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妙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照片上的老人,与大多数老人一样,面目沧桑又慈和,眼里透出的光芒,是在这个世间走过大半个世纪之后,特有的平和,洞若观火!
类似难过的情绪,如惊弓之鸟,横冲上来,差点将她撞翻!
渐渐平息,苏妙将一大堆翻滚涌动的心理活动,裹上重重文饰,在留言下面,全部汇成两个字:节哀!
这是能说的!
不好说的是什么?
不好说的是,她知道,老人的离去,对于被她带大的邹皓,意味着什么;她也记得,这个心地慈厚的老人,曾经2次远离家乡,踏进大城市,都是为她这个所谓的“孙媳妇”而来。
老人那时身体硬朗,烧得一手好菜,闲不下来,直把她当小孩,养了一个月。
那是苏妙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来自一位老人的宠爱。她的亲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严重,愿意给予她的尽是横眉冷语。所以,那时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老人,想与恋人一起,一辈子去孝顺她,给她养老送终的。
只是,世事难料,感情又最具变数!奶奶第二次来,见面是在医院里。祖孙俩被气急败坏的张美丽撵了出来。最后,是她光着脚丫出来,对她说:“奶奶,我想吃酸汤鱼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泪顺着脸上的褶皱,一道道淌下来!
那是她关于老人的最后记忆!
还是忍不住,加了句,“奶奶她一定会上天堂的,你也别太伤心!”
出门,思绪乱糟糟地来到公司。
苏妙捧着电脑,拉那班小年轻进会议室照旧敲打压榨一番后,再给点糖,一张张紧绷的脸蛋立刻笑颜逐开。
“这个月,我向老板申请了将月销售额的3%拿出来作旅游经费,运营、推广、策划设计和客服四个部门,分别组成3队来PK,PK标准以每个人的KPI指标核算,每队的最后2名留下值班,其余的,出海玩去,至于去哪里,销售额越高,玩得越远越高端!”
“苏总,我简单粗略一算,我们去北海应该不是问题!”运营助理张宾笑嘻嘻地说,他刚好是广西人,高瘦个子,五官倒是眉清目秀,办事聪明有余能力稍缺,对此苏妙也颇伤脑筋!
“就这点追求?其实,我的目标,是巴厘岛!”苏妙回笑,将了他一军!
“加油吧!”
晚上加了一会班,王南同学亲自过来,在公司一众小朋友目瞪口呆中,牵走她,美其名曰:约会!
“那些小姑娘真有意思,看见我进来,脸红扑扑的几乎泪涕交加,就2层意思:又是别人家的男人;但为毛这‘别人家’是苏妙你这种女人,简直天理不容!”想想刚刚难得被众人瞻仰一番,某人有点飘飘然!
“切!”苏妙只郁郁地应了声,心不在焉!
“摆这副死样子,吓唬我?”王南两指捏她下巴,将她脸转来转去,研究着!
“那你怕没?”苏妙翻白眼,拍掉他的手!
“怕毛!”
她冷哼一声,在王南的要求下摆了几个笑脸,皆被他大呼瘆人!
“那你讲笑话给我听,逗到我笑为主!”
“凭啥呀?心情差了不起啊,我还三餐不继居无定所天天被老男人虐呢!”王南不满嘀咕,不过还是乖乖听命,苦着脸,绞尽脑汁,讲了一堆,既烂又俗的笑话。
……
“从前有个人叫小蔡,结果……有一天他被端走了!”
“从前有个包子走在路上饿了,它就把自己吃了!”
“有个人长得像一只洋葱,走着走着哭了!”
“小明换了个新发型,第二天来到学校,同学看到,笑道:‘小明,你的头好像个风筝哦!’小明觉得委屈,就跑到外面哭,哭着哭着就飞……起……了……喂,我说你这是闹哪出?”
王南快要抓狂了。
苏妙的脸越发阴沉!
最后,像在半空中混乱无序地飘行一阵后,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契机一样,她抓着手机,捂着脸,呜咽起来。
“怎么了啊?笑不出来,你也不用甩这招吧!”王南一脸黑线,讲笑话能把人讲哭,也是前无古人了。
谁料他这样一说,苏妙倒像放开了般,一抽一搭地哭出声,泪一下子从指缝从下巴处淌出来,没完没了!
