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要离婚

（一）

到了民政局门口，朱明达才清醒过来，李二梅不是说着玩的。

“进去吧，一会儿就好，不耽误你斗地主钓鱼，我先去拿号。”李二梅说完自个儿先进去了，前天她专门来打听了流程，对这儿不算陌生。

朱明达恍惚了，他仰望着民政局三个大字，感觉格外刺眼，心里不禁骂道：不就是多喝了几杯，说了些乱七八糟的大话，至于这么较真么？我要是不点头，宴席能办得起来？

想到这儿，朱明达来气了，他扔掉烟头，骑上摩托车，直奔闺女家。

昨天是李二梅的五十五大寿，操办得挺热闹，请了不少亲戚朋友。原来是没有祝寿习惯的，孩子们一是为了庆祝她康复出院，二是为了感谢她的无私付出，特地设宴。

（二）

“你妈要跟我离婚，我从民政局来的！”朱明达对女儿大吼。

芳芳正在晾衣服，她问：“离了吗？”

“当然没有，我不在场，婚能离得了？”朱明达有些得意，“是不是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同意给她过寿，结果出我洋相，当那么多亲戚朋友的面说要离婚，我不计较，她倒真干了。”

什么叫你同意，整个寿宴是我姐弟俩专门给妈操办的，你同不同意都会办。前前后后是我俩操心，你干啥了，吃，喝，侃大山，耍酒疯。

芳芳在心里嘀咕了一番，看着面前的老爸，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估计小鸟会认错窝，脸也没洗，脸颊干得起了白皮，烟雾从浓密的杂草般的胡须中冒出来，像点着了潮湿的玉米须，光出烟不见火。身上的皮衣如斑驳的墙壁，这一道，那一块地脱落。邋遢样与昨天相差无几，她忍不住抱怨：“不是给你买新衣服了吗，上个月不就让你去理发了么，这个样谁不嫌弃？”

朱明达瞪大了眼睛，身子离开了沙发靠背，不满地问：“谁嫌弃？你，小昆，再嫌弃我也是你们的爹！那些几十年的亲友们，我啥样他们没见过！你妈嫌弃更没道理，我这不是省钱省事么？”

“省钱？理发才花几块钱，买鱼竿得有几千块了吧，一星期至少一条烟得两百多吧！省事就更别提了，钓个鱼自己能掉河里，出去喝个酒能栽沟里，额头上的痂还没落，昨天又喝大了，都不长记性的！”

“昨儿不是在自己家嘛，碍啥事？醉了一倒倒床上，屁事没有！”

老爸就是常有理，芳芳压抑住怒火，说：“你偏偏找事啦！”

朱明达腾地站起来，大吼：“芳芳，翅膀硬了，敢找老爸的茬！别欺负我年纪大了，喝醉了，记性好着呢，找啥事？不就谈了谈辉煌的过去，发了发你舅的牢骚，说了说最近的生活乐趣。一不骂人二不打架三不犯罪，我问心无愧！”

“那为啥害怕离婚？”

“我，我，”朱明达在客厅转了两圈，似乎在组织语言，当他再走到女儿面前时，脱口而出，“要离婚也是我提出的，是我受够了要甩她，要她走人的！”

说完就出去了，把门关得嘭响。

一下子清静了，芳芳有些后悔对老爸的态度不好，便起身走向阳台，看到爸爸发动车子出了小区大门。小时候的一家人是另人羡慕的，如今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

（三）

朱明达跑了，李二梅不意外，以他的犟脾气和死要面子的尿性，不会乖乖就范的。她没有乘公交回家，而是步行去了马红梅家，她应

马红梅是她儿时最好的玩伴，各自成家后疏于联系，近几年又亲近起来，年过半百，更想找知己说说心里话。

马红梅躺在床上愁眉苦脸，上个星期从儿子那儿回来，给家里大扫除的时候在湿地上滑了一跤，闪着腰了。

“你呀爱干净，在娘家时我去你家，不是在洗头就是洗衣服，不是扫地就是收拾东西，一刻也闲不住。现在倒好，不想歇也得歇着啦！”李二梅坐在床边，拉着红梅姐的手。

马红梅笑了，“岁月不饶人，不服老不行，我这一摔可苦了老贺，除了洗衣做饭，还要给我洗头洗脚，伺候大小便，拿药换药，我跟个瘫痪有啥区别！”

