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打老子

作者: 断鹂 | 来源:发表于2017-08-14 19:52 被阅读1681次

    刚进屋,一个侧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面朝火炉,髭眉瞪眼,右手打着绷带。虽然十余年没见,我仍依稀认得他是姑姑家邻居,叫胡有德,按辈分我得叫他表叔。

    “你就是有德表叔吧?”我不太确定地问道。

    他缓缓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一阵子,若有所思地回答道:“阿望——哦,多少年没见,你变样了……”接着,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绷带,言语难以为继。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姑姑打着圆场,打算把话题岔过去。

    “表侄儿,说起来不怕你笑话,这是你大老表(胡有德大儿子)打的,这个狗卵子日的,嫌我去年打工钱挣少了……用脚踢啊,我要不用手挡着,搞不好下巴都没了……”

    图片来自网络

    胡有德旁若无人地向我痛陈他儿子的斑斑劣迹。他的伤心、无助和可怜把我的回忆带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胡有德的父母还健在,我管他父母叫舅爷爷舅奶奶。

    老两口就住在姑姑家旁边两间老屋子里,是典型的庄稼人——男主外女主内。舅爷爷早出晚归给胡有德放牛,舅奶奶因为是小脚,走不了远道,只能在家忙些轻松活计。彼时他们已经七十多岁了,仍然很少歇着。

    胡有德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排行老幺,几个闺女都嫁得远。因为亲孙子很少来看望老两口,所以我们尤其受欢迎。舅奶奶手巧,随便一样食物,都能做出美味。

    我现在还记得她做的腌辣椒:摘一些比较嫩的青辣椒,掰柄洗净,切开去籽,然后在阳光下暴晒,晒出汁水,再收起来撒盐拌匀,最后放几滴香油,装罐闷几天。

    吃的时候,入口微辣微咸,伴着丝丝青气,令人欲罢不能,往往一罐子腌青椒,我们一顿就解决了。舅奶奶总会佯装生气地点点我们的鼻尖,说我们是“贪吃鬼”。她眉开眼笑的脸,是一朵盛开的山菊花。

    舅爷爷放牛回来常给我们带一些野果子——山楂、拐枣、桑葚、野葡萄……我们一边吃一边听他讲山里的趣事。两头黄牛干仗都能被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如同我们亲眼目睹一般。

    我们爱听他们俩讲故事,许多故事他们彼此还可以讲续集。《老巫婆》《阿生还愿》《香香公主》《董永葬父》……舅奶奶说故事时声调抑扬顿挫,手舞足蹈。如果恰巧赶上她在切菜,刚好讲到坏人受到惩罚,她就会咬牙切齿地剁几下砧板,我们的小心脏也随之跳动。

    我更爱舅爷爷以第一人称讲的恐怖故事,故事里“我”克服重重困难,一次又一次地逃离险境,最后把“老婆子”从千里之外救了回来。我听得如痴如醉,常常连姑姑喊吃饭都听不见。故事情节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见恐怖故事的魅力有多大!

    我们的恬静生活没多久就被打破了。那天我们正围着舅奶奶,在门口的枣树下纳凉听故事,老远就听见了胡有德的叫骂声。“牛丢了!”舅奶奶皱起眉头来。

    很快就看见舅爷爷捂着头往家里跑,胡有德跟在后面不断地起脚踹他,那潇洒的侧身飞踹,就是李小龙的招牌动作。舅爷爷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边跑嘴里边念叨:“个狗卵子日的,打老子!发情的牛,是跑不远的……”

    下午表婶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也教训了老两口一通。她骂骂咧咧的,满嘴脏话,语调跟训孩子差不多。

    好在没过多久,舅爷爷的公牛被母牛的主人送了回来,母牛主人还扛过来半袋新鲜花生,以示感谢!表婶满脸堆笑地说着客气话,彷佛她是最应该被感谢的那个人。母牛主人一走,表婶就换了脸,香香公主变巫婆,只需一秒钟。

    表婶髭眉瞪眼地扫了我们一圈,提着那半袋花生气呼呼地往外走,把院子里的石板蹬得“咚咚”直响,儿子们也模仿着她使劲蹬,可石板一点反应都没有。

    收花生的季节到了,胡有德挑过来许多担花生藤子,让舅奶奶帮忙干农活儿——摘花生。枯根败叶的花生藤子上,挂着金灿灿的干花生果,宣告着这是一个丰收年。

    我们一众孩子,眼疾手快,摘一簸箕就抬过去,倒在院子中央的蛇皮袋子里,一上午摘了六袋子花生果,我们成就感满满。中午时分,天气突变,暴雨袭来。几个毛孩子和小脚舅奶奶,谁也扛不动那些蛇皮袋子,只能望雨兴叹。

