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楠溪,莺飞草长。油菜花刚冒出几乎看不见的花蕾,桃花儿却已零星开在枝头。麦苗长势喜人,没种上麦子和油菜的田畴并没有荒芜,农人们撒上了苜宿草的种子,紫色的小花将绽未绽。
田园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这么和谐明丽,但是,30才出头的肖云志站在一大片的靛青田前,脸色却与这春光截然相反。此刻,他的内心五味杂陈。他知道,去年冬至前收获的靛青梗虽然一如往常已经剁成了20厘米长的苗种,捆成小块盖上草饼埋进泥土中保暖,但是这个清明再也不会移植到眼前这片地里去发芽了。因为,从今年开始,他将不再用到“靛青”来染他们肖家的“瓯染蓝夹缬”了。这里,将变成他的新农村,将成为他的摇钱树。
肖云志是瓯江下游楠溪五大顶级“瓯匠”——“瓯染”的新生代嫡传传人。“瓯染”在浙南被称为“蓝夹缬”,现代印染科技尚未普及的时候,瓯江两岸百姓穿的衣、盖的被、用的线,都依赖于它。旧时姑娘出嫁,都少不了一床“夹花被”,同时还用“瓯染”蓝夹缬布装饰桌椅或裁做衣裤。新娘子的嫁妆到夫家时,邻居们先看看是否有“蓝夹缬布”做成的“夹花被”。如果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嘴边一句话就溜了出来:“嫁囡儿连一床夹花被也冇(没有)”,讥讽人家嫁妆贫寒、礼数不全。
作为瓯江两岸“瓯染第一家”的嫡系传人,肖云志对靛蓝的感情不是同龄人能比的。小时候上学,老师问成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蓝是什么,肖云志就偷偷地笑,没有小伙伴比他更清楚,更懂这个“蓝”了。小时候,肖云志跟着爷爷学会了“制蓝”的所有工艺流程。开“瓯染”的染坊必须要和靛青打交道,因为靛青是“瓯染”的印制染液。肖云志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爷爷曾经带他坐船到中雁荡山山麓一个叫黄檀硐的小村庄,这里有着“靛青村”之称。肖家收青的这户农家,种靛、打靛,已经五代相传。每到收购靛青的时候,他们肖家都要雇大批的船工把一担又一担的稻谷装上船,沿楠溪入瓯江,走水路运到雁荡山农户家中。后来,肖家爷爷就想办法在楠溪莲瑞村村外种上大面积的靛青,解决了年年走水路“拿谷换青”的大麻烦。每年初夏,靛青叶子迎来了成熟的季节,也就是肖云志带着妹妹肖霄云在靛青田里撒欢的季节。家里的工人们把叶和梗全割下,梗截下留作种,叶和嫩茎倒进砖砌的缸内浸酿;三天三夜后,捞去渣,加入蛎灰使劲搅啊搅,再沉淀一个晚上,滗净上面的水,留下来的就是纯纯净净的漂亮的靛青了。于是,爷爷便看着一缸缸靛青,抱起肖霄云说:“碎妹儿啊(楠溪人对小女孩溺爱的称呼),将来你出嫁时,要多少床夹花被就有多少床哟!”
肖云志的眉头还没有舒展在这春风里,顺风传来一声娇呵:“肖云志,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肖云志回身一看,妹妹肖霄云一手抓着牛仔衣的衣领甩在肩膀上,一手叉腰,站在不远处对他瞪眼。“亲哥也不叫了?”从小到大,不管怎么烦怎么累,只要一见到妹妹,肖云志便有了笑脸。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他永远让着妹妹。妹妹虽然生性娇蛮,但是,从小到大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跟哥哥很亲。可是今天,站在靛蓝青苗田头那一端的妹妹柳眉倒竖、杏眼怒向,他心里清楚为了什么。他向妹妹走了过去,伸手捋了捋妹妹的刘海说:“跑这么急,汗都跑出来了!”肖霄云一手拨开哥哥的手,说:“你到底停不停你那个该死的‘新农村’计划?扫平咱们莲瑞千年瓯匠村,你真的下得了手?你这是毁灭世界顶级文明你懂不懂?你将是历史文化的罪人你懂不懂?你将无脸面对各路瓯匠祖宗你懂不懂?”面对妹妹连珠炮似的“懂不懂”,肖云志长叹了一声:“懂能解决问题吗?”“什么问题,你不就是要赚钱吗?你不就是想发大财吗?你不就是一身铜臭气吗?”“妹妹……”“我告诉你肖云志,你若再不收手,不但我不认你这个哥哥,我将发动所有的新老瓯匠们,告诉他们你那颗被金钱吞没的心有多黑,你是如何勾结黑心财团毁灭我们瓯匠的千年精华的,我将让你身败名裂,我将……”
“够了!”肖云志一声断喝,打断了妹妹的慷慨陈辞。肖霄云从来没有听过哥哥对她如此严厉的断喝,她往后退了两步。肖云志说:“难道我不是‘瓯匠’传人吗?我难道我不珍惜各路‘瓯宝’吗?可是,如果我不做这个改村计划,你想过没有,爸爸的病怎么办?爸爸做房地产失败后留下的这一堆烂尾楼怎么办?你不知道,现在公司账户上的那些漏洞,我是借高利贷顶着的!加上你这几年出国留学学服装设计的巨额学费也都是我高利贷借的!这利滚利、息滚息,这还只是个窟窿吗?它们是无底洞、无底洞啊!我再不弄钱,爸爸、这个家、我们还有我们的‘瓯染’,都将是死路一条!没有钱,还有什么‘瓯染’、还有什么‘瓯匠’?!”
