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从冰河里走出来,是多年以后的事了。十四岁那年,救了小冰,截了双腿,人生就跌宕了。
小冰要大一岁,家里有几十头绵羊,继承祖业,顺利当上了羊倌儿。夏日尚可,冬日人和羊都遭罪。茅凉河上冻,蜿蜒百里,犹如冷傲的银蛇,处处透着未知的风险。
那日暴风雪,一头羊羔丢了。小冰冒险去冰河附近寻找。风雪迷眼,举步维艰,不慎踩到了薄冰层,掉了进去。
瞬间,刺骨的寒意刺激每根神经,心脏犹如被利剑无情穿透。片刻功夫,身体就麻木了。冰层受不住重压,往那个方向扑都一个结果,层层碎裂,根本爬不上去。碎冰还割伤了手。
绝望之际,一只手臂抱了过来,揽住了腰。小冰下意识死死抓住,好似得了根救命稻草。那只手用力往后拖拽,冰层破碎的声音不时传进耳朵里。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陡然轻了,脱离了冰水的压迫,慌乱的情绪得到了缓解。睁开眼,看到八月正处理腿上化脓的伤口。
“娘的,该死的狗,”八月咒骂道。
几天前,路过陆涛家门口,被他家的大黑狗实实在在咬了好几口。伤口没及时处理,灌脓了。碰了冰水,钻心的疼。
“没……没事吧,”小冰浑身发颤,口齿不清道。
风雪很大,两人说话几乎靠吼。
“赶紧回去,不然该冻感冒了,”八月说道,顺手解开绑在岸边的绳子,刚才借了绳子的力量,才爬上了岸。
羊羔没找到,差点丢了小命,不敢耽搁赶紧回家去了。不出八月所料,果然感冒了。整整躺了半个月才见好。病刚好,就去找八月了。
八月是孤儿,住村西头的破窑里。门窗烂了,风雪轻易灌进去,发出小孩子般的呜咽声。走进去才明白家徒四壁的真正含义。
风停了,雪歇了,皑皑白雪将整个世界打扮的银装素裹。小冰留下一长串或浅或深的脚印,来到破窑前面。隔了老远,扯着嗓子喊起来,“八月,走,吃羊腿去。”
死一般寂静,没半点回应。
小冰有了不详的预感,走近几步,又叫了起来。这次,听到了病恹恹的喘息,好似幽冥的呼唤。仿佛为了证实心中猜测,紧接着传出东西被打翻的声响。把门推开,就看到八月在地上蚯蚓般扭动。硕果仅存的脸盆倒扣着。
“啊,”小冰尖叫起来。
八月双腿溃烂了。膝盖以下看不到完整的肉皮,高高肿起,像极了煮熟的香肠。伤口牵动就流黄水,眼看撑不下去了。
小冰眼圈微红,急的跳脚。赶忙回去找爷爷来帮忙,八月这才获救。送医院太晚,骨头坏死,医生建议截肢。
对天性活泼,年仅十四岁的孩子来说,无异于天降神罚。
手术太大,又没亲人,没法做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八月去死。小冰爷孙俩犯了难。最后,他们把主动权交给了八月本人。
“以后能滑冰吗?”八月说道。打了消炎针,恢复了神志。
爷爷点头又摇头,沧桑的眼中,泛着泪花。小冰没哭,以后也不会哭,下定决心以后照顾八月一辈子。
八月想成为父亲那样的速滑运动员。梦碎了。窑里唯一值钱的冰刀,突然不值钱了。想沿父亲的路走下去,领略彼岸的风景,成了奢望。
父亲是茅凉的骄傲,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
传承真的要断了啊。
命运给出了答案。八月没得选,压抑着无限悲凉,成功截掉了灵活的双腿。爷爷用行动报答了他的救孙女之恩,卖了羊,借了钱,凑够了手术费。
生活没有容易的。爷爷重操旧业,帮村里大户放羊维持三人生计。
八月总对着冰刀发呆,心灰意冷,庸碌度日。又一个飘雪的季节,父亲托梦,叫他别放弃,想到了就去做,成功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臆想出来的。醒来时,悔恨的泪水打湿了枕头。
“小冰,能帮我做个护套吗?套脚上那种,”八月说道。