    暴雨中胡有德穿着雨衣跑过来,看着院子中间湿透的花生果,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年纪了还不会搞事,蛇皮袋子为啥不放在屋子里,干花生淋雨了会长霉的……”他髭眉瞪眼地推了一把舅奶奶,舅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我们准备去扶舅奶奶,被胡有德臭骂了一句“滚——”,神情像是要吃人。那时候还小,不太明白为啥帮胡有德干活儿了,还会被骂。

    后来我们都上学了,只能寒暑假去姑姑家,舅爷爷舅奶奶一如即往地疼爱我们。只要胡有德不出现,我们总是其乐融融的。

    有一年暑假,我照例去看望二位老人,结果只看到舅奶奶。她说舅爷爷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在那里等她呢,到那边不用干活儿,每天就是睡觉拉家常……舅奶奶再也不给我讲故事了,她说我识字了,要多从书本上读故事,学做人的道理。

    又一年寒假,我去姑姑家,姑姑说,舅奶奶也走了。我走近那两间老屋,发现里面已经住进了胡有德的老黄牛。漆黑的大门,底部被掏掉一大块。门口的石墩子上搁着一只尖头小布鞋,破旧不堪,大概是舅奶奶的遗物……

    “咳咳——咳咳——个狗卵子日的,咋对我这么狠心!”胡有德讲到激动处,剧烈地咳嗽起来,都咳出了眼泪,他用左手使劲捶胸,也把我从回忆里捶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胡有德,也许他只是需要倾诉吧。

    走的时候,在村口的皂荚树下面,碰到了胡有德的大儿子——大林。他抱着一个孩子,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我们握手寒暄。

    “二胎了?男孩儿女孩儿?”

    “我有过(倒霉)啊,还是个放牛的(男孩儿)!哈哈哈……”

    “男孩儿好啊,保家卫国!”

    “保个鸡巴,个狗卵子日的,天天在学校里和别的伢儿打架!”他拍了拍老大的头,老大突然一脚踢在他的腘窝里,大林随即一个踉跄,却不生气。

    我笑了笑,和他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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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军中曙光:进入简书以来,我今天最快乐!因为见到了最美最好的文字!
        断鹂:@军中曙光 过奖了:smile:差得远呢!
      • 军中曙光:看阁下的文章,笑岔了!怎么那样生动,让人喜欢;当然,还有最后的思考!
        断鹂:@军中曙光 :grin:谢谢,很是荣幸!
      • 马建国诗文:要建设法治、德治的新农村!
        断鹂:是的,社会在进步
      • 时间里的安:回忆
        断鹂:@振振菊花开 :smile::smile::smile:
      • 楠希彤:作者心无巨细,乡情浓郁感人,文言简约而精致,好文!
        断鹂:@过客情缘 谢谢品鉴!你的赏析能力了得啊!
      • 见伊:小鸟,我又来读这篇,发现一个错别字,怎么办:joy:
        痛呈,是痛陈
        断鹂:@见伊 核查属实就打赏,我看看去
      • 罕奇辣母:遗传基因
        断鹂:@罕奇辣母 是的
      • 步绾:对话的确如此出彩:+1:
        断鹂:@步绾 小说对话的诀窍:让人物说该说的话,让一个农民知乎也者,就太假了。
      • 欣然_bd23:
        “辈辈鸡,辈辈鸣。”我们老家的谚语,意思是上一辈是下辈人得榜样。
        断鹂:@欣然_bd23 你可以写一篇,以第一人称试试。方言也是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
        欣然_bd23: @断鹂 我一直想以这个谚语作为题目写一篇文章,以警示那些不孝子。今天读了你的文章,受到了很大的启发。
        断鹂:@欣然_bd23 这个谚语有意思,比龙生龙凤生凤接地气。
      • 梅拾璎:这篇真生动,眼前一样。感觉有个词重复用了几次,最好能换换,只用一次就好。我想想啊,就是这个:髭眉瞪眼
        断鹂:哦,我故意重复的,想看看不同人出现这个神情的效果。我再琢磨一下啊
      • 井底女蛙:旧农村故事多😂😂😂
        仿佛的仿,为啥双人旁,求解
        断鹂:páng fǎng 部 首 彳 笔 画 7 五 行 水 五 笔 TYN
        笔顺 :       
        名称 : 撇、 撇、 竖、 点、 横、 横折钩、 撇、
        基本释义
        [ páng ]
        〔~徨〕犹疑不决,不知道往哪里走好。亦作“旁皇”。
        [ fǎng ]
        同“仿”,仿佛。
        断鹂:彷佛她是最应该被感谢的那个人。

