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腊月天了。
这一年年头的时候,溥仪在伪满洲国又当上了皇帝。可这对云琇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当然,如果她爹荣庆还活着,也许还能一边咳嗽,一边再灌上半壶酒。但天下不太平,升斗小民的第一要义仍是活着。
云琇如今姓关,旗人们陆陆续续都改了汉姓,瓜尔佳氏便改作关姓。周裕死了七八年,起先左邻右舍都叫她“周寡妇”,她便说,“还是叫我云琇吧”。大抵旁人是讶异的,但顶不住她一次次的坚持,于是也就依了她。这事儿唯有周裕的闺女凤巧看不惯,嫁出去这么多年,提起这个继母,凤巧仍是一脸的鄙夷——“早知道她是守不住的”。
就有好事者把话传到云琇耳朵里。她也只是说:“从来都是后娘难当,她都出了门,难道我还跟她计较?”也是奇怪,不大见她恼,也不大见她笑,甚至那年她男人死了,也没见她哭得寻死觅活过。也不知这女人是怎么想的。
周裕没给她留下什么。她生过一个男孩儿,周岁的时候得天花死了。后来凤巧出嫁、周裕得了肝病,里里外外折腾几年,周家的大磨坊就变成了小磨坊,一架石磨、两头老驴、三间瓦房,活着倒也能活着。
人说年关难过,其实也好过。家里没人,不走亲戚,甚至不用扯块新布做身衣裳,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循例总得做点什么,譬如今儿是腊月二十四,就该扬尘扫洒,上上下下收拾干净。
忙了半日,她在床边坐下来,下意识挪出来床下的樟木箱子,开了锁,然后坐在那里发愣。压在箱底的统共就那么点儿的东西,每年都要翻出来,实在是不用看都熟稔在心——
“二叔,二叔,这块布可真好看,是给我的吧?”凤巧比周祺小不了几岁,跟她这个二叔也就没大没小惯了。周祺从省城办事回来,人还没喘口气,她就翻开行李箱,看看他带了点什么回来。
正是六月里,云琇盛了绿豆汤进来。也不言语,搁在小几上。周祺确是又热又渴,端起来一饮而尽,“加了冰糖?”他抬头满是笑,“谢谢大嫂。”
“凤巧,也给你盛了,在厨房。”她没应,转身要出去。
她不大管凤巧的事,却也是有缘由的。满人家姑娘都是天足,来了周家,瞧见凤巧一双小脚裹在绣鞋里,慢慢在院里挪动,心内极是不忍,便瞅了个空子,拉住凤巧,一把剪子铰了缠脚布,“这下就松快了,能走能跑能跳,多自在!”
铰了没两天,周裕从乡下回来,反锁上门,把她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顿。没有一双漂亮的小脚就嫁不了好人家,揍一顿才知道这个家当家作主的人是谁。周祺在外头把门敲得山响,只听见自己大哥的动静,听不到一点哭喊求饶。
于是凤巧又受了一遍裹脚的疼。请来的婆子一边下了狠手使劲,一边啧啧道“后娘就是后娘,见不得你好”。半大的丫头懂什么,一来二去就恨上了云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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