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红苏手 参赛编号：334
最后的直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开宗明义》
1
午夜，世界安静下来，我的直播间里还激情涌动，用户数一直徘徊在5000与5500之间，屏幕上不断滚动着生日祝语的字幕和各种礼物。我是主播夜阑珊，今天是我的19岁生日。
虽然是生日，我依然很卖力地演出，因为有这些网友的陪伴，能让我寂寥的心稍感慰籍。我喜欢受万人追捧的感觉，虽然母亲极力反对，她也为此和我闹翻无数次，但我无怨无悔，也许直播间才是我真正的家。
看着屏幕里这个容妆精致、眼神温暖的兔女郎，我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她一点也不像我……但，管它呢，只要他们喜欢。
狭小的地下室里，回响着键盘清脆的敲击声，我在屏幕上打出：亲爱的，阑珊宝宝要睡觉了，早安，晚上见。
屏幕里立刻闪过飞机、跑车等各色礼物。还有耍赖的粉丝非要和我一起睡。我浅浅一笑，再撒下一波狗粮：好啊，看表现喽。然后，屏幕里再次闪过各种火箭、飞机的画面。我睁大眼睛，用手虚掩着嘴，故作羞涩地说：呀，礼物刷得人家都心动了呢，怎么办好呢，那就让阑珊哄老公睡觉吧。
这是我和粉丝达成的默契，每晚睡觉之前，粉丝给我刷最后一波礼物，然后，我会读诗，讲故事，或者放轻音乐，哄他们入睡，当然，老公这个称呼，是他们逼我加上去的，我知道，无数个人，都想在梦里遇到我。
说完，我调黑摄像头，把话筒拉近嘴边，小声说：今天阑珊不读诗了，我给老公念一段佛经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关闭直播平台后，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蜷进电脑椅，连续五小时的直播，已掏空了身体。与网络的繁荣相比，手机里清净得多，未接电话一个没有，微信和短信里，只有京东和淘宝发来的生日祝福，还有推荐商品的网址链接。一种无力感扑面而来，19岁，我感觉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
去年生日，因我中途辍学，母亲和我大吵一架，彻底决裂。我摔门而出时，看到她不屑的神情，便发誓不再进入那个家。那是我第五次离家出走。我承认她为我操碎了心，可我天生就不是乖巧的孩子。
卸妆时，看到镜子里黑色的眼袋和铁青的脸，我在想，到底哪个是真正的我呢，是直播间里的那个还是现在这个？
我也不知道这副皮囊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但每每见到粉丝的礼物，我明白，我必须撑下去。直播间才是最真实的世界，至少那里规则简单，他们有钱，我有时间。
唯一可惜的是，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打开百度，我在搜索栏里输入：自杀的方式。
2
夜深了，帝都的街也显得空寂，只有路灯挣扎着，放出幽暗的光。突然很想有个人拥抱一下，无所谓爱与不爱，只是需要一些温度。我犹豫片刻，点开了滴滴出行。
他叫“强哥带你飞”，是王者荣耀的游戏主播，半年前，他在我的直播间送出大量礼物，出手不凡，还拉过来一大票粉丝。虽然手法拙劣，但那时我刚好空虚，就答应和他见面。
那天，他穿格子上衣和牛仔裤，一看就在上学。他有些腼腆，不停给我夹菜。从电影院出来，隐晦的邀我去他的工作室，其实就是他租的房子。
他家里还比较干净，能看出用心整理过的痕迹，显然有所预谋。之后，我们发生了显然应该发生的事情，那是我的第一次，我终于体会到“强哥带你飞”的感觉，喊出很大声音，因为确实很疼。后来，我送了他一个新绰号：王者我强哥，人狠话不多。
那晚，我们赤身躺在床上，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样，从背后抱住我，然后用嘴贴近我的耳朵，悄悄说：让我用一辈子温暖你。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开关仿佛被触开，泪水汹涌。父亲是否也对母亲说过同样的话呢？我又想起8岁那年，父亲因为一个女人，毅然抛弃母亲和我。从那时开始，母亲变得越来越暴躁。男人的话如果靠谱，世上就没有那么多如母亲一样的怨妇了。
我没回身，呢喃着对强哥说：一辈子太长，我们谁都不敢保证，还是现在，抱紧我吧。
那一夜，是父亲离开后，我睡得最好的一夜。而现在的我，正需要这样一个拥抱。
强哥打开门的一瞬间，这种幼稚的想法灰飞烟灭。看着他惊慌失措的眼神，和鞋架上的女士皮鞋，我明白了一切。接着，屋里传来女子询问的声音，证明了我的推断。他低下头，没有说话，我默然离开。
3
回到狭小的地下室，我昏睡了一天。起床时，已过了晚饭时间，我给母亲发了微信，向她要生活费，也许我们之间，只剩下这点可怜的话题。过了半个小时，她回过来：不回家，你休想。
她的脾气还是倔强而强悍，不留一丝余地。自从父亲离开，她的世界里，再没有欢声笑语，有的只是尖刻和争吵。12岁那年，因为我弄坏了她的裙子，她一直追到学校里打我，直到老师和同学出来阻止。那时，我已经鼻青脸肿。
然后，我学会了小心相处，生怕哪一个举动触怒了她。然而，我的小心并没有换来她的满意，她反而变本加厉。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她只是从我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更多时候，我只能选择离开，所以，我好想快快长大。
我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在晚上7点，离直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起身出了门，再回到屋里时，手里多了一袋木炭和一瓶安眠药。
收拾好一切，我开始安静的化妆，每一次涂抹，都百般小心，希望给那些关注我的粉丝，最好看的容颜。我穿上最喜欢的衣服，那是一套粉色的日式连衣裙，是母亲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那天，我穿着它离家出走，现在我要穿着它，离开这个世界。
晚上8点，我点燃了炭火，用胶带封住了房门，地下室的房间是没有窗子的，这倒省去不少麻烦。打开直播间时，粉丝疯狂涌入，用户数瞬间突破2000人，他们就像古代的圆桌骑士，忠心耿耿守护着最初的承诺。在这里，我是他们的公主，他们是我的英雄。
