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2018-10-05

                      爸    爸

          又是一年中秋月圆时，我己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我仿佛又见到了病故离我而去已有三十六年的爸爸。他宽宽的额头下，一双深邃明亮慈祥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我，略尖的下颏，显得有些清瘦。他总爱穿着一件蓝色迪卡中山装，左上衣兜别着一支蓝色钢笔。梦中我把爸爸抱在怀里，他那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爸爸！爸爸！你怎么得上了这种病呢？‘’我用力地摇晃着！猛然间我从梦中惊醒了，愣了愣神，才意识到爸爸早已不在世了！那银色的带泪月华一滴一滴地顺着我的面颊腮旁滑落到枕边……

        我起身来到窗前，凭窗眺望，月光己渐渐褪却，远山黑魆魆的。一会儿，东方的天际泛起了熹微，沿着山脊的天空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那山脊起伏的轮廓逐渐地清晰起来。

        我的爸爸是大型国企的一名会计师，写着一手隽秀的钢笔字，并能用双手同时拨打算盘，人送雅号‘’铁算盘‘’。他那灵巧的双手，在上下翻飞地拨动算盘珠子，把人们都看愣了神，仿佛像用算盘弹奏古筝一样，演奏着一曲中国古典乐曲春江花月夜。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幸的事却偏偏落在了爸爸身上。一九八二年的初春，不断有寒流袭来，刺骨的寒风直往骨头缝里钻。爸爸穿着厚厚的棉大衣直喊冷，冻的浑身发抖，骨头节酸痛浑身疲乏无力。爸爸总认为是感冒了，回到家里便找出扑热息痛片吃上几片，上床蒙上大被发一身透汗，汗水浸透了被褥和他的衬衣衬裤，他总是靠这种办法来降低发烧的体温，可一直没有见好。

      妈妈是一位小学校长整天早起晚归，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我虽然也二十刚初头但很不懂事，对爸爸的病疏忽大意並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妈妈近日确发现爸爸总是拉肚子，隔一会就去一次厕所，总有便意，偶尔还有大便滞留在裤头上，肚子里也咕噜咕噜的直响，人也渐渐地消瘦起来。这时，妈妈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和爸爸匆匆来到市中心医院消化科就诊。B超结果马上出来了，报告单上赫然醒目地打印着‘’肝表面有4㎝大小的占位性病变‘’寥寥几字直戳人心！

        回到家中，一家人面面相觑，屋内瞬间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时间都停止了，死一样的沉寂。片刻，爸爸扶着床边吃力地站起，太阳穴突起的青筋起伏地博动着，眼睛中确闪烁着沉稳凝重的目光望着妈妈和我，用那似乎有些沙哑确自信的声音说：‘’不用怕，慢慢会治好的！‘’

      我和妈妈都是心照不宣地强忍内心的痛苦和悲伤积极为爸爸四处打听治疗的偏方。爸爸的同志说猪苦胆熬水喝可清毒祛火，妈妈学校的老师也关心地送来了中医偏方，其中含有一味人间最苦苦不过的中草药黄连。爸爸抱着一线生的希望，愿吃尽人间最苦的猪苦胆和黄连，真是让爸爸苦上加苦呀！

　　亲朋好友听说爸爸得了肝病，都前来探望，买来了水果和老式槽子糕。当我看到那包装精美的老式槽子糕时，不禁想起了儿时的往事……

        在一个星期日，爸爸高兴地领我到商店买了一包一斤装的槽子糕。我拉着爸爸的手兴奋地一路连蹦带跳，高兴的合不上嘴，馋得我口水直往肚子里咽，盼着早点到家。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吃到一次槽子糕就如同过节一般，真是一种奢侈呀！我们回到逼仄的小屋，爸爸和我顺着炕沿对坐着，他早已看透了我着急的心思，把用黄色草纸包装的糕点放在土炕上，先把捆绑糕点打着十字花扣的牛皮纸绳解开，接着就是上面盖着的一块方方正正的红色花纸，显得格外的鲜艳漂亮，就象那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头顶上蒙着的红盖头，既喜庆又吉祥，既温馨又幸福！爸爸马上拿了一块槽子糕放在我那肉乎乎的小手上，‘’快吃吧！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每每想起和爸爸一起吃槽子糕的情景，嘴里留下了又香又甜的记忆，心里充满了温馨和幸福，爸爸那慈祥的面容深深地刻在了儿时的脑海中。

