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降临之前,即便商定的对策都会在脑中飞速地被肯定、排除这般循环。那马蹄声的每一步接近,对于王忠来说,都会产生一种新的抉择。任由处置、立即逃亡,甚至是铤而走险,不停地盘旋。逃亡,若是可能,上天也不会指引我等来此地;刺杀,开玩笑么,董卓一人便足以杀我等十人,何况是刚经历过血战的饥饿民兵面对着虎狼之师。任由处置?我们虽没有在叛军攻来时替他做缓冲,但也不算逃亡,孙司马也能做证。可是孙司马现在何处?莫非要等我们被斩杀殆尽之后才能昭雪?那又有何用?不,他不能杀我们。我们方才也算是抗敌有功,即便不是首功,也没有道理被责罚吧。但这董卓能做出弃民兵于不顾的事,还会讲道理么?
思想有时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不管怎样交替,董卓也都到了近前。被这身躯遮挡,最后一抹夕阳都望不见了。王忠想起了长安街上,这如千山万仞的人和马,也曾遮住了自己和身边的民兵。然而,此时彼时,心境早已天差地别。彼时还未褪尽的暑气被这巨影掩蔽,倒是阴凉;此时冬日可爱,却被无情剥夺。王忠的心感到疲倦,却说不出疲倦感从何而来。从前盼着董卓是能够让乡亲们依靠的,当下对这无情的人却再也不存任何希冀。王忠低下了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不是王……忠吗?”董卓思索了一下,还是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心如死灰,听到这名字还是汗毛竖了竖。毕竟对董卓撕破了期望,不代表对生存失去幻想。
“在。”王忠缓缓弓腰磕头。
一片死寂。卷过的凉风仿佛将面上、身上的沙渐渐刮去。这一刻反倒令王忠神清气爽,眼睛也如同经过熟睡一般不再干涩。面前的黄沙粒粒可数,自己仿佛如同获得了上苍一般的视角,每一粒沙便如同一个子民,在时代的微风、劲风或狂风中,飘浮、游走、散失。身躯已不再属于自己,仿佛是一件外物。这样的感受似曾相识,泾水上的梦中,身首分离时也是这般感受。灵魂跳脱出了躯壳,以客观的角度冷冷目睹董卓的高高在上与自己的拜伏于地,真是滑稽。明明都是在呱呱坠地时的赤身裸体,以及百年之后的一抔黄土,却在此时有着天地般的等级差异。究竟是什么在主宰,煞有介事地划分出了等级?是权力,还是对权力的恐惧?或者说,你董卓与我王忠之间,并非上下的分别,而是每个人正在扮演属于自己阶层的角色罢了。我王忠与其余数百人的卑微和孱弱只是对现世农民的诠释,而你董卓的狂傲与狡诈也只是在可怜地配合这落难将军的身份。落难了,总有人要被牺牲掉。大家都是这样没有选择,无可奈何地成为了或许是自己最不愿成为的角色。那么,所谓尊卑,又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呢?
王忠的脸上隐藏着一丝笑意。刘雄鸣在旁偷瞄着他,除了未知的前途令他惊慌,屯长平静淡然的表情也令他感到困惑。正如那南方的高人所说,我刘雄鸣果然还是太幼稚吗?还未历练出这抹微笑,今日却要挥别一切了吗?这十七岁的年纪,理应是最不要命的年纪,而自己却产生出了求生的念头。
“不一般哪。”前方天际中似有若无地传来这一句。仿佛是谁说出了心底的话,刘雄鸣五脏猛烈地一颤,以为是幻觉。抬眼想偷看,只听得董卓的声音带着笑意:“前方荡寇将军兵败如山倒,尔等民兵竟然能险中求胜,且跟随董某至此,已是不易。在这般光景之下,还能够出奇策,与我军夹击叛贼,立下大功,足能证明你真是忠肝义胆、智勇双全。你名字中的‘忠’字,不足以囊括你所有的个人品质。”
什么“忠肝义胆”。不像真话。这点小农思想的投机取巧,真正‘智勇双全’的董破虏能看不透?王忠不抬头,口里称:“将军过誉,在下援护来迟,不敢称功。”
“有功是一定要赏的,”董卓扶王忠起来,“瞧瞧,你身后的这些民兵。嗯,大概有三百来人了吧?”