        这句?
        断鹂:@井底女蛙 仿佛,不是双人旁吧?输入法又出卖了我?
      • 鱼梦飞:是遗传性"儿子打老了"吗?悲凉!
        断鹂:@鱼想飞_7f32 好像是,代代有榜样
      • 北堂野望:立意很好,接地气的同时,希望多多把握语言,不至于让读者第一眼感觉云里雾里,事实上你这个反映的也是一个家庭教育的问题。
        断鹂:@孤叶寒枫 谢谢提醒,我设置了一个小说式的开头,没有把握好切题的节奏,这就斟酌去。
      • 二孃:男人使劲地拽着手里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栓着早已断气的老人。男人把老人拉去荒郊野岭扔了,而后慢悠悠地回家做饭了。做好饭准备喊儿子吃饭,不料儿子早在屋里,坐在地上一个劲地搓着一根粗麻绳。男人问:“麻绳哪里来的?”儿子说:“奶奶身上捡来的。”男人又问:“捡来干嘛?”儿子回答:“等你老了,用来栓着你。”
        心安是家_0455: @二孃 😂
        断鹂:@二孃 :joy::joy::joy::joy:残酷的现实
      • df2a3caa86ca:龙生一子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
        断鹂:@彬彬有你么 :smile::smile::smile:学习了,谢谢
        df2a3caa86ca:@断鹂 必须的,通常用前半句就可以了:smile:
        断鹂:@彬彬有你么 :+1::+1::+1:这谚语深刻
      • 烟然s:上梁不正下梁歪
        断鹂:@烟然s 不良家风也会传承。
      • 缘末: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师写得太给力了,赞100个👍👍👍
        断鹂:@缘末 :smile:谢谢欣赏
      • 芳菲晚:挂着金灿灿的干花生果 ---金灿灿 不准确吧:smile::heart_eyes:
        你们那边的花生是金色?:stuck_out_tongue::stuck_out_tongue:
        断鹂:@芳菲晚 熟了,干了,沾点黄土,就是金色,不是足赤那种金。
        芳菲晚:@断鹂 没道理,再怎么照 也变不了金色。
        断鹂:@芳菲晚 晒干了是淡黄色,夕阳一照,就是金灿灿的
      • 南英子:哎,家风真的有了对比才能体现啊!文章读完了,就想起了我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生病,爸爸都要陪着去医院!妈妈在家给他们烧开水,煮饭!平凡的一家,没有感天动地,感动我自己!
        断鹂:@廷熙雅锶 是的,好不好的家风都会传承
      • 铁妩:家风有问题。
        断鹂:@铁妩 上行下效:smile:
      • 言一晏:家教,家风😓😓
        断鹂:@雅萌 :smile:
        言一晏: @断鹂 对,文末后面儿子踢父亲已经代表了。
        断鹂:@雅萌 好不好都在传承
      • 非常千:现在的文很接地气啊:+1:
        断鹂:@非常千 :smile:谢谢
        非常千:@断鹂 不错:+1:
        断鹂:@非常千 转型还算成功吧?
      • 沐沐周:对话生动极了!
        断鹂:@沐沐周 :smile::smile::smile:生活是灵感源泉
      • 清泫子: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言传身教太重要了,断老师写得好,细节描写特别吸引人。
        断鹂:@清泫子 谢谢泫子阅读
      • 亦恬_:哈哈,髭眉瞪眼这个词用了三次😁
        断鹂:@芳菲晚 还有骂人那句脏话
        芳菲晚:@亦恬_ 我也想说,忍住了:smile:
        断鹂:@亦恬_ 这是故意重复,和末尾那个眉飞色舞形成对比。
      • 夏日晓兮:可以投家风专题
        断鹂:@夏日晓兮 每篇文章五次投稿机会吧?
        夏日晓兮:@断鹂 啥啥,我次数不够了?
        断鹂:@夏日晓兮 好像次数不够了:persevere:
      • 千年老妖婆:生动,画面感强。
        断鹂:@千年老妖婆 :smile::smile::smile:适合拍电影
      • 嗅梅:那些方言对话挺好玩的。画面感挺强。
        断鹂:@嗅梅 是啊,方言书写起来是个挑战。有些字且得琢磨。
      • 嗅梅:是两口子还是俩口子,我分不清了。
        断鹂:@嗅梅两口子,夫妻俩
      • 笛卡尔的微笑:作者是湖南人吗?
        断鹂:@南山境 湖北
      • 烟云深处:这叫房檐滴水点点照!
        断鹂:@烟云深处 哈哈哈,形像z
