成荫,饭后闲聊早已恢复,主题从现实到网络,天天有新闻。哑巴女人和她的事,竟再无人提起。
远远的,人们看到机器大铁臂捣毁了熏得漆黑的锅炉房,就在尘土飞扬的刹那,哑巴女人指认现场的一幕突然回到了红旗大院人们的眼前。
5
话题被重新提起——她还活着不?
“活着,送疯人院了。”老刘淡淡地说。
“疯了?”
“嗯。”
人群一阵沉默,
“真可怜。不过也好,总比在外面让人糟蹋的好。”
“怎么会这样?”
老刘不再言语。这不是他能解释的事。
其实知道真相的那天,他就后悔了,真相让他震惊、难过、无力。
哑巴女人杀死的其实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人贩子就是她男人……
这一事实超出了他的想象——对现世苦难的想象。这现实暗暗触碰了他的信仰,令他深深恐惧,而这恐惧又令他自卑。
那段时间,他莫名其妙地失眠,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尤其不想说哑巴女人。刘老太说他中了邪,逼他系上了红裤带。
怎么会这样? 他也这么问过战友。他想不通,一想就胃里翻腾,可又吐不出来。
老战友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 一个普通人,少知道少琢磨点儿好,稀里糊涂不是坏事。
这话他想了好久,渐渐明白了。他痛苦,是现实已经超越了他的所知所能,他只是个普通老头儿,既不能阻止苦难,也没本事拯救别人。
他的能力范围不过是让自己的女人孩子少受苦,这个他已经做到,他没有理由不开心。
这后来,他就闭了嘴,从此红旗大院儿再不见神侃刘,多了个一问三不知的糊涂老仙儿。
“老刘八成是受刺激了。” 人们都说。
“该讲迷信还得讲嘛,早系条红裤带不就没事儿了?”
“哈哈哈!”
欢笑声在红旗大院上空一阵阵炸裂,东拐角的两棵梧桐像是听到了,也禁不住花枝乱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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