        流逝的时光，就象那包裹糕点的黄色草纸又黄又皱，就象做梦一样，一晃就来到了一九八二年！

        疾病就象魔鬼一样，死死地缠住了爸爸。为了和死神做最后的拼争，怀着一线生的希望，妈妈决定领爸爸去省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做最后的检查确诊。我们一家三口人挤进了一辆低矮狭窄的老式吉普车中，一路颠簸好算挨到了医院。爸爸虚弱地做各项检查时，都需要两边有人架着胳膊走去，上下楼梯都由我背上背下。血液生化指标甲胎蛋白火箭电泳都增高超标，再结合前期B超结果，最终确诊为原发性肝癌。医生无耐地告之，只有三个月的生存期！这犹如睛天霹雳五雷轰顶，宣判了爸爸的死亡。

        在返程的路上，爸爸吃力地挪动那肿得像棒子一样的双腿，微微欠了一下身朝车窗外望去，问到：‘’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到盘锦了！‘’我回答着。爸爸突然显得有些经气神了，‘’那不是你下乡的地方吗？‘’我赶紧说‘’爸爸怎么还有那么深的印象呢？‘’

        ‘’我怎能忘呢？‘’爸爸毫不犹豫地答到。

        一九七五年我下乡来到辽宁的‘’南大荒‘’一一盘锦。我们是由单一色知青组成，并由军队编制成营连排的青年点，安营在渤海岸边的盘锦大洼县榆树农场一一青年二营。春天刮大风，夏天蚊子咬，秋天芦花飘，冬天雪茫茫，这就是当时的真实写照。我一个由城里来的学生，一点不懂农业常识，误食了有毒的蓖麻子，肚子拉个不停，腹如刀绞，最后没什么便的了，哗哗直便水。当时营部没有医疗点，营部立即打电话通知了一百多公里外的爸爸，当时已是下午，爸爸接到电话心急火燎一般，从工作单位穿着劳动服坐了二小时火车才赶到了盘锦火车站，中途又花了二小时倒上长途公共汽车才赶到榆树农场。场部到我们驻地还有十多里路是不通车的，平时只能赶上有干活的牛马车，顺便能搭上一程顺风车，才能到青年点。

        天色已渐渐黑了起来，爸爸只好咬了咬牙，紧了紧裤腰带，顶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在当晚赶到了青年点，爸爸见到我后，马上与营部领导商量了一下，领导决定临时派一辆老牛车送我们去场部。真是老牛拉破车慢慢腾腾，一路颠簸肠子恨不得都要颠出来了！到场部医院后，医生对爸爸埋怨地说，再晚来一会就有发生器官衰竭的危险，会要命的！当晚就给我挂上了滴流，补充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另外又加上了六合氨基酸能量合剂补充营养增加体能。这时天己放亮，我朦朦胧胧中看到为我忙活了一夜的爸爸，也不知道他吃没吃饭，已伏在我的病床边疲惫困顿地直打盹。看着爸爸深陷的双眼和更加削瘦的下颏，我心痛地流下了泪水。经过积极治疗，我很快恢复了身体，爸爸就要返家了。临走时他仍然嘱咐我说：‘’不用怕！慢慢会好的！‘’

        望着爸爸那身褪了色但确整洁干净的劳动服和他瘦弱的身躯，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爸爸渐渐远去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了高耸的井架和日夜永不停息的磕头机(抽油机)之中。

