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见到了辛夏。她穿着浅灰色的亚麻长裙,拎着珠绣手袋站在三十米外的空旷处。七月的风一缕缕地摇过去,她的发宛若浓密的水藻,在颈肩处起伏荡漾。我吸了最后一口登喜路,踩灭烟头在蜀葵花丛里站起身。
辛夏的姿色称不上标致,仅是体态妖娆。然而她只需烟视媚行,就能让人目眩神迷。
我也不例外。
——景流年,我当你经济人,你服从我的安排。我们两个会成为最完美的搭档。
我坐在阁楼的单人床上,配着榨菜吃泡面。我右手旁是一张陈旧破烂的木桌,堆满了碗筷碟瓢和油盐酱醋。辛夏拿了一只烧鸡放到桌上,油浸金黄,香气扑鼻。她提着鸡脚一摇一抖,两只鸡大腿登时散落。她把鸡腿递给我,月牙眼笑成了两道弧。她要我和她一起做生意,利益五五均分。
我呼噜呼噜喝下纸碗里的汤,才把鸡肉塞满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辛夏不答,却从手袋里拿出两把手枪。一把是白色的勃朗宁,一把是黑色的点三八。辛夏老练地退膛,上膛,子弹跌在桌上,啪啪作响。她把点三八递给我,问会用吗?
我接过。枪握在手里的感觉很是新奇。我瞄准窗外邻街道上的一条黄狗,“砰”地一声将它击倒。看着黄狗在血泊里抽搐颤抖,我吓了一跳:原来是真家伙!辛夏却在欢呼雀跃。她青春期的身体,已经发育得蛮腰长腿,大胸翘臀了。她只穿着一件小桃红的裹胸和黑色热力裤,曲线暴露无余。我看着她后背的蝴蝶骨,有一霎儿仿佛成了会动的蝴蝶。我的手指忍不住滑向她的肩背,她突然转过身,一个伶俐的姿势将我压倒。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辛夏的双腿钳着我的腰,娇媚地笑着:景流年,你记住,我所作的会让你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我所说的你信不信,听不听?
我能不信吗?我能不听吗?我在她身下像只惊弓小鸟,而她身体起伏,表现的却是王者姿态。
一如从小到大,她在我面前的居高临下。
辛夏大我三岁。我被她俘虏的那一年,我才十六岁。
安妮宝贝说:十六岁的时候你爱上一个人,即使不能和他走下去,心里总也希望他要一直记住你,在他的心里总得有个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我没读过多少书,关于安妮宝贝是男是女是做什么的也不清楚。我是在佑美嘴里听到的这番话,莫名地生出好感并且牢记不忘。
佑美是个开花店的普通女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矮墩墩的个头,顶着一个西瓜头,鼻梁上还架着一挂大眼镜。除了微笑起来,一对酒窝若隐若现讨点巧,我看了她第一眼懒得再看第二眼。但是,佑美天天要来到我身边。因为我当时需要她。初遇她那天,我胸口中了一枪,距离心脏错八公分。我是跌跌撞撞冲入花店的,冲进去后便昏迷倒地,醒来后已进医院,方知是佑美将我送进医院,让医生及时给我动了手术。
佑美是个善良的女孩。她看到我鲜血淋漓一倒在地,已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还是救了我。
我逢此意外前已做下几场抢劫案。我和辛夏聚少离多,再加上我们两个都居无定所。我已变得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我曾对辛夏说钱赚得差不多了就收手,大家一起去找个陌生的地方改头换面,重新开始。辛夏听了冷笑:景流年你以为你有回头路走吗?
辛夏说,现今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平庸如你我这种没学历没能力没势力,爹妈厌弃学校开除的小混混,再怎么挣扎都不可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而且,参与绑架,非法持有枪支弹药,不被判个无期徒刑,也起码得蹲个十年八年。何况,我们上了这艘船就变得身不由己。老大是黑道上的悍匪,我们是无法逃脱他的手掌心的。他可以随意安置我们的性命,我们只要敢悖逆,结果不是野狗般的饿死街头就被他像捏一只蚂蚁搬的捏死。
辛夏说的老大,我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资格见。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比豺还狠,比蛇还毒,比狐狸还狡黠的神秘人物。他每每策划了抢劫案件,都是安排辛夏来找我,让我跟着几个小弟去寻找金主,绑架勒索,威胁家属,拿到钱就开溜。
我没撕过票。我不想把事闹大。但是辛夏杀过人。她有一次扑在我的怀里,要我给她买一束蜀葵花。我来到佑美的花店,看着她正将新进的鲜花分类插瓶。我问她什么是蜀葵花?佑美打开冰箱,我便看到了那花瓣浅紫或者粉红,花心附近圈着一层紫晕,看起来稀松平常,闻起来也没啥味道的花卉。我说我要白色的。佑美“咦”了一声,反问为什么?我说有什么讲究吗?佑美瞄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说:白色蜀葵的花语是薄命。一夕秋风,红颜薄命。花店是不进这种不吉利的花的。
我怔怔地听完,返回去抱着辛夏,怜惜地吻着她的额头,我说:辛夏,你放心。我真的可以保护你一辈子的。
辛夏好像被我的手臂勒疼了,她用力地挣出我的怀抱,对着穿衣镜整理她新买的宝姿套装。她一旦拒绝我的亲昵,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行走在沙漠里,找不到水源的赶路人。我的嗓子极度地渴,我的心也极度地绝望。
——辛夏,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语气低低地问她,姿态怯怯地等待答案。
辛夏没有回答,她缓慢地转过身,妆容剔透无暇,神情冷得不逊于冰霜:景流年,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是搭档。我还是你的上级。我们一个是运筹谋金,一个是凭枪取利。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一点。
她说完,扬着下巴傲然离去。我展目望去,她的背影消失在酒店庭院的花木丛荫,傲慢,决绝,从不回头。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伸出右手,按住左心房。那次被警方袭击的枪伤,虽然痊愈,此刻却痛彻骨髓。
辛夏,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女人的。
我仰躺在真皮沙发上,面前的电视屏幕闪烁着MV的画面,左右两臂弯里的美女笑容娇媚,笑声敞亮,争先恐红地将扎啤往我嘴边递。我从怀里取出一厚沓的百元大钞,对着上空用力一挥,她们兴奋地尖叫着,纷纷起身去争去抢,去抓去拣。我看着她们,哈哈大笑,尽情大笑。
我有钱!我有钱了!我再也不是那个只要能吃到鸡腿就心甘情愿任人摆布的穷小子了!
