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台女的梦想

作者: 曼鱼 | 来源:发表于2017-03-15 16:55 被阅读309次

    1

    李响对着洗手镜用力揉着面颊。刚才整顿饭的时间,脸上无论真笑还是假笑就没消停过,到现在整张脸僵得跟戴着面具似的。

    拧开水龙头,手心掬起一捧水,“哗”的一下浸在脸上,整个人瞬时精神了不少。

    他要强迫自己保持着饱满的精神,导演一直都没有拍板电视剧出演的事,看来还是要再加一把劲。

    这次跟导演吃饭的机会是大学好友陆一群舍了脸面,低三下四求来的。他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个男五、男六的,在电视剧里露几集脸。

    饭后导演显然没有尽兴,陆一群递过一个眼神,李响马上心领神会。

    “经过您的点拨,我受益匪浅。还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请教,要不咱们饭后去莱茵河会馆再稍坐片刻?”

    “时间会不会太晚了?大家还想去吗?”导演抬眼看着众人,貌似在征询大家意见。

    混演艺圈靠的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这里在座的谁又能不明白导演的意思。

    大家立刻全部响应,集体转战莱茵河会馆。

    2

    莱茵河会馆在这个城市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档会馆。

    这里服务的姑娘各具千秋,有纯情可爱的,有风情万种的,也有冷若冰霜的。但无论哪种,最终的目的都是取悦客人,让其花钱消费。

    李响他们一共五个人,除了导演还有一个制片人和一个编剧。

    走进包房不久,领班便带着七名花枝招展的坐台女供他们挑选。

    七位姑娘站在包房中央一字排开,一个个搔首弄姿,眉眼乱飞,满脸写着“快选我,快选我”。

    唯独站在右边最末的那位,穿黑丝绒滚红边旗袍的女子。梗着脖子,像一只冰雕的黑天鹅,全身上下冒着冷飕飕的凉气。

    她的冷和欢场那些欲擒故纵而装出的假冷是截然不同的。这种冷是由内而外,发自灵魂的一种漠视——对这份工作和这里的人。

    看到她后,李响就产生一种预感,今天的事八九不离十会砸在这只冰天鹅手里。

    正如意料中的,导演第一个做出了选择且选的就是那只冰天鹅。

    男人好像天生就喜欢征服冷漠高傲的、与众不同的女子。尤其那些有钱的、有权的男人则更甚之。

    其他的人也都陆续选了自己喜欢的女子,一场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大戏正式拉开帷幕。

    李响一边和自己怀里的美女嬉笑调情,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导演和冰天鹅的情况。

    事情进展得还不错,冰天鹅虽然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装嗲耍贱,但对于导演的亲吻、抚摸也没有如贞洁烈女般的反抗,就那样不喜不悲地坐着。

    看着气氛不错,李响招手叫来服务员接着加酒。

    酒这个东西是个好东西,许多羞于开口的事可以借着酒劲说出来,许多封堵在内心的禽兽行为也可以借着酒这个钩子拉扯出来。刚才还衣冠楚楚的几个人,几瓶酒下肚,就开始脱衣露肉,有的甚至打算就地办事。

    一般情况下,坐台女是不允许在包房内接客的。男女双方谈好价格后,要出台到外面开房解决。

    但有时气氛起来了,男女把持不住也会在包房或洗手间直接脱了裤子办事。只要双方你情我愿,会馆的管理人员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这些常来的人都明白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所以也就无所顾忌。

    导演的欲望明显已经到达极限,整个身子猛地把冰天鹅摁倒在沙发上,双手凶猛撕扯她的裤子。

    谁知随着“啊”的一声,导演被从沙发上踹到了地上,整个包房瞬时鸦雀无声。

    “我是只坐台,不出台的,您要是有需求还是找其他姐妹吧。”女孩坐起身冷冷地说。

    “妈的,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呀。你是只坐台不出台,是吧?那陪喝酒是你的职责吧。”导演从地上起来,觉得自己被当众打了脸,想通过喝酒找回面子。