肖霄云听了,瞬间愣住了:“你说什么,我的学费也是高利贷借的?我们家的财务情况真的有这么严重吗?”肖云志蹲下了身子,双手抱住了头,此刻,被压力和痛苦扭曲的他全然没有感受到妹妹肖霄云已经无声地从他身后走了,消失在绿油油的麦田的那一头……
肖霄云像一株被春雨打蔫了的小苜蓿草,她六神无主地走在莲瑞村湿滑的蛮石路上。瓯江水大,江水裹挟着的泥沙也大,加上河床的淤泥,因此,江水是黄浑的。但是,瓯江的支流楠溪江却是因为两岸青山植被繁茂,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楠溪江河床不是淤泥,而全部是鹅卵砂石。溪水经过鹅卵砂石的过滤,又经过每年夏天必发的大水,因此,300里楠溪江虽然迂回曲折,但整条江脉都清澈见底。楠溪江滩林中被冲得光滑圆溜的石头,小的叫卵石,大的叫蛮石。这些卵石蛮石历代被广泛用在南溪两岸古村落的基础建设中,道路桥梁、民宅祠堂、牛栏猪圈甚至田间地头随处可见这些圆滑可爱的大小石头。小时候,肖霄云特别喜欢在夏天的大太阳底下赤脚走在这些用蛮石铺就的村巷小路上。火辣辣的太阳照射得地上的卵石滚烫滚烫,一个卵石刚好放得下小霄云的一只小脚丫,娇嫩的脚丫一贴上卵石,必须快速躬起脚背,像蜻蜓点水一般地从一个个蛮石上点着跳过去,不然就烫得受不了。大人们嗔骂着:“疯碎妹儿!”肖霄云却咯咯咯笑着踩着大太阳下的蛮石小路点跳着跑向了溪边去。
此刻的肖霄云很想念夏天的大太阳,她很希望自己此刻能脱了鞋子赤脚在蛮石上像小时候疯跑一阵。忽然抬头发现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脸圆圆的、身材圆圆的,穿着打扮挺时尚,有点欧美嘻哈风,一看就是外地人。因为穿着皮鞋,可能鞋底光滑,踩在同样湿滑的蛮石路上,走得东倒西歪,那样子非常滑稽,肖霄云看了有点忍不住想笑。这个男人与肖霄云擦肩而过的时候,刚好踩在一块又大又圆的大蛮石上,脚底严重打滑,差点滑倒,肖霄云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对方一句英语脱口而出:“thank you!”肖霄云再一次下意识地用英语随口说了一句:“no swert!(帮了个小忙,小意思)”对方一听她用了这么纯正伦敦口语又这么随意的一句不用谢,不禁停下了脚步,用英文问她:“你是游客?”肖霄云没理他,掉头就走,对方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上来,又用英文问了她一遍,肖霄云还是没理他,对方再一次追上来,这一回用中文问她,肖霄云停下来,没好气地用英语对她讲了一通:“我是本地人,祖宗十八辈子就是这里的本地人。我现在不开心,肚子饿,说不动话,拜托别打搅我好吗?”这个男人一听,笑了,拍拍肚子说:“我也肚子饿了,刚好前面有一家本地小菜馆,昨天我吃过一回,味道很好,我请你吃饭如何?”肖霄云知道他说的前面的那家在村头的菜馆叫“花大利”,是“瓯菜花家”开的老店。
这家“花大利”是花家瓯菜的发源店,前前后后应该有一百年了,因为厨艺好生意好,发了财,花大厨子便在瓯江南岸的白瓯城里开了一家也叫“花大利”的瓯菜菜馆。厨艺好,食材新鲜又有特色,价格公道,生意自然也好。但是花大厨子有一个特点,就是脸皮厚,不怕白瓯城里人笑话他讲话带一腔楠溪山底的口音,笑话他穿得土气,笑话他赚这么多钱还拿着一杆长长的竹子烟杆吸楠溪的土烟丝。因为花大利厨房里有一大特色,那就是所有的砧板都又大又厚,所以人们就笑话他脸皮比他家的砧板还厚。继而这话渐渐演变成了白瓯城里的一大俚语,当说别人脸皮厚的时候,就会有这么一句:你的脸皮可真厚,就像花大利的砧板一样!
肖霄云听这个圆白脸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火气大,到真可以去“花大利”喝一碗清热败火的“溪螺汤”。于是就对着圆白脸说了声OK,两个人就朝村头的“花大利”走去。
肖霄云两人前脚迈进“花大利”的大门,后脚芦叶儿和汪楠源就抬着一根大半人高的春笋进了店门。肖霄云一看,朝厨房大呼了起来:“花大萌花大萌,你的好食材来了,还不接驾!”
说话间,从厨房跑出一个也是圆圆脑袋圆圆身材的小伙子,身上套着一个围裙,刚好站在跟着肖霄云进来的圆白脸身旁。肖霄云一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画风,我咋觉得看见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蓝蝴蝶双胞胎胖兄弟呢?”
圆白脸一看花大萌,主动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太棒了,我叫甄浩驰,是来旅游的美食家,一直在全世界各地寻找美食,这几天被你菜馆的美食吸引住了,可以交个朋友吗?”
芦叶儿和汪楠源互相看了一眼,芦叶儿阻止了汪楠源迈向甄浩驰的脚步。肖霄云又笑了:“甄浩驰,你还真好吃嘞。花大萌,你前世的兄弟来了,赶紧把拿手菜拿出来。我要溪螺汤败败火,你给他们做最地道的花式油焖笋吧!”“好嘞!”芦叶儿转身也跟着花大萌进了厨房。不多时,肖霄云说的溪螺汤、油焖笋都上了桌,还有炒素面、锦粉夹、豆腐鲞、溪鱼干等依次上桌。众人叫叫嚷嚷热热闹闹上了席,正伸筷子吃得开心,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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