在厨房煮水果茶的老贺开口了，“别瞎想，好好养病，你身体棒棒的，咱俩作伴就是我的福气，也是孩子们的福气！”

“听听老贺说的，别有心理负担，你可是掉福窝里啦，老伴知道疼人，儿女长脸又孝顺，心放宽病就好得快！”李二梅由衷地为老姐高兴，她成亲时老贺穷得连个衣柜都没有，家里兄弟多，还要筹钱给他们结婚，后来缓过劲儿来又要供儿子女儿上大学读研究生。紧巴巴的好些年，如今苦尽甘来了。

马红梅谦虚地说：“啥福气呀，难念的经多着呢，自己哄自己高兴呗！年轻时大家都说你有福气，嫁的人家好，生的孩子漂亮。”

“到最后享福了才是真有福，开头的都是虚的。”李二梅斩钉截铁地说，她感受到了内心激烈的翻腾，苦楚几乎涌上喉头。她告辞了，约定过几天再来。

什么是虚？李二梅不清楚字典上是怎么说的，但在自己的解释里就是大家都羡慕你住了美丽的房子，却不知道里面是鬼屋。老贺把老姐照料得妥妥贴贴的，自己呢，上上个月胆结石手术住院，朱明达就去过三次，一次是给去看望的老伙计带路，人家走他也跟着走了；一次是问家里的钱放哪儿了，说朋友儿子结婚要随礼，问那个朋友，是钓鱼时认识的；一次是女儿有事硬拉他过来帮忙照看的，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理由是医院里气氛太压抑，喘不过气来。

身体上的疼痛有医生和药品来安慰，心上的呢？李二梅不懂爱情，结婚生子，当外婆当奶奶，被年岁推着往前走。生病了几句问候，一杯热水一口饭一些陪伴，说是爱情也不为过吧！平时不关心就算了，躺病床上了还不当回事，再麻木的心也会痛。

（四）

李二梅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心里默念不值得，她决定去儿子家一趟。

小昆去年又结了婚，前妻留下一个儿子林林，现任静静是个好媳妇，为了让婆婆安心养病，把林林接到身边，照顾得还不错。只是现在她怀孕了，有了亲生孩子后，能一视同仁么？

想到这儿，李二梅就恨得牙痒痒，前儿媳很好，人漂亮心直口快，两口子感情也不错。就朱明达事多，爱挑刺。人家起得晚了不做早饭他说不像话，吃饭不跟他一桌说不敬长辈，不爱干家务就说太懒，衣服破了直接扔说不会过日子，两口子出去旅游说把儿子带坏了。

李二梅说我都不计较你啰嗦什么，现在年轻人都这样，还想压制儿媳像当年你妈使唤我一样，当保姆做牛马？

朱明达急眼了：“我是为你好，她不干你就得干，再不管教就骑你头了啦！”

“我乐意，”李二梅也火了，“嫁到你家来，你妈说一我不敢说二，稍有不慎就会挨骂，你妈一瞪眼我就打哆嗦，只有拼了命的干活心里才踏实。受了半辈子气我认了，决不会再让儿媳走我的老路！”

李二梅不做恶婆婆，朱明达扮了这个角色，跟他妈如出一辙。儿媳可不是个软柿子，两人吵架摔东西，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儿媳和公公打架成了周边的笑话。后来两口子离婚了，准确地说小昆是被逼离婚的，当时朱明达就拿着一瓶农药站在房顶上，说先喝后跳双保险。

李二梅不怪小昆，他打小就听爸爸的，人又年轻没主意，只后悔自己不挡事。所以，小昆再婚后，她不顾朱明达反对，用赔偿款给他们买了房子分开住，除了避免矛盾，也省得乱花钱。自从得了征地款后，朱明达学校食堂的厨师也不干了，整日闲溜达，有人办酒席就去帮忙混吃喝，后来又迷上了钓鱼打牌。

（五）

芳芳也在弟弟家，当她看到老妈没事人一样地和孩子们玩耍时，就知道事是真的。她问：“真的要离？”

“真的。”李二梅平静地回答。

“昨天爸确实不像话，我让他给你道歉。”