    李响他们赶紧附和着,有的拿酒,有的倒酒,众人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拼酒大赛。

    拼酒最终是以导演被抬上救护车呼啸而去收场的。

    剩下的几个人虽然没被送往医院,但也都站不起身了,只能抱着马桶狂吐。

    李响一边吐一边心里暗骂:妈的,这婊子也太能喝了,一口气竟能干下二十几瓶啤酒。自己这次参演电视剧的机会肯定是泡汤了。

    3

    三天后,陆一群给李响打电话时,还处在醉酒后遗症中。说他现在看到啤酒还想吐呢,不明白那么瘦小的一个姑娘怎么就那么能喝。

    现在夜里做梦还能梦到:姑娘直勾勾看着他,仰头一瓶一瓶玩命喝酒的样子。

    同时,陆一群还透露,导演这次是被姑娘吊起了兴趣。要是能让姑娘陪导演一晚,估计上电视剧肯定没问题。

    听到这个消息,李响本来已经变成死灰的心又开始复燃了。于是三天两头往会馆里跑,通过里面的坐台小姐打听冰天鹅的信息。

    原来这姑娘真名叫曾如梦,是个唱昆曲的,一直想考戏曲学校都没考上,为了生活不得不来坐台。

    可这姑娘是个一根筋,就为了能练功,租住在人烟稀少的偏远郊区。晚上坐2个小时的车来会馆上班,第二天再坐2个小时的车回去。这里的坐台女基本都是就近租房住,好节省出时间睡觉,没有谁会像她那样。

    而且她一直都是只坐台不出台的,因此没少得罪客人。

    老板念在她能喝酒,关键时刻可以摆平那些特别难缠的客户,才一直留她到现在。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有了这些消息李响心里算是有底了。

    再次来到莱茵河会馆,一连七天全部点曾如梦的台。而且每天什么都不做,只对着她唱《牡丹亭》。唱得声情并茂,感人肺腑,比他当初的毕业汇报演出还要用心百倍。

    第一天,如梦依然是只冰雕的黑天鹅,双手交叉抱紧于胸前,静静地听着,这时的她是戒备的。就如同我们早高峰走西二环时,发现竟然是畅通无阻的,估计大多数人心里都会犯嘀咕一样。

    第二天,如梦还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但双手由抱胸变成打开放在身旁。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警惕之心,只剩欣赏之心。

    第三天,如梦脸上的冰霜开始慢慢融化,进而随着戏曲情节的变换泪流满面。

    第四天,如梦渐渐随着李响的舞蹈、唱词而和,此时的她已经融入戏中,变成戏中的杜丽娘。

    第五天,第六天,两人开始共同演绎《牡丹亭·惊梦》,声音缠绵婉转,柔漫悠远。此时的如梦已经不再是如梦,彻底化身为杜丽娘。

    第七天,当两人唱到“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时,便情不自禁地搂抱在一起。如戏中的杜丽娘和柳梦梅一般,行起巫山云雨。

    如梦在达到高潮那一刻,眼前一片绚烂。

    就如同十岁的那一年,她第一次见到师傅,第一次听师傅唱《游园惊梦》那般。

    4

    那是农历的正月初五,村委会门前的空场里搭建起一个红色的舞台,请来十里八乡的小剧团给村民唱大戏。

    那天曾如梦是随着同村的小伙伴去凑热闹的,开始的演出并没怎么上心,只是一边看戏,一边和同伴嬉戏。

    直到杜丽娘轻甩水袖,如梦如幻地出现时。小如梦瞬时像被施了定身术般,直愣愣地看着台上。此时她才知道世间竟有如此华丽婉转、细腻飘逸的戏曲。

    待曲终幕落,小伙伴们全都跑散了,只有如梦一个人还痴痴地沉浸在戏中不能自拔。

    她不想走,想要看看能把戏曲中杜丽娘演绎得如此美轮美奂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于是钻进临时搭建的化妆间内,偷偷躲在角落观看“杜丽娘”到底长什么样子。

    坐在镜子前的“杜丽娘”卸了头面,揭了片子,待她摘了假头套露出里面的三寸短发时。如梦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原来“她”竟是个男子。

    男子闻声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用如玉般质地的声音问道:“小姑娘,你是在看我吗?”