        ‘’滴滴！一声汽车喇叭响，妈妈说到家了！

        时间过的真快呀！己到暮春时节了，爸爸从发病到现在快三个月了。他的腿己经浮肿得像发起的面一摁一个深陷的坑，很长时间不能复平，肚子腹水胀得就像怀孕临产的妇女，更让人担心可怕的是那光滑铮亮薄如气球的肚皮，似乎随时随地都有胀破的危险那！。爸爸己被病魔折磨得枯瘦如柴，就象一具人体骨骼标本穿上了一件被搓皱的黄色牛皮纸外套，惨不忍睹令人恐惧！小便的颜色也己变成了洗猪肉的血水，偶尔里边还夹杂着白色絮状的坏死组织。爸爸心理似乎也有了一些预感，告诉我：‘’我惦记着你的婚姻大事呀！‘’，我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回答说：‘’那让我女朋友来见一面吧！‘’爸爸点了点头。晚上，我和女朋友一起来到爸爸床前，他那深陷的双眼看着我们俩，透露出慈祥和温馨，似乎有一肚子话要嘱咐我们俩。他强撑着吃力地从被窝中拿出那枯干的双手，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拉着女朋友的手，把我和女朋友的手合拢在一起，他慢慢地张开干裂的双唇一上一下地闭合着叮咛：‘’他脾气犟！你一定要跟着他呀！‘’，

        ‘’放心吧！伯父！‘’女朋友答到。

        暮春的晚上，屋外黑漆漆的，天空中扰动的气流涌动着，没有一丝月光。屋内，日光灯管发出的清冷光线，使屋内更加晦暗压抑，只有那滴答滴答的闹钟声不知疲倦的响着。炕头的爸爸蜷缩成了一团，微微地收缩了一下身体，似乎觉得有些冷。妈妈赶紧招呼我：‘’快看看炉火，是不是忘添煤了！‘’

        我睡眼惺松的不情愿地来到厨房，拿起炉钩子打开炉盖，‘’唉呀！忘添煤了！‘’炉火己奄奄一息要灭了！我赶紧添了几铲块煤。

        东边天空的一钩残月，忽隐忽现地似乎要挣脱那飘浮在她面前的浮云，要把她那残缺的面容显露出来。

        闹钟指针己指向下半夜三点，一丝微弱的喘息声中混杂着招呼声传入耳中‘’老伴！‘’，似睡非睡的妈妈蒙然一激灵，马上凑到爸爸身前问‘’怎么了！‘’爸爸的嘴上下动着，妈妈好象没有听清楚说什么，便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爸爸的唇边，似乎在耳鼓中传来了含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对得起你呀！给你留下了一个儿子，你要好好照看他呀！‘’妈妈难过地叹了口气，‘’唉‘’，点了点头。妈妈赶紧把我喊醒，‘’快到你爸身边来‘’，我一骨碌爬起来，上前握住爸爸的手，喊着‘’爸爸！爸爸！‘’这时只听从喉咙处发出‘’嗝！‘’的一声，爸爸咽气了！那枯藤般的双手，那相濡以沫的双手，无声地从我和妈妈的手中滑落，双眼没能合上，一滴泪花无力地挂在了眼角，那黑色的瞳孔似乎大了许多，好象瞬间要把我们母子俩的身影永远的凝固在他的脑海里！妈妈用她那温柔的手轻拂地从爸爸的额头抹到眼睑，把爸爸的双眼闭合上。我颤抖着，哭泣着，泪水早己模糊了双眼，泪珠向断了线的珠子撒落在爸爸那削瘦冰冷的脸上。此时我仿佛长高了许多，长大了许多，明白了许多……

      那个年代，人去逝都是先送到医院的太平间存放的，我们连夜把爸爸的遗体送往了座落在群山脚下的太平间。当最后我同爸爸在太平间做最后的道别时，棺椁中的爸爸仍然穿着那早已洗褪了色的蓝迪卡中山装，左上衣兜别着黑色钢笔，面容慈祥削瘦，静静的安祥地躺在那里。这时我才真正地意识到，爸爸已离我远去了，我永远地失去了可爱慈祥的爸爸了！我掩面失声痛哭呼喊着‘’爸爸！爸爸！‘’

        那钩残月己不见了踪影，熹微中远山透露出他的轮廓，雄浑沉稳而厚重，起伏的山峦就象那伏动的胸膛，松涛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山谷之间……

  [原创]    2018年中秋国庆节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