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富察贵人      参赛编号：1020

关于周莉莉的一切，在这一天被盖棺定论，恐怕为时尚早了。

尽管她的身边来来回回了好几拨人，总是重复着差不多的一句话——“过完这一天，这辈子的一半就算过去了，新的日子要开始了。”

被塑身婚纱礼服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周莉莉心想，“可我才27岁啊。”

01.

这天是她办婚礼的日子，却不是她结婚的日子。

早在三个月前她就和徐志豪领了结婚证。照理来说，三个月前才是她的“大喜之日”，但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仪式感就应该和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画上等号。

周莉莉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婚庆策划公司工作，从前台一直晋升到策划助理，因为是老员工，所以公司给出了6折的福利价。

早上五点起床就准备化妆，换礼服。

八点钟的时候，徐志豪打电话来说车子抛锚了。

等到九点半还没见到新郎，周莉莉的母亲早就有些坐立难安，在一个黄道吉日出了差错，总归是让人感到晦气的，周莉莉也满肚子的气。

好不容易卡在10点前赶到家里接亲，两人笑得都有些别扭，不晕染在脸上的闷闷不乐。

坐在婚车的后座上，和徐志豪隔了30公分的距离，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婚车司机更是没这个闲心，“哎，这个，新郎新娘啊，待会儿给婚车司机队的喜糖和香烟你们不要忘记哦。”司机看来眼后视镜，嘱咐道，徐志豪客套地连连说知道了，辛苦辛苦。嘱咐完了这点福利问题之后，司机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他得掐着时间赶下一单婚礼接送生意。

在这个小小的车厢内，单曲循环着《今天我要嫁给你啦》。周莉莉接手过上百对新人，大概他们也都是这样彼此沉默地在一条柏油马路上以60码的速度前行，听着同一首《今天我要嫁给你啦》。她不禁开始确认起自己对于婚礼的概念。

2011年的时候，《裸婚时代》热播，电视剧引领的新结婚潮流让大大小小的婚庆公司都受了不少挫折。狂热的爱情主义者认为物质抹杀了爱情的神圣性，尽管拮据的现实让婚姻充满了寒酸，但还是坚信“裸婚”才是“真爱”。

周莉莉就是在那样的风口浪尖上进入婚庆行业的。

她对婚礼的概念也是从那个时候重新树立的。

那个时候因为行业立身的危机，每周一的工作会议上，当年面试莉莉进公司的刘经理总是故作坚定地说：“潮流这个东西，来来回回，现在嚷着裸婚的人，过个几年，还得大操大办，补个周年纪念。这世上，有男人女人，就有婚庆公司。”甚至同事们都在开玩笑要去报名唢呐培训班，拓展业务，潮流来来回回，说不定过几年流行老祖宗的结婚规矩。

婚姻也许是神圣的，但婚礼未必如此。2011年的时候，谢霆锋和张柏芝离婚了，铺天盖地的新闻标题都是“不再相信爱情”，举步维艰的婚庆行业更是雪上加霜。

每天都在办公室里面焚香拜关公的刘经理不再乐天积极，突然辞职转投殡仪行业，带走了一批员工。他走的那天也是周一，在例会上，他坦言三支股票被套牢，“等着潮流来来回回，是个体力活，更是场经济战。这世上，男人女人不可靠，但只要有死人，就有殡仪公司。”

因为公司人员流失，周莉莉破格晋升成了策划助理。婚礼的概念在她的价值观中，就是一场持久的战争。变换着中式、欧式、简约、复古、奢华、田园……总之，要不停地变换。

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被司机两声高亢的“恭喜恭喜”惊醒了，银座A就在眼前。

银座是东京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然而现在，莉莉所在的城镇就有一个，好像赶着世界的大潮流一样，这座城镇还有三家“曼哈顿酒店”，其中一家只是加油站边上的招待所，塑料泡沫的招牌甚至比入口大门都要宽上一些。

02.