    就是这个回眸,这个笑,从此让如梦深陷昆曲中不能自拔。

    自此以后,剧团去哪个地方演出,她就追随到哪里去看。

    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最终激怒了父亲,父亲把她吊在门前的枣树上,用鞭子往死里抽打。要知道在他们村,吊在树上被打一直都是男孩子们的专利,女孩子里她是第一个享受此殊荣的。由此可见,她的父母真是愤怒到了极点。

    可就算这样,如梦还是坚持要学昆曲,甚至躲在屋里用不吃不喝来对抗。

    最终,父母妥协了,同意她放假的时间可以跟着师傅学习唱戏。

    喜欢一行,可能只需要一瞬间,但是要想干好一行,却要坚持一辈子。

    学戏的苦,没有练过的人是很难体会到的。师傅认为如梦开始学戏的年龄太大,而且她的天资只能算是平平,所以要更努力地练习来弥补这些不足。

    如梦每天都要练出“三身汗”,所谓“三身汗”是指:早上起来练翻跟头这是“第一身汗”,午饭后练腿功这是“第二身汗”,晚上放学练身段这是“第三身汗”。

    虽然,练声、压腿、下腰、练身段,样样都是苦差事。可自从和师傅学戏开始,她就打心里喜欢上了唱戏。

    做自己喜欢的事时,时间通常都会过得特别快。

    暑往寒来,转眼便到了高考。那年如梦的高考分数是全镇最高分,父母觉得自家闺女考上大学是毫无疑问的。

    可眼巴巴地盼了一个暑假,也没盼来女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父母找到教委咨询后才知道,如梦自行更改了高考志愿,只报了一个清华大学。

    他们觉得如梦一定是疯了,以她平时的成绩跟清华大学是八竿子也够不着呀,而且之前也从没听说过她有上清华的愿望呀。

    经过再三逼问,终于问出了实情。

    她去参加戏曲学院的面试时,在二试被刷下来了。所以就报了一个自己肯定考不上的学校,想要落榜后明年接着考戏曲学院。

    父母得知这个原因后,熊熊的愤怒之火在胸膛里越烧越旺,以至于到最后烧得他们都要装不下了,必须要向外喷发出去。

    于是他们联合家里的亲朋好友一起到师傅家里,以引诱未成年少女的名义,揍了他,砸了他的家。

    师傅在离开村子的最后一个晚上对如梦说:“孩子,你还是放弃戏曲吧。学这一行的人没前途,师傅不能再害你了。”

    如梦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倔强地问:“师傅,你的师傅在‘文革’的十年浩荡中,被批斗,被游街,为什么没有放弃?师傅你,现在戏曲这么不景气,你随着野台班子,走街串巷地辛苦演出,可结果还是很少有人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放弃?”

    “唉!”望着眼前这个坚韧、执着的小姑娘,师傅无奈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5

    师傅离开了,如梦也不想再待在家乡。背上行囊,去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城市。

    她觉得那里文化开放,可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可是她不知道大城市里也是只认那些裸露在沙面上的金子,像她这种埋在沙堆深处的是根本不能被发现的。

    但是人要生活,就需要吃、喝、拉、撒这些最俗气的事。为了这点最俗气的事,如梦选择了做坐台女。

    虽然干了这份工作,但她每天都会告诫自己:她是为了唱戏而来的。

    为了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她给自己套上一件冰冷冷的外壳,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向师傅、向自己,也是向所有人证明,她还是在坚持着戏曲,坚持着梦想。

    她怕自己稍微一松懈,就会滚入红尘,再也坚持不下去。

    直到连着看了七天李响演唱的《游园惊梦》,她那冰冷冷的外壳才开始一点点融化。

    她发现自己还是如当年初见时一样地热爱戏曲,并没有因时间的消磨而减少一丝一毫。

    她的心笃定了,自然也就不需用戴个壳子来证明自己。

    当然她也喜欢上了这个叫李响的男人,更确切地说是那个把《游园惊梦》唱得如师傅一样好的那个男人。

    一场发自灵魂的欢爱过后,李响向曾如梦交代。他最初给她唱戏的目的,就是想让她陪导演一晚,以便他能靠导演拿到演出的机会。

    他说自己一路是披着“戏曲天才”的身份保送上的戏曲学院,可结果又能怎样?毕业后一样进不了知名的剧团,一样没有戏演,这次终于可以借助这个导演得到戏曲演出,希望如梦能帮他一次。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那些好男人无论为其默默做过多少事情,都不会为之感动。