屏幕上闪过各种问候的弹幕和礼物，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今天的直播：谢谢大家昨天的祝福，今天，阑珊想唱一首歌给自己，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我慢慢调高声音，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我小时候，母亲常哼的一首歌——女人花。随着音乐，我尽情的哼唱起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嗓音那么富有磁性，那么富有穿透力。大约有一分钟，弹幕停止，屏幕清净下来，我好像能听到大家小声地附和着，他们随我一起潜入记忆的时空里，那里没有争吵，也没有计较，那是属于我的一方天地。
一曲唱闭，屏幕上滚动着赞赏的文字：“唱得真美，搞得心里怪难受的”、“夜姐姐不要伤心，等我娶你”、“美如毒药”。房间里，弥漫着木炭的味道，我感觉眼睛酸得难受，便去摸纸巾，然后，我摸到了那瓶安眠药。*
我再次想起离家出走时，母亲那不屑的眼神，无数个夜晚，我总被这个眼神惊醒，然后便无法入睡。在这个世界，不管我怎么逃，有些东西总也逃不脱，那就只好说再见了。
我靠近话筒，无力地说着：我冷静的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离开，不用劝我了，希望不会有太多的痛苦吧，我也很遗憾自己做了这种决定，可是我真的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另一个世界应该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无奈吧。各位，我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照，如果有缘，希望我们来生再见。说完这段话，我打开瓶子，吞下了所有药片。
我打开手机，把安眠药瓶和炭盆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题目是：对不起，我走了，愿之后，岁月静好。不知道母亲和强哥看到，又会有怎样的想法，他们会心痛吗？会为以前的事情而后悔吗？可是，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短短十几分钟，我看到直播间里用户数已经上升到12300人。屏幕上充满了弹幕，【陌上花开】说：“千万不要想不开，难关总会过去的”，【那年风雨】说：“搞什么，想涨粉，命都不要了”，【撒旦001】说：“什么年代了，还玩这种套路”。
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默默躺在床上，用手机打开了直播间。房间里的氧气越来越少，虽然我一心寻死，但肺却拼命的起伏收放，不由自主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一直在哼唱着那首女人花，这是妈妈最喜欢的歌，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想起，她也曾经爱过我，为我做饭，陪我做手工，给我买好看的衣服，看我在房间里臭美，我多想再回到她温暖的怀里啊。
想到这里，我流出泪水，在直播间里发了一条消息：终于还是没用地哭了出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直播间里，弹幕依然强悍。【海阔v天空】说：“大夜夜，我们不想你离开，不要抛弃我们啊，在线等你”，【CM托米】说：“已经报警了，能不能发个具体位置”。
据说自杀的人不能进入轮回，要永受业力之苦。看到这么多人在乎我，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动容了。我还小，我不想死。但我几次试图支撑着坐起来，却发现大脑已经开始发昏，身体绵软无力，我已经没法自救了。我还记得那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于是，我开始默念，希望佛祖能原谅我吧*。
我在直播间里回复：我不想死，可药劲上来了，我起不来了。
我恍惚看到直播间里的话题还在继续，******说：“坚持住，已经报警了，想想你的家人”，******说：“如果恶搞，就早点说清楚，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说：“耽误这么多流量，不行，你必须死”。
我挣扎着用手机对准炭盆，又在直播间里说：真的结束了，没有多少空气了。
直播间里，******说：“还有时间拍炭盆，老板，再来十串肉筋，两个大腰子”。
恶毒的言语，仿佛来自地狱的洪潮，瞬间淹没我求生的欲望。我真的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些曾经海誓山盟的网友会恶语中伤，原来当初的祝福和礼物，不过是浮光掠影。眼前再次浮现母亲不屑的表情和强哥惊慌失措的眼神，我的意识陷入模糊。
曾有那么一刻，可能是回光返照，我再次睁开眼睛，努力盯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终于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母亲发来的三条的评论：“岚岚，妈妈错了，你不要想不开”、“妈妈爱你”、“等我”。眼泪打湿了我的脸颊，我发出了最后一条消息：“我好想你”。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撞门的声音，然后是哭喊声、脚步声……我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里，妈妈把我抱的很紧很紧，她不停的说：岚岚，妈妈错了，不要离开妈妈，妈妈爱你。
4
一年后，我终于到了尼泊尔，去了神往已久的蓝毗尼园。
在佛殿前，佛经声声入耳，我和母亲虔诚地忏悔。
如今，我已经离开直播间一年之久，依然会有一些粉丝，挖出我的微信，执着的问我，最后是什么信念让你活了下来的？
每当这时，我总喜欢看着母亲傻笑，然后默默回复：是佛号和网友的鼓励，谢谢您们。
而我心里却永远记住了那句：妈妈爱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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