婚礼的流程是周莉莉再熟悉不过的了，从走位到灯光，她每周都要确认好几场。其实一直到前天，她还在为别人的婚礼流程扣细节。

提着厚重的婚纱拖尾，挤进电梯，全程跟拍的摄像师把镜头对准自己，周莉莉条件反射地灿烂微笑，这是她嘱咐所有新娘的重要一点——对着镜头，尽情展现你的快乐——因为后期要剪辑视频，所以需要各种各样的视频素材。

银座A的28楼，专门承办各种展会，而婚庆典礼也是重要的一个项目。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的时候，她已经明显感觉到后脚跟被红色婚鞋磨破皮的疼痛感，然而，这喧闹的一天还远没有结束。

徐志豪在聚光束下弹唱《莉莉啊》的时候，周莉莉站在十几米开外，静静地聆听，但其实，这一套过程，他们昨天已经彩排了好几次，莉莉需要留心观察的是司仪的手势，如果他左手前后摆动一下，莉莉就需要提起裙摆缓步走近一小段距离。在婚庆策划中，这是一种炮制的浪漫，微博的所有婚庆大V号都会介绍这一招，这叫做“一步一步走向你”。

周莉莉走向徐志豪的时候，看着他西装革履弹吉他，突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

2012年，周莉莉还在为各种主题的婚礼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听了一场书店音乐会，因为那个时候一度流行过小众乐队走穴助兴婚礼的模式。

徐志豪那个时候工作稳定，在一所初中当电脑老师，业余时候担任着一个民谣乐队的主唱。

2012年的民谣与其说小众，不如说是式微。

那一年《北京爱情故事》大火，汪峰声嘶力吼的《北京北京》是城市出租车的标配歌曲，尽管周莉莉所在的城市只是个四五线小镇，但所有大腹便便的中年司机也爱在炽热的中午跟唱一两句“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在这里失去……”

摇滚音乐像止疼片剂一样让所有人上瘾，而徐志豪还在坚持他没多少人聆听的民谣。

他的乐队从2007年开始组建，都是一群大学朋友，后来毕业，遇上音乐潮流的天翻地覆，遇上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键盘手、鼓手一个两个都退出了，徐志豪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人自弹自唱，之后偶尔有一两个人加入、又离开，但他一直没有解散那个乐队。

所有存在过的东西，都不能轻易被解散。这是徐志豪坚定的信念，就好比在网游铺天盖地袭来的时候，他依然每天擦拭一遍书柜上“任天堂”的第一款掌机，时至今日，他也没有爱上王者荣耀。他本人啊，就像是个潮流信号屏蔽的闭塞角落。

徐志豪和周莉莉第三次见面的时候说过：“不是所有人拿着把吉他弹个53231323，就都能唱民谣的。”如果让周莉莉回忆她爱上徐志豪的瞬间，她想大概是那个时候吧。

03.

说完了“我愿意”之后，就是轮桌敬酒，周莉莉又换了一套大红色的中式礼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普遍会接受这种中西合璧的婚礼模式，想来世界大同，中西合璧是趋势，而莉莉选择这个模式，只是因为，这是中档价位里她最熟悉的一种流程。

婚庆公司把各种婚礼常见流程划分成了ABC各种档次，一目了然，还能应变各种潮流反转，一旦欧洲婚礼不流行了，就从策展分类的活页夹上取下相关的页码。而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就是莉莉今天进行的这一套流程，白色婚纱和红色喜服，不论日后怎么变换风向，自己总会是和潮流沾边的人。

在新郎新娘离开主舞台之后，舞台上的司仪开始像个卖场专员一样开始鼓动各种互动游戏，唱着街知巷闻的流行音乐，尽管那些都是周莉莉平时根本不愿意在音乐APP上打开的歌曲，但如今，却成了她婚礼过程中的背景。

他们的婚宴规模不是很大，两边的亲戚都不多，总共也就20来桌，大家也都没有恶搞什么灌酒的把戏，在走近19桌的时候，身后的舞台上开始有人上台演唱汪峰的《怒放的生命》，“中国好声音”在一年前的夏天大火，仿佛又让人倒退回2012年的夏天，满街都是汪峰的声音。

莉莉不用抬头，也能想到徐志豪在皱眉了，这显然也不是他喜欢的。

19号婚宴桌坐着的人，莉莉并不眼熟，但斟满酒杯之后，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地说着“恭喜恭喜”，一个挨着徐志豪的男宾客显然有些微熏，激动地捏着新郎的胳膊，满嘴颠来倒去的都是“结婚，结婚，谨慎，谨慎”之类的话。