我这样一个loser(13)2、
“你到底怎么回事?”王南干脆圈过她,掰开她的手,“啪”的一声,手机从她手里跌下来。
此时他们已经从停车场出来,走过人潮拥挤的广场前门。
白兰花形状的路灯,柔白灯光下,行人皆来往匆匆,没几人回头注意这对气氛诡异的男女。
苏妙还没回过神,脸上泪痕斑驳,愣愣地看着王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刚想弯腰,王南已先一步把手机捡起来。
“噢,屏碎了!”王南递给她,脸色阴晴不定。
“哦!”苏妙呐呐无语,无意识地抚着留下好几道裂痕的碎玻璃屏,眼里的光,也像被辗扎过,不成片!
但她总算恢复过来,眼神躲闪,避开王南探寻的目光,故作轻松,举到他眼前,“喂,你赔我啦!”
“我赔你10个都没问题!”王南淡淡转过身子,语气有点冷,“但我那几十个笑话就这样做了炮灰?”
“对不起,我一个……朋友的奶奶去世了,我有点失控!”苏妙的眼神又开始茫然,抬头望着灯光上一圈圈的光晕出神。
她说不出口是什么样的朋友!
更说不出口,她攥着的手机,如果打开,碎了的屏幕横七竖八的裂痕中,还是能看到一句话!
邹皓在不久前回的:“苏妙,谢谢!!有件事,我思考再三,认为还是转告你为好,你当年为她织的蓝灰色围巾,她近年一到冬天即喜戴上,老人一生勤俭,对喜爱之物怀恋不已,她生前要求戴着它一起去……”
“又不是你奶奶,至于么?”
“你错了,我奶奶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整个人的状态就像逛街回来,发现隔壁没说上几句话的邻居搬走、人去楼空时一样的稀松平常!”
“噢,你跟你奶奶不亲!”
“嗯!其实当时我也不好过,你想想那情景,所有人都悲悲戚戚,泪眼愁眉,就连我妈都一脸肃穆,百感交集的样子,偏就我一人像在逛菜市场,甚至还想着什么时候能逛完,所以坐在那里简直是煎熬,显得反常!但你又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度,反常是最容易被谴责的,最易惹众怒!”
“所以几乎每个人都不解,我这个唯一的孙女,怎地能这样冷漠,不孝,自私呢?再怎么说也是亲奶奶不是?”
“我不知道,人大多数,只愿相信眼前发生的!”王南冷不丁爆出这句。
“这便是了,这些都是眼前能看到的,没人看到的或已经被忘记的是,我为了她那半死不活的病,透支掉好几张信用卡,我还了两年才还清的;我小时候有段时间跟她生活,那时我特怕尿床,一尿床我奶奶就揪着我的耳朵骂‘都几岁了?你妈怎就生了你这个赔钱的蠢货?’,然后让我光着屁股在尿湿了的地方躺到天亮,说是让我长记性,可我这人逼不得的,那一摊湿漉漉的东西就像块耻辱的烙印一样,嵌在我身上,越怕越尿,越尿越怕,像疯魔般,我一直到10岁,这怪毛病才结束;与堂哥堂弟打架,输了呢,说我一个女孩子,野过头了敢招野男孩子,活该;若赢了,更麻烦,竟然欺负哥哥弟弟!反正无论输赢,都是我被罚站不能吃饭……”
她说得很轻很平静,就像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确实没多大意义了,大多都已忘掉,零星记起的早已被她当笑料一茬,毕竟,她已长成比当年那个瘦小精悍的老太强大了不止10倍的大人,毕竟,人都死了,跟一个死人,还计较什么?
夏风温柔拂过,她两鬓散下来的发丝滑过眉眼,细细的,将她惯常的凌厉消弭掉不少。
她的平静,看在王南眼里,分外刺眼,圈过她的头,叹了声,“可怜的孩子!”
他的这句“可怜的孩子”却是让苏妙心内柔软不少,转头看着他越发顺眼,她淡淡的笑了起来,“所以呢,我这个朋友的奶奶,我是真的喜欢她!”
“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情的老太太,读书丰富,不拘一格,你能想象一个70出头的老太太居然会跟你聊《水浒》《三国》《金瓶梅》,聊民国女人么?她心态特年轻,你知道吗?她会戴着老花镜,和我一起做衣服,织毛衣;她勤奋又温柔,每天我们起床,她已经做好早餐等着我们,晚饭也是,下班或下课回来,满桌香喷喷的饭菜等着我们,简直不要太幸福……”
苏妙几乎想一口气一直说下去,没有结束和终点,不管他愿不愿意听,似乎这样,便能让她,让那段时光,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时间久一点。
但还是来到终点。一切戛然而止!