大半年了,八月总算开口说话了,小冰高兴的飞起。找来清洗干净的羊皮,忙前忙后的缝补起来。
不眠不休,忙了三日,做了个简易的护套。套在冰刀上,背着来到冰河边。
八月穿上冰鞋,试图站起来,断腿传来锥心的痛,力气使不上,跌在冰面上。手掌在冰面上擦出了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该死,长出来的新肉太嫩了,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八月咒骂道,疼得龇牙咧嘴。
“要不,要不算了,”小冰心疼八月,试探性说道。
八月没说话,眼神坚定起来。刀山火海也挡不住重新站起来的决心,绝不能让父亲的在天之灵失望。紧握带血的手掌,跌倒了又站起来,站起来又跌倒。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周围布满了血痕。血红血白,像极了直抵灵魂的画作。同时,膝盖根上长出的新肉磨破了,弥漫着汩汩猩红的味道。
小冰内心备受煎熬。八月每次跌倒,都如重锤轰击胸口。
临近傍晚,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突破,八月能稳稳的立在冰刀上了。汗水湿透了衣背,凉风袭来,吹进了毛孔里。只觉全身虚软了。
回到家,用草木灰止了血。累倒在床上,开心得笑了。事实证明,铁杵是可以磨成针的。小冰去做饭了,顺便把脏衣服泡了起来,饭后来洗。两人没告诉爷爷,偷偷练了起来,伤口结痂了,才被发现。
“蛮练不行,明天问问张木匠,能不能改进一下冰刀,”爷爷说道。
老人有智慧,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每天要放羊,也管不住,还不如全力支持。
张木匠技术好,远近有些名声。请他做活的人很多,爷爷守了三个晚上,才在村口堵上了。把情况说了,张木匠表示愿意帮忙,不过要收点手工费。
手术花光了所有钱,爷爷的裤兜比脸干净。只好求东主预付部分工资。东主有自己的考量,拒绝了。
“没事,我去挖甘草,总能凑够的,”小冰说道。
“我去钓鱼,”八月附和道。
爷爷没说话,第二天,天不亮,就去下兔子夹了。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三人努力了半个月,把打来的兔子和鱼,还有甘草拿去镇上卖了,总算把钱凑够了。张木匠也爽快,没几天就把冰刀改造好了。还贴心的添了几处承力点,穿起来很舒服,许多以前不能做的动作也能做到了。
一个冬天的苦苦训练,侧滑急停都没问题,偶尔还能做几个旋转,速度更是快如闪电。小冰则时刻陪在身边,不时发出几声银铃般的笑声。
好景不长,春天来了。茅凉河化冻了,流淌着碧玉般的清水。是生机,也是灾难。没法训练了。耽搁大半年,到了冬天,又得从头再来。周而复始,等于做了无用功。
八月愁眉不展,苦思良策。小冰也跟着想办法。两个臭皮匠,最后什么也没想出来。
“要不问爷爷,”小冰说道。
两人做了饭苦苦等待,天黑了也不见爷爷回来。小冰想去村口看看,这时,两个黝黑的汉子抬着担架闯了进来。
八月先看清,担架上躺着的人,是爷爷。他从未如此失态,扑过去,左翻右看,泪水忍不住落下来。
“哎哟,别动了,没事儿,”爷爷说道。
爷爷摔伤了腿,被东主辞退了。对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冰刀改进的事儿,就不好再提了。
小冰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生活的重担彻底压了下来。顶替了爷爷的活,日出放羊,日落牧羊。
八月也想帮忙,奈何腿短了一截。爷爷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想继续练训练么?”