我笑得眼角流出了泪。
可是,我为什么这么孤独,这么寂寞,这么焦虑,这么没有安全感……
我掏出手机,微信上发来新消息,是佑美的:我店里进了一些白色的蜀葵花,你还打算要吗?
我沉默半响,去了她的店。佑美看到我,微笑着递过来一枝白蜀葵。我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不知是否酒精麻痹了我的视觉,佑美比我上次见的时候,清瘦了许多,她还取下了黑框眼镜,露出了清清淡淡的面容。我紧捏着蜀葵的花枝,一时想要跟她好好聊聊,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避免尴尬,我环顾她的小店,店内整洁雅致,鲜花郁郁,堪称得是一块世外净土。她柜台上还放了一本《安妮宝贝文集》,我呵笑出声:你们这些女文青,就喜欢看些不接地气的爱情故事。知道吗?假的,全是假的!
佑美噗嗤一笑,梨涡显现,顿显娇俏:有些爱情,你觉得是假象,我觉得是真相。正好比有些爱情,你认为是虚无,我认为是欲望。
我冷不防这个看上去像一张白纸的小妞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瞬间起了好奇心,我问她:你说说看,你眼里的爱情是什么?
佑美面上一红,略显羞涩地轻声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是我理解安妮宝贝说的话,你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一个人,即使不能和他走下去,心里总也希望他要一直记住你,在他的心里总得有个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等你大一些,你爱上另外一个人,你偶然偷窥到他的心里有个地方有花有草,却不是你的。你很难过,反而却会爱他多一些,希望你的爱让他的心里长满只属于你的花。再老一些的时候,遇见了年少时爱着的那个人,可能他牵着另外一个人的手,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即使这样你也可以释怀的笑。
我一愕,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白如秋水澄明,黑如深夜幽深。那股小鹿一般温顺又天真,静默又乖巧的韵味,竟然是我素来在社会上少见了的。我哑哑一笑,喟叹着说:佑美,谢谢你,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你这么懂事,你的父母一定很有文化吧。
佑美摇头,她说她来到这个世界只见过自己的妈妈,她的爸爸抛弃了她们母女,使得她妈妈精神崩溃,一度寄身在精神病院。她每每探望,总会被她妈妈发疯撕打,或对她扇去重重的耳光。她并非活在温室的花朵,她只是选择了面向阳光,坚强地成长为一棵向日葵。
她说完,抬起头正视着我,我在她坦荡的目光中,突然产生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羞惭。为了避免尴尬,我找借口离开花店透了会儿气。不料回来后,佑美就身中数弹仰躺在地。她的血汩汩流出,浸红了身下层层叠叠的花朵。我惊骇地扶起奄奄一息的佑美,问她凶手是谁?
佑美唇鼻里涌出大量鲜血,手指颤颤地指向柜台上的那本书。我翻开那本书的扉页,上面有一行用碳素墨水写就的清秀工整的字迹:你永远有权利让自己,告别仇恨与阴暗,学习饶恕与拯救。再翻一翻,我又抖出了一张照片,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蹲在青石巷的一角,手里抚摸着一条黄狗,笑容明媚,神态可掬。她,正是佑美。
我搂着渐渐冷却的佑美,泣不成声,直到救护车和警车尖叫着赶来。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
我看着眼前爱了整整十年的女人,问,你为什么要杀佑美?
辛夏的脸高高仰起,眸光透出凉薄。她说,你与她走得太近,不怕警方的怀疑吗?别忘了你是我的搭档,不是我的麻烦!
搭档。我剧烈咳嗽。我最后一次奉劝她,辛夏,去自首吧!
辛夏立刻举起了勃郎宁手枪。
我闭目待死,内心充满平静。
枪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慢慢睁开眼,月光如纯洁的泉水洒在辛夏仰躺在地的躯体上。
我举起双手,放在头顶,蹲了下去,等待铁铐合上的那一声“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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