“但现在,她死了!”最后,她下结束语,有气无力。
“所有人都会死的!”王南半晌,只说了这么一句。
“嗯!”
“对于她,死亡或许是彼生的过渡,你应该祝福她!”
苏妙想继续严肃点头,但实在绷不住,这货一本正经的样子,老让她严肃不起来。
他一正经,她就想不正经!
“知道啦!”干脆两手抓着他两边腮帮子,搓圆捏扁地蹂躏一番!
“神经病啊,我是小丸子吗?想捏就捏?”王南气得吐血,平生最痛恨别人动他的脸!
不过他看见苏妙得意忘形笑盈盈的样子,知她总算恢复过来,心里一乐,决定暂且不跟她计较。
“嗯,还是笑的时候好点,哭嘛,唉……”
“唉什么?”苏妙眼一瞪!
“你不是丑,你他妈的实在……太惊悚了!你哭得眼线都溶了,大姐!”
他此起彼落的贱笑声,很快淹没在苏妙的尖叫声中!
苏妙恨不得用手上的破手机摔他脸上,好不容易忍住,看着这张幸灾乐祸的脸,好笑又莫名伤感,真真是将哭笑不得彻底体会了一番!
我这样一个loser(13)3、
奶奶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邹皓回家的!
老人一生硬仗。她出生不到半年,母亲被日军抓走,父亲失踪,都再没回来过。她被一断了腿的教书先生抱养,后来,内战,饥荒,批斗……她一一挺过来,活了下来。
教了大半辈子书的老人,连走路都有一股从容庄严之气,然而,依然敌不过,油尽灯枯之时的,颓败灰暗。
“奶奶……”邹皓开口时声音嘶哑,喉咙像被卡住,动也不敢动,生怕只眨一下眼,就错过她最后一瞥。
气若游丝!
她用了好久,才张开一点点眼皮,枯竭的没有生命亮光的的眼睛,没有焦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们。
“我回来了!”
“她就是小雅,您的孙媳妇!”
“奶奶!”
“我很好,我们很好,我们快要结婚了,将来不久就会有我们的孩子!”
听到这里,老人轻轻眨了眨眼,突然大口大口出气,死命地看一遍在场围着的一圈面孔,最后定格在邹皓脸上。
“她也很好,”邹皓彻底溃掉,扑通跪下来,“奶奶您去到那边,找到他,他们,等着我们,总有一天我们会赶过去陪您……”
那么一瞬,空气停流,四周死寂,接着,呼天抢地的啕哭声一片。
同世间所有无力挽回的遗憾一样,阴阳永隔,奶奶和他的羁绊,就此无声断裂!
尽管对于死亡、离别,以他的年纪,已能坦然,不会终日惶惶,不用怕会被击溃!
但依然没法抵挡住,铺天盖地的悲伤,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以后,还有谁,做我的树洞,听我说说话,说说另一个邹皓,不那么好的邹皓!他想。
他出来后院透气,抬头望空空荡荡的天空,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了的烟,一口也没吸。
他这几年间,回过家三次,那时奶奶的身体已不见好,心力衰竭越加严重!
但老人依旧乐观,坐在窗前的摇椅上听收音机,听他念书,有时来劲了,还让他教她德语!
“姑疼磨哏,早上好;摁出滴弓,对不起……”
“比咱们汉语多一两个音!”她笑,满头银丝下的笑容安详平和。
“奶奶身上有种让人安静的气质!”曾经,有人这样说过。
他深以为然。
所以,他愿意跟她说,说很多不便被爸妈知道的苦恼,说他生于这人世间的种种欲望,不安,不堪!
想想那几年都说了什么?
说他初到德国,语言不通,被骗光钱遭殴打在医院躺了2个星期;说他跟来自柏林的室友各自睡了多少个女人,说他做助研时被教授坑他又如何反击,说他与一个师姐交往后如何得到了更好的实验机会,说他怎样在清醒的意识下开着车往河里冲去,说蒋小雅两母子就是上天派来救他的,说蒋小雅的好……
每次听完后,奶奶都忍不住拿起身旁破旧的《新华字典》一下一下的捶他背上,就像小时候做了错事那样。
现在,这条线断了。
他感到害怕,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兑现许下过的“以后一定让您享福”的诺言,再也没有以后……他就陷入一种无声无形的恐慌中!
“邹皓,”蒋小雅向他走来,递给他手机,“你的手机落屋里了!电话响了好几次。”
“谢谢!”
蒋小雅走近一步,抚抚他的手和脸颊,凉冰冰的,“奶奶走得很安详,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嗯!”
