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孙先生看见了一只鬼。
他在山下私塾教书,因这日是中元节,授完课便早早地回山上住处。初春白日短,堪堪走到家门口,天已全黑了。
那只女鬼坐在屋前大榆树下,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她穿一身已经脏污的白衣,白色缎子鞋尖处有点点血迹。
她见公孙先生归来,露出开心的笑,“我等你好久了。”
公孙先生没有害怕。
实在是因为女鬼长得太好看了。若是为她添几分颜色,就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她眼里一片明澈,没有丝毫戾气。
看年纪,也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公孙先生问“你等我做什么?”
女鬼此时已经站起来,蹒跚地走向他,“我饿了,今日中元节,山下万家香火,却没有一个地方是供给我的。”
又指着自己的脚,“我想偷吃点还被别的鬼打了出来。”
公孙先生忍俊不禁,“那你为何寻来这里,就不怕这里的鬼。”
“试一试呗,说不定你家的先人心肠不坏呢。”
他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鬼,想到做鬼也不易,于是点了点头。
女鬼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案上供奉的牌位。
公孙先生见她只是瞧,便说,“是先妻的。”拿出山下买好的香纸,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这么多年,她也不曾如你这般来看一看我。”
一句话,末尾竟带着哽咽。
女鬼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只是死死盯着排位上的名字,喃喃的说着,“宛娘,宛娘……”
她的声音,竟也带着十分的凄凉。
一时之间,茅屋里昏黄的灯烛下,一人一鬼,相对无言。灯光明灭,映着灵牌上六个大字。
亡妻宛娘灵位。
二
女鬼生前姓李,公孙先生便唤她“李小姐”。
李小姐自中元夜在公孙先生家里打了个秋风,此后每夜不请自来。
公孙先生想着山中无事,红袖添香夜读书,也不失为美事。
李小姐每夜来为他烹茶下厨,又打扫房屋,但大多时间,公孙先生看书,她就在一旁看他。
公孙先生遇到书中妙处时,也会讲给李小姐听,渐渐发现这女鬼竟也是个饱读诗书的,言谈见解皆不俗。
于是喜不自胜,大有高山流水之感。
公孙先生在山下教些顽童念书,平日所见皆是乡野村夫,愚昧粗俗。如今得了李小姐做知音,便渐渐去了人鬼殊途之念,与李小姐无所不谈。
原来这公孙先生本是东京的世家公子,不爱功名,及冠之年便辞了父母,担风袖月,游历天下。
及至妻子亡故,他才带着她的灵位,来到了这处僻静山水。
他淡淡地说着与宛娘的往事,无非是公子王孙和千金小姐的天命姻缘,举案齐眉的故事。
只是他不曾提及为何宛娘在世时他要离家,宛娘又是如何亡故的。
他不提,李小姐自然也不敢问。
她恍惚知道,公孙先生淡漠的声调掩盖着残缺的自己。他失去了至爱之人,自身也随之缺失了一部分。
于是那些时日与他秉烛夜谈的喜悦一下子消散得无迹可寻。
李小姐望着窗外天际想,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
三
当然,是公孙先生提出,李小姐不能再待在山上。
一切都太明显了,美貌的鬼魂,不爱山下繁华,却陪着他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如果说他先前念她是解语的知己,那么在李小姐的眼里再也藏不住思慕时,他就不能留她了。
李小姐第一夜吃了闭门羹,直在屋前等到鸡鸣。
第二夜,第三夜……屋里的灯亮着,紧闭的窗户上有他的影子。
但无论她如何扣门,屋里的人都恍若未闻。
她才知道,原来深情亦是无情。他心里只有宛娘,自己于他不过尘芥。
李小姐坐在他窗前的地上,听着一墙之隔那个人翻书的声音,微小而平稳的呼吸声,想起生前的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像是别人的故事。她十四岁,是养在深闺的小姐。
那日她在后院荡秋千,许是侍女推得太急了,她的团扇从手中飞出去,落在了墙外。
她们靠墙搭了一把梯子,自己爬上墙头,只见墙外一个年轻人拿着自己的扇子,正在看扇上的美人。
他抬起头,那是一张极俊朗的脸。
年轻人来到墙边,把团扇递给她,展颜一笑,“小姐比画中人还要娇艳。”
她看着他的笑颜,呆呆地如痴了一般。
年轻人见她不接,笑意愈深,“小姐既嫌弃,便送给在下罢。”
她最后记得的,是他白衣远去的身影。
那日后,她便病了。不出两年,一日只觉身体轻盈,她从床上起来,见那里还躺着一个容颜灰白的自己,屋内恸声大作。
她走了好长的路,翻山越岭,去寻记忆中的男子。
中元节那夜,她总算找到了山上,双脚已是血痕斑驳。
李小姐看着天边微微泛白,原来又坐了一夜。
她起身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那棵大榆树倒了。
四
公孙先生在山下的私塾里醒来,一群人松了口气,内中一个汉子哈哈大笑,“我说先生你真是命大,那三人合抱的大榆树把你的茅屋都压塌了,先生还能阎王跟前捡回条命,我还以为咱这私塾要换先生……”
公孙先生一把抓住他,“你说什么,茅屋塌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旋风般冲了出去。
山上茅屋已成废墟,一棵连根拔起的榆树横在上面,公孙先生冲到废墟上,发了疯似得找着什么,终于在榆树下摸到了宛娘的灵牌,他拂去上面泥土,喜极而泣。
而在这是,那棵榆树“嘭”地一声压了下去,仿佛在这之前,有什么东西在托着它,而此时它终于没了阻碍,树身的重量把地面压出一条沟壑。
公孙先生呆呆地望着压出的沟壑,就在刚才,宛娘的灵牌还在树下。
他想到昨夜一墙之隔的李小姐,突然就泪如雨下。
私塾最终还是换了先生。公孙先生带着妻子的牌位,没有辞别任何人就离开了。
山下村民都说这件事诡异。公孙先生屋子倒塌之处,于夜半之时总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明明从山顶传来的,却如同近在耳畔,让人不寒而栗。
那棵倒下的榆树日晒雨淋,渐渐腐朽,有大胆的村民想把树锯断,却在树下捡到一只沾血的白色缎子鞋。
而一年之后,沧州横海郡李员外家里,来了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男子,那男子自称与李小姐英魂有交,求小姐画像一观。
李家人耐不住男子再三恳求,拿出小姐生前的画像,男子只看一眼,伏倒便拜。
那日后男子在李家小姐的坟茔前搭起了一个茅屋,从此日日捧着自己亡妻的排位为小姐守墓。
有过路的人问,“你是李家小姐的何人?”
男子抬起一张平静的脸,“我与亡妻做过她的仆人。”
她走了好长的路,翻山越岭(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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