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汤显祖《牡丹亭》有一折戏《劝农》，到了清朝成为逢年过节演出热门。太守杜宝下乡劝农，村民纷至迎接，大家载歌载舞，好不热闹。可能觉得这戏宜官宜民，既讲政治，又接地气。
康熙年间设立南府，掌管宫廷戏曲演出活动，道光七年改为升平署。据升平署档案记载，清宫藏有《牡丹亭》曲本中，有《劝农》三册。每年三月初一，宫廷都要出演。1757年，活跃于扬州 、苏州一带的著名昆班太平班 ,为奉迎乾隆二下江南，曾上演十八出迎銮戏，其中有《劝农》一出。
很多人认为，这体现了作者汤显祖的政治理想。以汤的性格，包括其在遂昌太守任上的经历，应可认为，汤是把杜宝作为一个勤廉爱民的好官来写，甚至其劝农仪式说不定都有汤的经历。即使其中有部分调侃之言，也只是为了增加戏曲的趣味性或观赏性。
但不得不说，这戏里还是很有意思的。
其中演到杜宝劝农，群众欢迎。一个农夫上场唱了一段“天晴出粪渣，香风腌鲊”。杜宝解释，“香风腌鲊 ，是说那粪臭”，但又立即说“他却不知这粪是香的”，甚至开始教育引导农夫们说“龙涎不及粪渣香”。
这是太守的说法，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无论如何，粪渣也是臭的嘛。而如此认真向父老们宣教，莫非并不务农的杜大人见识更高？而农夫后面为何发笑，是认同，是调侃，是嘲讽？
剧中人且不提，剧外肯定很多人是认同的，否则这出戏何以成为宫廷必演？王思任在《清晖阁本》中评点：“不为游花过峡，则此出庸板可删”。意思是，这戏的目的是为了让杜宝出门，丽娘才能有机会游园。何谓庸板？意即寻常。想必王思任等士人眼中，杜宝都是寻常俗语、惯常之语。不同的社会群体，会在《劝农》中读到不同的东西。
更有趣的是，杜宝担心农人“抛荒游懒”，而女儿丽娘呢，她游园、昼寝，不曾“做些针指”，也不“观玩书史”，还借口“先生不在，且自消停”，其实是她给先生放了假。真的是灯下黑啊，自家孩子都是管不住的。
杜丽娘的惊梦寻梦是梦想与爱情，毫不起眼的《劝农》则是另外一种价值体系。杜宝面前轮番上场的农夫、牧童、采桑女和采茶女都是抽象化、类型化的农村人物，是士人眼中理想化的乡村，却未必是真正的乡村。
就在杜宝外出劝农时，他的女儿杜丽娘在游园；就在杜宝告诉农妇“采桑采茶胜如采花”时，他的女儿正在花园赏花。丽娘抱怨说：“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而《劝农》中，杜宝关心的是春光于农耕最可宝贵，他担心着：“想俺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远乡僻坞，有抛荒游懒的，何由得知？”当然，富有讽刺性的是他了解“远乡僻坞”，胜过了解同样“深居府堂”的女儿。
其实，世上操持各种行业的人里，农人大概最有时间观念。然而，农人的时间紧迫感和深闺中少女的时间紧迫感，却有本质的不同。农人的时间是循环往复的“一年一度过时光”；怀春少女的时间却是直线型的，如柳梦梅所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空间和时间意识的差异，默默陈列着《牡丹亭》中两个不同的世界：它们是平行世界，但没有机会交叉。而这一切，都出于作者无意识的表达。
类似情形很多，毕竟掌握话语权的是文人士子。《长生殿》中，明皇与贵妃的热恋背后，是遭到荔枝使者快马践踏的农田与农人，是百姓为浪漫君王付出的代价。《红楼梦》里有刘姥姥和板儿那样的下层平民，而认同杜丽娘的女主角林黛玉，则坦言她遭逢农妇与村童时的观感：“携蝗大嚼图。”
对于坐在戏台下的清宫观众来说，也许是笑牧童的天真，笑农夫在泥水中打滑——也许他们觉得这些角色的纯朴、无知代表了“真正”的农民，而杜宝则是理想的臣子；江南农夫看戏时，也许笑的是老爷一本正经的迂腐，虽然表面上要接受老爷教导，但心中当然清楚粪渣的味道。而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士人，既非底层小民，又非高高在上者，也可能根本不觉得这出戏里有任何滑稽可笑之处：表里之间没有缝隙，杜宝和小民都在认真扮演他们应该扮演的角色。
《牡丹亭 · 第八出·劝农》
【夜游朝】〔外引净扮皂隶，贴扮门子同上〕何处行春开五马？采邠风物候秾华。竹宇闻鸠，朱轓引鹿。且留憩甘棠之下。〔古调笑〕“时节时节，过了春三二月。乍晴膏雨烟浓，太守春深劝农。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俺南安府在江广之间，春事颇早。想俺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远乡僻坞，有抛荒游懒的，何由得知？昨已分付该县置买花酒，待本府亲自劝农。想已齐备。〔丑扮县吏上〕“承行无令史，带办有农民。”禀爷爷，劝农花酒，俱已齐备。〔外〕分付起行。 近乡之处，不许多人啰唣。〔众应，喝道起行介〕〔外〕正是：“为乘阳气行春令，不是闲游玩物华。”〔下〕