王忠转向身后。果然,原先近五百名在方才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只有三百了。花白胡和他的孙子小庞,还有腿伤方愈的梁大脑袋都还在队伍里。自己从泥阳带出来的二百人中也少了大半熟悉的面孔,更多的是别的屯里的。瞬间从淡然的心情中抽离了出来,不禁感伤。
董卓拍着王忠的肩,道:“本将军是看着你出长安的。一介屯长,原先配额兵力一百,途中招降叛军,多了一倍,今日又多一百。转战各地,征兵效率颇高啊。既然你擅长徒卒转运,今天就升你为尉曹掾,年俸三百石。京里面我会打招呼的。本来你手下这个兵力,是够得上军候标准的,但军中现在编制满了,强行提你上去不合法度。先在这位置上好好干着吧。”
王忠再次下拜:“谢将军恩典。”
董卓再指了一下刘雄鸣:“上次献计的那小子,叫……刘鸣?”
“将军,刘雄鸣。”刘雄鸣下意识地迅速拜伏于地,答。
“竟是个复名……那是记不太得,”董卓“哼”地笑了一声,随即道,“本将军也听闻你智谋过人,也得让你当个什么职务的……这样吧,先领个兵曹掾当当吧。目前和你的老领导是平级,但王忠他迟早是要当军候的,因此不必顾忌。现在是特殊时期,你长于兵事,能者多劳嘛!”
“恐不能胜任”五个字一直在刘雄鸣嘴里徘徊着,但听着董卓一串不容置疑的语气,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默然拜谢。起身时已是汗流遍体,目送董卓远去的宽阔脊背,听见后头的民兵有细微的议论声。偷眼看王忠,刚好与他对视。王忠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他。刘雄鸣欲言又止。
虽说董军依靠自身的勇猛,加上马队与民兵突袭叛军从而得以脱险,用后来董卓自己的回忆所说“小击辄开”,但实际状况却没有当事人叙述得这般轻描淡写。人员伤亡不大,但面临两倍于己的敌势,且在殿后与撤退的过程中消耗了不少精力。行军日久,兵粮也不甚多。董卓查问督粮官,督粮官说在与边章势的战斗中因撤退得比较急,兵粮也失去了大半,目前仅剩三日粮饷。董卓估算,若是一路上不遇险阻,三日之内加急赶到汉阳汇合大军应该不成问题,遂令加紧行军。
虽说因周慎围城失败而全军溃逃,但对于民兵们来说,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福音。至少不用再离乡背井,深入人迹罕至的西部。民兵们对“宏伟构想”的未能实现,纷纷十分庆幸地表示“遗憾”。王忠望着身边部众的眼神,哪怕不用对视,便知道他们的欣喜之盛。这些本质上的老百姓其实并不在乎性命在谁人手中,反正都是被地方当权者控制。那些“万民所向”、“箪食壶浆”只是统治者一厢情愿的猜度,抑或是发动战争的借口。当失败时,便如现在一样,战场附近的百姓除了在鏖兵期间无辜遭受横祸,此前此后皆如往常一样艰辛地活着。而强行征募死社稷的民兵境遇,事实上还不如羌叛地区的百姓呢。不过倒是因为战争,自车骑将军以下的军人阶级,还有缴不上粮赋而转型为兵的百姓,才有存续的理由。这层阶级为战而活,从上到下都将最让自己舒适的理念垫进了脚下行万里路的大皮靴里,再拿这双皮靴仿制了对对草鞋,接着削新民兵们的足,适行伍权威的履。拿着高额俸禄,还善于经营者,如董卓,也能敛取不少钱财。不过即便是军人高官,有谁不想和平地做个富家翁呢?但这还真说不准。或许是二十年周旋叛军之间的环境改变了他的基因吧。
王忠胡思乱想着,脚步却不停下。脑子里浮现着那些战死的、失散的泥阳民兵的姓名,音容笑貌也都宛在眼前,不禁悲从中来。花白胡老头似是看出了王忠的心事,拉着孙子过来安慰:“屯……尉曹掾,俺等征战这些时日,能够存活已觉得是万幸了。您熟识俺等二百人,自是感到悲伤。然而在金城围城部队中的乡里乡亲,认得不认得的,撤退时被当作肉垫的又岂止千千万万?您仍要振作,带领大家伙走出死地,富平的回高陵,泥阳的归泥阳。老朽俺深觉得尉曹掾今后必是前途无量,非等闲之辈。大家都为您这回的升迁而骄傲呢!”王忠感其言,稍打起了精神。
说实在的,全军士气的最低点怕是在董卓身边了。周毖坐在马上,一脸黑气,愁云惨雾。父亲不知生死如何,虽说之前与他颇有争执,然而毕竟血浓于水。再加之冲动杀死了车骑将军的斥候,内心深感不安。董卓见状,低声安慰道:“仲远莫要消沉,卿父乃是智勇双全之人,偶有小败,不必太过介怀。于败退之时留下辎重,羌胡贼人志短,必群集哄抢。卿父为人谨慎,且有麾下众多精兵猛将保护,比如那孙……”说到此处,“司马”二字未出口便停了一下,想起些什么。有之前那一节,荡寇将军状况如何还真要看造化了。
周毖无神地盯着马项上的鬃毛,心不在焉地抠着缰绳上的结头,恍惚着轻叹:“是啊,孙司马这般智勇双全,又深受父亲信任,难不成有哪里生出了流言?不然怎会有此败呢?”