八月小鸡啄米般点头。
“好,明儿去找张木匠想想办法,”爷爷说道。
一个拄拐,一个爬行,守在了张木匠家门口。远远看去,妥妥的《行路难》。张木匠很晚才回来,听了两人的话,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城里见过,把冰刀改成轮子就行了。
“做的不结实,也不安全,不如去城里买一个,”张木匠说道。
“多少钱?”爷爷和八月异口同声说道。
“几百或者上千,不知道,要问了才知道,关键是场地咋解决,”张木匠说道。
两人傻了,碰上了无解的问题。默默无语,回了家。辗转反侧想了一夜,八月打定了主意,吃早饭时,说道,“爷爷,我要去城里。”
“城里可不好活,”爷爷说道。
“张大叔说了,城里有旱冰鞋,还有旱冰场,可以去帮他们打扫卫生,只要能训练就行,”八月坚定道。
小冰不同意,哭成了泪人。人生地不熟,生存都成了问题,坚持梦想的意义得先活着。
八月主意已定,不会改变,为了速滑,九死不悔。
爷爷把所有的积蓄拿了出来,拢共一百三。八月坚持不要,“钱拿走了,你们咋办?”
“穷家富路,拿着,”爷爷板着脸说道。
“不要钱,哪儿也别想去,”小冰抽噎道。
八月鼻子一酸,泪眼含苞,拿了一百,留了三十。坐车去了城里。
天黑才到的,灯红酒绿,满目华裳。喧嚣的都市,比幽寂的荒漠显得更孤独。
陌生的让人恐慌。
拖着半截断腿,穿街过巷,询问行色匆匆的路人。大多数人见到这么个矮戳子唯恐避之不及,更遑论指路了。
爬累了,找了个墙角凑活过了一夜。醒来时,天已大亮。肚子饿了,找了个商店,买了点吃的。商店老板还算热心,给他指明了道路。见他可怜,也没要他的钱。
八月来到旱冰场,问老板要不要打扫卫生的。老板阴阳怪气道,“还没扫把高,卫生打扫你,还是你打扫卫生?”
“我不要钱,白干,只要每天让我玩一下旱冰鞋,”八月说道。
“哟呵,你会玩?真会玩,老子让你天天免费玩,”老板讽刺道。
八月当了真,问老板要来旱冰鞋,费力的穿上,松鼠般窜了出去,动作娴熟,竟有种极速的快感。
老板张大了嘴,久久合不拢。八月玩了几个高难度动作,比旱冰场所有的教练还要酷炫。
老板感觉捡到了宝。
“咳咳,要不要当教练,有工资拿,管吃管住,不用打扫卫生,”老板说道。
八月幸福的要晕过去了,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当即表示同意。老板也爽快,预先支付了一个月工资,让他买身好看的衣服。教练不能穿得太寒碜了。
于是,八月在旱冰场扎了根,刻苦训练。美中不足的是,旱冰鞋穿起来不舒服,双腿被勒得又青又紫,苦不堪言。每次训练都如打仗,身心疲惫。凭借满腔孤勇才坚持了下来,技艺越来越高超。
转眼到了冬天,茅凉河如期上了冻。八月决定回去了,冰天雪地才是他的世界。那里,是天然的滑冰场,是梦想起航的地方。
老板不舍,开出了双倍工资挽留。八月拒绝了。
存了些钱,买了一副舒服合适的冰刀,多点支撑,能滑出更多动作。给爷爷和小冰买了些礼物,回到了村子。
久别重逢,爷爷和小冰开心坏了,三人畅谈了一晚,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翌日,八月出现在冰河上。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在那里大喊大叫。近了才看清楚,有人掉冰窟窿了。邪乎得紧,正是小冰曾掉进去的那个位置。七八米的范围全是浮冰,和泥沼没啥差别,谁靠近谁陷落。
“有绳子没,”八月喊道。冰鞋穿好了,来到众人面前。
“有,”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家伙跑车上拿了过来。
八月接过,边滑冰边打活结。冰刀溜过冰面,快如闪电,瞬间来到了冰窟窿附近,完美侧滑,轻松避开了坍塌的冰层。绳套同时出手,圈住了落水之人。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又滑了回来。
众人拉住绳子,用力拖拽,总算及时把人救了上来。
八月高超的速滑技巧,以惊心动魄的方式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们是省速滑队的,掉水里的是教练。八月就这样以绝对霸气的方式进了省队,迈出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往后的人生坦途一片。
多年后,回想起来,都觉得如一场梦。老天从来不曾抛弃不断努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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