徐志豪一时没办法从他的手掌间扯出胳膊，酒杯里的葡萄酒倾了少许，白衬衫的袖口溅了几滴酒渍。大醉的男宾客突然伏在徐志豪手腕上哭泣，哭了几声，竟然起了鼾声。

一桌人都不知所措，后来邻桌的二姨凑到周莉莉的耳朵边上，十分精明地告诉她，那是三叔公家的儿子，三叔公身体不好，所以让他儿子来出席，毕竟份子钱也是掏了的。至于那30多岁的男人为何会失态大哭，二姨换了一幅世故的神色，声音压得更低了，那男人刚刚和老婆离婚，财产少了一大半，如今车子房子都归了前妻，每天都找人哭诉。

在婚礼上听到这样的事情，似乎是不大吉利的，但来参加婚礼的人，本来就不是来祝福的。

莉莉心知肚明，6桌的那个小孩儿下礼拜要参加“小模特大赛”，她妈妈特意带来婚宴场，让他上台“走秀”，练练胆子；13桌的两个同事已经分居了半个月，妻子特意嘱托莉莉把两人的座位隔得远远的……婚礼的主角，永远不是表演幸福的一对新人。

背景板的显示屏上开始播放两人的结婚照了，蓝天白云，浓妆艳抹。拍婚纱照的那一天，30度的高温，换了5套礼服，在摄像师各种动作微调下，笑得脸都快僵了。摄像师也是莉莉公司的一个老员工，他一直强调这是最流行的拍照姿势，“不信你问莉莉”——是啊，周莉莉也知道，这是大多数结婚照都会用的姿势。

高级修图的照片里，周莉莉和徐志豪都有点失真。

重新坐回主桌时，徐志豪凑近莉莉揶揄着说：“照片里是真看不出来你那天发了那么大脾气。”

04.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婚宴总算是结束了。

八点半的银座A还灯火通明着，隔壁宴会厅，另一对新人的敬酒似乎还没结束。莉莉路过时，往里瞅了一眼，新娘和新郎，像两个疲惫的微笑小丑，“原来，我们刚才是这个样子的啊。”莉莉心想。

坐出租车离开银座A的时候，两人都微微有些醉意，头靠头窝在后座上，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俩，说“这模样一看就是幸福的两口子”，莉莉不禁想到中午时分在婚车上的境况，那时候的燥热和闷闷不乐，也许一点都不像是前去结婚的吧。

离开银座A，他们又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彼此相爱了。

“我还是喜欢我们领证那天，简简单单的……”徐志豪拨弄着莉莉的手指，一根一根，从左往右，又从右往左。

那天上午十点，他们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结束之后，揣着那两本证书，去最近的兰州拉面点了两碗汤面，周莉莉把所有葱和香菜都挑给了徐志豪，两人一边吃一边讨论晚饭要不要做松鼠桂鱼，周莉莉那段时间迷上了逛各种美食贴吧，松鼠桂鱼是她最想尝试的。

想到这里，莉莉也笑了，“明天我给你做松鼠桂鱼吧……”婚宴上的松鼠桂鱼她都没来得及吃上两口。

第二天，莉莉还在厨房忙活早餐的时候，手机提示音“叮咚叮咚”响了好几下，趁空划开锁屏，公众号推送、微博头条，满屏都是舒淇和冯德伦结婚的消息。

“估计又有好多人要开始‘相信爱情’了。”徐志豪也刷到了这条消息。

“她的裙子真好看。”莉莉擦了擦手，把火候到位的皮蛋瘦肉粥端上饭桌。

“这样的仪式简简单单的，比昨天那场闹哄哄的好太多了。”听着徐志豪说出这样的话，莉莉没有一点儿生气，她也更向往那样随性的仪式，只要心意到了就好。

“我们公司大概又会赶一次潮流，推出‘舒淇同款’的结婚照模板吧。”

“周莉莉——”

“嗯？”莉莉回头的时候，徐志豪举着手机，一张抓拍。

“我要把这个当电脑屏保。”看着莉莉一脸不解，徐志豪又跟了一句，“舒淇没有你好看。”

周莉莉笑得很满足。餐桌上还有从楼下包子铺买来的两枚茶叶蛋，两股油条。

莉莉两天后去上班，策划部果然已经推出了“舒淇同款田园风”的主题婚礼，这个潮流纷至沓来的时代，一切都是存在标签的。她突然又想到了昨天徐志豪说的那句，“舒淇没有你好看。”也许，只有徐志豪这样潮流信号屏蔽的人，才会讲出那么动听的情话，混着一股茶叶蛋的芬芳。

部门例会结束的时候，同事闲聊，听说当年辞职的刘经理，现在又转投了自然环境保护的项目。看来殡仪行业也没有挨得过一浪接一浪的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