董卓握着缰绳的右手紧了一下,神色为浓密虬须遮掩,难以察觉,低沉的喉音略微发干:“我令人将那尸首弃于金城沙场之上了,也已派人报知车骑将军,说他在战场探听消息时遭突袭身亡,临死时告知详情。仲远不必惊慌。”移开了话题。
周毖见董卓身为一军统帅,竟如父亲一般,或是比自己的父亲还了解心中所想,且极尽关怀,忍不住热泪盈眶,低声啜泣。他不时觉得,若是父亲也能如董将军般善于表达该多好,也后悔在见父亲最后一面时竟至于刀剑相向的境地。
忽闻董卓又语:“卿父子二人之名甚是有趣。父讳慎,子名毖,皆为精细谨慎之意。父子二人皆有此心性,则必不会有所疏漏。卿父必然已安全班师,说不定此刻已在汉阳与大队汇合了。”虽是宽慰之语,但在此情此景中,周毖却觉得十分刺耳。父名慎,却大意放出叛军突围以致全军功败垂成,自己生死不明;儿名毖,却与父亲产生龃龉,还因冲动斩杀了上级的人。父子二人,皆愧于此名呵!
董卓唤了泥阳尉来,与他说:“本将军刚升王忠和刘雄鸣分别为尉曹掾和兵曹掾,王尉曹掾早晚要升作军候。这儿不是还有些民兵吗?你去分配一下,给尉曹掾补齐军候的兵力,五百人。刘雄鸣那儿也让他单领一百人。”随手拿出一袋钱,也不细数多少,交予泥阳尉道:“我等因现在行军,无法发粮食与他们。这些权当尉曹掾与兵曹掾的俸禄,由你转交他们,并通知人事变动。”泥阳尉接过钱袋,感觉沉甸甸,这里面只多不少。得令,拜谢了董将军而去。
他王忠仅是当兵未满两年的戍卒,董将军却不知情。泥阳尉暗忖,当初自己为分掉一部分的职责而给了他“屯长”这个虚衔,并不从县内获得的俸禄额度中的扣出二百石给他,仅仅权当差使。未想现在却给了他这么个平台,真真正正地开始拿三百石年俸,再这样下去封了六百石的军候,岂不是要超过我的四百石?这小子还真是有运气。想我在泥阳,这县尉已干了快二十年,净是看着这片荒地,与泥腿子打交道,处理家长里短的纠纷,劳心劳力治理瘟疫……
满腔都是不平,不知不觉已走出十数步,偷眼瞄了一下钱袋口,瞳孔中闪过一丝亮色。这哪是普通的五铢钱,而是一袋碎金子!董将军出手如此阔绰之前也见识过,只是此次亲手交付,更觉得重量非比寻常。这些给这俩小子也太便宜他俩了。没本县尉搭建的平台,你俩能有今天?
泥阳尉抬起头来,四下望望,背对着行军队伍,假装朝远处看山色,手往钱袋里摸了一把,立即揣进了铠甲与贴身衣服之间。忽觉得袋中重量似乎不足,又用小指甲盖捻住还未松开的一撮,挪回了袋中去。随后这只手又数次在胸腹之间来回运动着,挠痒一般,还一边自言自语:“是生了虱子么?”偷偷回瞄一眼,见大家都在低头走路,无人注意自己,便扎好了钱袋,整理好衣衫,向王忠和刘雄鸣那边去了。
出息了,也不能忘父母。
孝敬父母官,是本分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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