      • 疏林红叶:因果报应,代代相传!
        断鹂:@疏林红叶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 小婷半清:开始小说啦😄
        如果以表叔的口吻来写,应该会更精彩,而且看名称也不累啊😂
        be92a8ff516c: @小婷半清
        断鹂:@小婷半清 移情手法你用得不错,我似乎还得找找感觉。
      • 追梦CEO:哈哈,家风!
        断鹂:@追梦ren 没错!
      • Nierbaba:不谈教育,不谈孝道,这些太大了,对于那远山深处的淳朴又固执,粗鲁又溺爱的一辈辈。夕阳下的稻田,荷风絮语杨柳拂面,美么?可是对他们而言无非日落月升,鸡鸣犬吠年复一年。我若阿望亦笑而离场。 作者我就服你放的第一张图 捂脸哭哈哈哈 生动形象
        Nierbaba:@断鹂同样谢谢你的文章
        断鹂:@污污污污妖王 :smile::smile::smile:哈哈哈,谢谢欣赏,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合适的。
      • 019d73e75bd8:上一代人的样子影响着下一代 周而复始 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代他们才能找出原因 :unamused: 悲哀的人
        断鹂:@愿温暖如故 家族的悲哀
      • 吻尘:飞腿踢
        代代传
        领教到了
        榜样的力量
        渗透力极强
        断鹂:@吻尘 嗯嗯,不失传
      • 姑娘姓唐:介不介意转载?但是要略微修改
        姑娘姓唐:@断鹂 是的,收集一些觉得不错的文章。
        断鹂:@姑娘姓唐 公众号?
      • 拭血玫瑰:乡里味浓
        断鹂:@拭血玫瑰 谢谢欣赏一
      • 写意人:打人骂人好形象生动!好像是我们家乡话啊,请问断哥是哪里人?
        断鹂:@写意人 难怪
        写意人:@断鹂 哦,是邻居,我湖南。:blush:
        断鹂:@写意人 湖北
      • 泗四坊方:也是上代榜样的力量作怪!
        断鹂:@泗四坊方 现世报
      • 南湘紫:脚踢的那一节
        让人想起了李小龙
        好功夫
        👍👍
        断鹂:@南湘紫 讽刺
      • 鸣凤乔:因果报应……
        断鹂:@鸣凤在竹mfzz 是的
      • 虬田:一会儿胡德,一会儿胡德表叔,一个累!
        虬田:@断鹂 他就是你的胡德表叔啊
        断鹂:@虬田 涉及到我对他的称呼,当然要叫表叔。
      • 虬田:“表侄儿,说起来不怕你笑话,这是你大老表打的,这个狗卵子日的,嫌我去年打工挣钱挣少了……
        虬田:“侄啊,说起来不怕你笑话,这是你大老表打的,这个狗卵子日的,嫌我去年打工挣得钱了……真实简约
        虬田:乡下农民会叫你-表侄儿?
        断鹂:@虬田 啥问题?
      • 韩风奔跑:表婶髭眉瞪眼地扫了我们一圈

        他髭眉瞪眼地推了一把舅奶奶


        这里应用横眉瞪眼, 形容怒目相视,态度凶狠的样子。
        断鹂:@韩风奔跑 这是方言里的说法,我试图变成普通话。
      • 见伊:越来越有小说家之风了
        断鹂:@见伊 散文?
        见伊:@断鹂 效果不错,问题是你明明可以兼顾呀
        断鹂:@见伊 转型效果如何?:smile:
      • 无色生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断鹂:@无色生香 正解
      • 红叶拂水: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代一代往下传。
        断鹂:@红叶拂水 是的
      • 韩风奔跑:他面朝火炉,髭眉瞪眼,右手打着绷带。


        直眉瞪眼吧,形容发脾气或发呆的样子,你用的这个没见过。
        断鹂:@韩风奔跑 方言
      • 九月流云:现世报呀。"孝”字没在他们家传承下来。可悲!
        九月流云: @断鹂 言传身教多重要!
        断鹂:@九月流云 老子都要先做儿子。
      • 无色生香:我管他父母叫舅爷爷舅奶奶
        我管他父母叫舅爷爷、舅奶奶
        断鹂:@无色生香 句子短,不停顿也可

      本文标题:老子打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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