    反而倒是那些惯用套路的渣男,一句“我虽然不能娶你,但我最爱的是你”,或者“我这么做是迫不得已的,我最爱的还是你”,便叫女子甘愿为其充当小三或是赴汤蹈火。

    如梦也是这样的,为了实现李响的梦想心甘情愿地去陪了导演。

    李响终于如愿获得了男五的角色,临行前赌咒发誓地跟如梦说,他演出完就会回来。用获得的金钱、人脉,帮她进戏曲学院,帮她登台演出。

    可真相却是,离开如梦没多久他便换了手机号,他根本就不是去登台演出,而是参演偶像电视剧。

    因为他和如梦对戏曲的认知本质是不同的,如梦把戏当成生命来唱,而他只是把戏当作职业来唱。

    6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已过了五个年头。

    如今的李响虽然还算不上演艺圈的一线大腕,但因有了第一部电视剧的好口碑,也算是小有名气。

    人一旦有钱且闲的时候,被称作“良心”的东西就会出来作乱,使其想起曾经做过的龌龊之事。

    李响也是如此,在小有成就之后,想起当年自己是靠着如梦舍身陪睡才有的第一次机会,便想找到她补偿一下。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在一个深秋的早上,见到在戏曲学院校园内扫院子的曾如梦。

    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工作服,从容平静地扫着院子,扫到高兴之处还会随着练声的学生唱上两句。

    李响站到她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借此表示对她的歉意。同时还表明她无论提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

    如梦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他和她做过的事。然后淡淡地说已经不在意那些事情了,如果他一定要做些事情才能心安的话,就帮她在家乡筹办一场演出吧。

    李响的行动力还是很强的,几天工夫就把演出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搭了戏台,请了伴乐,也找了搭戏的剧团。

    十天之后,还是在村委会门前的那个空场,随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余味悠扬的唱腔,一位身材曼妙,眉眼朦胧的女旦出现在了戏台上。

    婉转的唱腔,优雅的身姿。台上的曾如梦正如其名,把《游园惊梦》演绎得如真似梦、美轮美奂。

    在看台下的老百姓,刚开始人还是挺多的,虽然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但起码还是有人的。结果渐渐的,人越走越少,到最后几乎就没人了。

    这下李响急了,拉着村委会门口的村书记不依不饶:“咱不是说好的,一人50元钱,认认真真地在台下听戏吗?怎么现在人都走了?”

    村书记也毫不示弱地反驳:“当时说的是一人50元来这里听戏,你可没说要听完呀,刚才人不是都来过了吗?大兄弟,你说这社会谁还听戏呀,大家都喜欢流行歌曲了。你说你是不是闲得没事,非要倒贴钱让人来听戏?”

    无论台下人来人去,人多人少,如梦全然没有感觉,她的身心已经完全走进了“杜丽娘”的世界。

    直到整部戏唱完,才停下身,回了魂,抬首往台下看。远处那棵一人抱不住的槐树后,隐隐约约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提起戏服,飞奔下台,待她到近前时,却已人去树空。

    李响紧随其后追赶上来,气喘吁吁地问:“如梦,怎么了?”

    “没什么事,刚才眼花看错了。戏也唱完了,收拾一下回去吧,我还要去学校上班。”

    “如梦,你看现在谁还看戏呀。别去扫地了,给我当助理吧?”李响是真心想帮如梦一下,不想看到她过得那么落魄。

    如梦转过身,如水的目光,平静地看着李响:“高考的时候没有放弃它,坐台的时候没有放弃它,被你欺骗时依然没有放弃它。人呀,有些事,坚持着,坚持着,就变成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我喜欢那个学院,喜欢那份工作。

    “在那里可以听学生唱戏,可以跟老师学戏,自己还可以练戏。如今兴衰荣辱对我都不那么重要了,既不会因为它的繁荣而多爱一分,也不会因为它的衰败而少爱一分,就这样清清淡淡地唱一辈子就好。”

    随后,如梦又回到学校开始扫她的校园。

    李响倚着车门,望着穿淡蓝色工作服,挺直着脖子优雅地扫地的曾如梦。感觉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会馆里的初次见面。

    她还是初见的那只天鹅,只是身上的温润静好取代了当初的冰冷。

    那时的她对戏曲的喜欢还是属于莽撞无畏的喜欢,就像一根硬木棍,外面看似坚硬,实则很容易折断。

    此时的她对戏曲的喜欢是历经沧桑后的喜欢,更像一条飘逸的丝带,看似柔软实则坚不可摧。

    后记

    之后李响又向戏曲学院的学弟、学妹打听过如梦。

    有的说,她一直在学院打扫卫生。

    也有的说,她被学校的昆曲大师收为关门弟子,经常随老师登台演出。

    对于这两种说法,李响没有亲自到学校去印证。

    因为他相信是第二种,坚持梦想的人,梦想终将会照进现实。即使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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