“妈不是冲动的人，不会为一件事大动干戈，就是想着有他还不如没他呢。就说你结婚后一直不怀孕，咱这小地方医院看不好，我说上省城去，你爸不让。找个算命大仙来，说风水不好，要迁坟，坟迁了没用又说要吃偏方，里边还有焚香灰和小孩子口水，那算偏方么？罪没少受，效果一点没有，还被骗了几千块钱，这是你爸后来不小心说漏嘴的，要不我还真以为是远房亲戚呢！你在婆家不好过，妈比你更难受，悄悄地带你到大医院检查，输卵管不通，小手术一做就好，直到生下佳佳，我才算彻底放心。”

芳芳羞涩地笑了，“让你操心了，有时想想我真傻，怎么就听了我爸的话。”

“从小就听他的话，成习惯了。”李二梅把话转了回来，“你爸找你了，你不愿意我离婚吧？”

芳芳沉默了，这事传出去又是笑话，静静却开口了，“妈只要想明白了，不是冲动不是置气，咱都应该尊重她的决定，就算离婚了，还是咱的爸妈，小昆你说是不是？”

“妈自己拿主意吧。”小昆表态。

“奶奶要干嘛？”上中班的孙子问。

“奶奶要离婚。”静静回答。

“离婚？离婚不好，小可妈妈离婚了，她就经常哭说见不到妈妈了，我还能见到奶奶吗？”

“别担心，一定能。”静静安慰林林，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

李二梅有时想不通静静为啥会嫁给小昆，图钱，不是有钱人，图人，小昆本事也不大，二婚还带孩子。亲戚都劝她不要疑神疑鬼，小昆的样貌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静静也打趣说就是看上小昆的帅。她在心里说，朱明达当年也不差，可模样会变老变难看，能喜欢到几时呢？

（六）

第二天，妹妹和弟弟来了，看来朱明达闹的动静不小。

妹妹也有50岁了，最近新添了双胞胎孙女，高兴归高兴，只是日夜照料宝宝，瘦得厉害。妹夫前年去世了，人又高又壮，好好的竟得了脑出血，真是世事无常啊！一生操劳，好不容易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到了享福的时候却无法消受。妹妹自责以前老是与他吵架拌嘴，不懂得体谅，现在只剩后悔，所以劝姐姐珍惜眼前人，别计较太多。

李二梅说，我住院的时候，同病房的家属跟我非亲非故都会帮我叫医生，带了好东西给我尝尝鲜，问问我恢复得怎么样，朱明达连个陌生人都不如。他有个小病小灾的我就得当妈似的伺候，上个星期摔沟里，我端水拿药，除了一天三顿饭，馋得想吃老钱家酱牛肉，让我冒着大雨去买，你叫我别计较？

当初成亲时他家里觉得我高攀，他妈和大哥大嫂没少给我脸色，他呢，啥时候站我这边了，屁都不敢放一个！他妈偏向大哥，给他带孩子帮忙看果园，到老了不能动了躺我家里了。我给她喂饭，伺候大小便，朱明达说啥，他说我能不能不要对他妈板着脸，我说要不你来服侍，反正是你亲妈？他就只会笑，只会享受外人夸他是大孝子。你们说我有度量，我只觉得窝囊。

（七）

弟弟听得不耐烦了，说不要老提以前，要向后看，别一把年纪了还赶年轻人的时髦。

这个弟弟说话没轻没重的，最近做生意赚了一笔，比往日更神气了。

李二梅有个姐姐叫梅梅，因为贪玩没看好小弟，让他掉河里差点淹死，被父亲下手太重打没气了。姐姐是什么，就是幺弟的加油车，供血站。

弟弟被宠得游手好闲，赌博嫖娼，局子进了几次，都是李二梅去捞的，出了钱又丢脸，他呢没事人一样，仿佛天经地义。李二梅恨铁不成钢，说要不是因为你的破事，我在婆家就能硬气一些。弟弟也干脆，说帮我最后一次，借一笔钱资助我做生意。赔偿款还没捂热就惦记上了，这不是中奖的彩票，是后半辈的养老钱呀！李二梅心痛但还是借了，总不能看着他老婆要跑，侄子没妈吧。

李二梅说，把钱还了吧，把钱还上就不用跟你姐夫坐一条船了，前天朱明达酒后发牢骚你没听见？你恭敬他帮扶你，背地里是我折了腰替你付代价，你知不知道心疼姐？

（八）

李二梅饭后睡了个午觉，过往像电影画面一样闪现。这辈子是女儿，姐姐，妻子，儿媳，妈妈，奶奶，外婆……什么时候是自己呢？或许在离婚之后，或许永远都不会有，或许就在此刻的心里。

她打算起床后到县城的律师楼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