【前腔】〔生、末扮父老上〕白发年来公事寡。听儿童笑语喧哗。太守巡游，春风满马。敢借着这务农宣化？俺等乃是南安府清乐乡中父老。恭喜本府杜太爷，管治三年，慈祥端正，弊绝风清。凡各村乡约保甲，义仓社学。无不举行。极是地方有福。现今亲自各乡劝农，不免官亭伺候。那祗候们扛抬花酒到来也。
【普贤歌】〔丑、老旦扮公人，扛酒提花上〕俺天生的快手贼无过。衙舍里消消没的睃，扛酒去前坡。〔做跌介〕几乎破了哥，摔破了花花你赖不的我。〔生、末〕列位祗候哥到来。〔老旦、丑〕便是这酒埕子漏了，则怕酒少，烦老官儿遮盖些。〔生、末〕不妨。且抬过一边，村务里嗑酒去。〔老旦、丑下〕〔生、末〕地方端正坐椅，太爷到来。〔虚下〕
【排歌】〔外引众上〕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生、末接介〕〔合〕提壶叫，布谷喳。行看几日免排衙。休头踏，省喧哗，怕惊他林外野人家。〔皂禀介〕禀爷，到官亭。〔生、末见介〕〔外〕众父老，此为何乡何都？〔生、末〕南安县第一都清乐乡。〔外〕待我一观。〔望介〕〔外〕美哉此乡，真个清而可乐也。〔长相思〕你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生、末〕正是。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外〕父老，知我春游之意乎？
【八声甘州】平原麦洒，翠波摇翦翦，绿畴如画。如酥嫩雨，绕塍春色苴。趁江南土疏田脉佳。怕人户们抛荒力不加。还怕，有那无头官事，误了你好生涯。〔生、末〕以前昼有公差，夜有盗警。老爷到后啊，
【前腔】千村转岁华。愚父老香盆，儿童竹马。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真个，村村雨露桑麻。〔内歌《泥滑喇》介〕〔外〕前村田歌可听。
【孝白歌】〔净扮田夫上〕泥滑喇，脚支沙，短耙长犁滑律的拿。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腌鲊。〔外〕歌的好。“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香风腌鲊 ，是说那粪臭。父老啊，他却不知这粪是香的。有诗为证：“焚香列鼎奉君王，馔玉炊金饱即妨。直到饥时闻饭过，龙涎不及粪渣香。”与他插花赏酒。〔净插花赏酒，笑介〕好老爷，好酒。〔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把农夫们俊煞。〔下〕〔门子禀介〕一个小厮唱的来也。
【前腔〔丑扮牧童拿笛上〕春鞭打，笛儿唦，倒牛背斜阳闪暮鸦。〔笛指门子介〕他一样小腰扌叚，一般双髻{髟查}，能骑大马。〔外〕歌的好。怎生指着门子唱“一样小腰扌叚，一般双髻{髟查}，能骑大马？”父老，他怎知骑牛的到稳。有诗为证：“常羡人间万户侯，只知骑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赏他酒，插花去。〔丑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村童们俊煞。〔下〕〔门子禀介〕一对妇人歌的来也。
【前腔】〔旦、老旦采桑上〕那桑阴下，柳篓儿搓，顺手腰身翦一丫。呀，什么官员在此？俺罗敷自有家，便秋胡怎认他，提金下马？〔外〕歌的好。说与他，不是鲁国秋胡，不是秦家使君，是本府太爷劝农。见此勤劬采桑，可敬也。有诗为证：“一般桃李听笙歌，此地桑阴十亩多。不比世间闲草木，丝丝叶叶是绫罗。”领酒，插花去。〔二旦背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采桑人俊煞。〔下〕〔门子禀介〕又一对妇人唱的来也。
【前腔】〔老旦、丑持筐采茶上〕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芽。呀，什么官员在此？学士雪炊他，书生困想他，竹烟新瓦。〔外〕歌的好。说与他，不是邮亭学士，不是阳羡书生，是本府太爷劝农。看你妇女们采桑采茶，胜如采花。有诗为证：“只因天上少茶星，地下先开百草精。闲煞女郎贪斗草，风光不似斗茶清。”领了酒，插花去。〔老旦、丑插花，饮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采茶人俊煞。〔下〕〔生、末跪介〕禀老爷，众父老茶饭伺候。〔外〕不消。余花余酒，父老们领去，给散小乡村，也见官府劝农之意。叫祗候们起马。〔生、末做攀留不许介〕〔起叫介〕村中男妇领了花赏了酒的，都来送太爷。
【清江引】〔前各众插花上〕黄堂春游韵潇洒，身骑五花马。村务里有光华，花酒藏风雅。男女们请了，你德政碑随路打。〔下〕
闾阎缭绕接山巅，（杜甫）春草青青万顷田。（张继）
日暮不辞停五马，（羊士谔）桃花红近竹林边。（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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