“爸和妈,”叫出这个称呼,蒋小雅略微不自然地顿了顿,“他们在联系后事!”
“嗯,你先进去,我就来!”邹皓重新点了一支烟。
蒋小雅退后几步,邹皓站的位置有一排低矮的竹篱笆,他干脆坐了下来,背影有说不出的孤单哀伤。
烟雾袅袅,在偌大的空荡中散去,他低头,手无意识地滑开手机。
她看见他,对着一弹出来的对话框,愣了一下,然后,打了好些字,删,又打,再删,如此反复!
他回了苏妙,心头却划过一道闪电般,盯着这个名字,无法移开。
如果是苏妙,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应付?他想!
她应该是,脊背挺得倍儿直,平静的很,该打电话的,该做的事,殡仪馆,丧葬队,报丧……她会妥帖地协助爸妈把事情办利索,她不会是里面围着嚎啕大哭的一员,也不会像他那样,第一时间,冲出来急着寻出口。
凉薄、倔……很多时候,邹皓想到苏妙这个人,脑中浮现的都先是这些词,即使在他们感情最酣的那两年。
她待谁好像都不亲厚,对爱,有她自以为是的表达方式。她没耐性忍受一只狗的示好;对母亲张美丽毫不顾忌;没法对卧病在床的亲奶奶给予应有的温情,能把烧得迷迷糊糊的他扔医院里跑去见客户……
“如果我是她,我会趁还能动的时候,亲自动手拔掉管子,或者我帮她也可以,只要没有哪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要我负法律责任。她解脱,我们也好解脱!”她交完钱,回头看一眼全身插满管子,一动不能动的奶奶,憋出这句。
他在温厚的环境中长大,一度没法理解她这种冷冰冰的情感,在他看来,亲情的情,爱情的情,都须是滚烫热辣的,有便是全然不计回报,没有则是零,不存在加减,不存在中间地带的委屈和计较。
不过后来,他倒是切实体会到她这种方式的好处,尤其在男女情事、人情交际,他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分开后的几年里,邹皓曾经梦到苏妙2次。
第一次是他刚到德国的时候。
那时他在慕尼黑市中心一个书店找了份兼职。那天下班后,他漫无目的逛了一遍这个城市,又累又乏,坐上地铁,竟打起瞌睡,还做了梦。梦里是一个不知是哪个明星的演唱会现场,他进去刚找到自己的座位,一转身,就看到苏妙俏生生地站在旁边。苏妙搂紧他猛亲,亲得很深,亲完,说,我的座位在那边,你等我一起离开。他和苏妙之间隔了好几排,他就这么看着她,她貌似知道,侧过脸,刚巧有一缕头发落下,恰巧滑过她的脸,以致她的表情看不清。他心一横,朝她走去,谁知四面八方突然涌出好多人,他被人流推着走,怎么也走不到她身边。她终于正脸看他,看他快要被人潮淹没,明明只要她朝前几步,拉他一把,根本不是难事。可她在梦里也不肯拉下脸帮他。直到地铁报站声响起,他醒了,她也不动一步!
第二次是离开一年左右。梦里遇到的地点也很诡异。竟是在商场的育婴室,苏妙抱着个小得像玩具的婴儿走进来,手忙脚乱地,在他面前,扯起上衣,把乳头粗鲁地往宝宝嘴里送。
邹皓不知说啥好,问了个蠢问题,他多大?
才1个月。她笑着告诉他,张美丽说的是真的,生宝宝真他妈的痛,真的两根手指戳进来,差点要了我半条命。没等他说话,又接着说,为毛同一个地方,你的手带来快感,那女人在要我的命!
她看邹皓不说话,急了,你不信?真的,你要不信,试试?说过你就知道我没说谎。说完就把婴儿往他肚子塞,死命的塞,竟真的被她塞进去,竟真的四肢百骸撕裂的痛,痛得邹皓惊叫着醒过来。
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会想起苏妙。
但现在,二十九岁的邹皓,终于成为当年她仰望的样子。
他却突然掩不住好奇,算得上他老师的她,教会他冷硬,看透人世的她,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将会以何种心情,将之消化掉!
一瞬间,他的脸阴郁得有点扭曲。
他一遍遍地敲出文字,总不满意,干脆直接发了一张照片,分组,只有一个人。
邹皓回头,看到蒋小雅怔怔地站着,吓一跳,“怎么不进去?”
“等你呢,让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就在身后!”蒋小雅五指收紧,微微的疼痛。
“傻瓜!进去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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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小麻:写字的,老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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