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影浮光

作者: 岸春 | 来源:发表于2019-05-18 10:42 被阅读14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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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厅顶灯开启后,银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蝇头般大小英文字幕,观众在片尾曲舒缓的歌唱声中离座,纷纷涌向那扇刚被工作人员打开的门框。清理员拿着笤帚和大黑塑料袋进来,江平一像之前和此后去看电影一样,仍安稳地待在最后一排居中的绒面座位上,有时候抬起眼睛,让目光接触由置于后面墙壁孔里的幻灯机投射出来的光线,那仿佛是童年假期里晨曦的光束,从玻璃窗一角透进来,带有浮动着的粒粒尘埃;曾站起来举手遮挡,掌上现出比例失调的图像或文字。这是他到此为止看过的第三场电影,毫无疑问,看同一场次的其他人远不如他激动;没有非得急忙去完成的事,所以总等到影片播放时间的终止才离场,甚至清理员收拾停当离去后。而这一晚,江平一不是独自一人留到最后。因为他往前下台阶时,另一个身影从前一排最右边的位置向中间走;瞬息间,落在了他后面。

    以后他俩谁也想不起,那天晚上哪一个先开口说话。常常是,两人同时说是自己;或者同时以为是对方;始终没有过共识,在这一点上。但他清晰记得素然当时的剪发头短发发硬、使人想到抚上去刺手,带有微微弹性,上身穿厚实植绒珍珠灰卫衣,外面罩有宽松蛋壳黄粗布外套,直筒牛仔裤裤口翻卷起几层白边,脚上一双男式白色运动鞋;举手投足和一切细节像是在故意掩盖真实性别;可他在听到其干脆利落声音前,就确认了她是女孩。她脸上皮肤很白,没有涂脂抹粉却不显干燥起屑,就像江南大部分女子一样,得益于空气潮湿、夏季高温的自然气候。虽然目前还没有与任何一个女生发生过亲密接触,他却有天生对女性气味的知觉,那是无法言传的不同于其他任何嗅觉可以感受的味道,仅仅在于对此敏锐。曾经在初中语文课堂上,他就举手打断老师讲述并提出质疑:木兰的女儿身不可能瞒得过战友,甚至蒙混过关数年且建立军功,不符合正常生活逻辑。当然他没有从课堂上的教师同学和参考资料中得到答案;多年以后,才无意中听一位学者在讲座中谈及,花木兰当时可能是做通讯兵,骑马奔走在驿道上,晚上睡单独房间。因为不用与固定的人长期见面,所以即便被识破性别也无妨。

    素然只是说,上周突发奇想,觉得自己留男生头会很有趣,就去了理发店。

    那天一同看的电影是《三块广告牌》,女主角冷峻坚毅的表情给人深刻印象,她在女儿去世的悲痛中振作精神,不相信警察,企图凭借自己果敢和坚持尽快找出凶手。期间与男配角形成过对立。最后两人在思想上得到统一。出来影院,夜间九点的城市正在沸腾,商场旁边,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白色圆形屋顶的檐上,一圈装饰彩灯不断变化颜色。走在灯光照亮的街沿上,银杏树在地面投下消瘦的影子,叶子还没长出,黑褐色枝条如同铁蒺藜毁弃留下的钢丝,四面八方直刺夜空。她提到看过的许多电影,有些场景被绘声绘色地重复;他感到栩栩如生。他也许无法获悉女孩过去生活的重量,但显然她有过喜欢的电影。在很早前就看过。

    十点,在商场南端的街角,素然上了公交车。江平一继续往前步行回住房。

    2

    电影最早是父母和邻里长辈人于他幼小时常常提及的词汇,他们在追忆逝去的时光时总提起的事物。据说那些消失的年月,有人不定期背着机器来到集市放电影,每一次放映几个晚上,然后又背着机器去往别处。《刘三姐》和《梁祝》给当地观众的印象最深,以致在他们口中形成了不同版本;这些版本后来被用作和光盘流行后的影碟版本对比,比如《刘三姐》中的阿牛一些人记得是叫阿里,梁山伯坟墓开启时没有打雷,完全因为祝英台的呼唤。后来一段时间,镇上单独建了影院,有专人负责放映,需要购票。不知何时因何原因,经营被终止。小镇与电影之间关系的信息,江平一获悉自周围人的口传,大致上如此,无法精确。很巧的是,他记事后镇上再未播放过电影,之后随着录像带和电视流行,移动互联网出现,使得那过去发生过的事要再现于当地越来越不可能。其实小镇的影院并没因不放电影而立即被拆毁和遭人遗忘,它位于政府大院内一幢瓦屋的底楼,空间很大。四年级时,里面举行中小学生演讲比赛,他冲着班主任老师的女儿前去;他们一个班,女孩曾有一周与他同桌,每天被打扮得漂漂亮亮,暖和季节常穿鲜艳颜色裙子,头顶用丝带扎着高高的羊角辫。也许当时他比参赛的她更为激动,听到她声音透过蒙上红布的话筒传递至音响,更为清脆响亮;稍一停顿,他就在心里捏一把汗,怕她忘词。同样,当别的选手表现过好,他莫名难受,似乎不应该有人比心中的天使出色。

    过去他凭借电视机、电脑、录像带,看过很多影像;而真正去院线观看,是最近一个月的事。起因于在地铁站看到的灯箱广告,冯小刚执导的《芳华》的确给他带来视觉上的强烈冲击,倒不是故事多么感人,相反极不认同男子刘峰的行为,一味没有脾性的软弱,也没有更好地解决自身和别人的问题。现场大银幕的高清效果,电脑、电视的液晶显示屏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江平一毕业有了一年,单身,现在的工作是为一家电商公司的品牌部做设计,工作日,每天为上班耗费至少十个小时,同样奔波于西区与世博之间轨道交通上的,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这是份可以维持个人生活却无法让人看到前景的职业。尽管它被如此认清,江平一内心还是比较积极。年轻确实带给人无限信心。即便没有灯箱广告的诱导,他一定也会在大致同一时期去影院,这有助他的工作。影片中光与影,本身就是美的艺术;他相信可以在欣赏剧情时学到点技艺。

    而观看《芳华》的那个夜晚,他内心被激起的兴奋和暗流,不曾被预料。当晚出了影院,一个人步行三公里路程回家,思想里总浮起电影的片断,许多地方令他震惊。这不算新颖的故事,也没有感动自己的细节,究竟是什么让他觉得它如此与众不同,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仅仅因为这是第一部在影院欣赏的片子。这意味着以前他并不认识真正的电影。

    第二次,他就在影院前台办了会员卡。每一次夜晚独自看完电影,走在灯光绰约的街沿石上,他一如既往地激动。认为这影院位置多好,知道尚有更近的,但就喜欢这么远,正好可以在归途中消化故事内容。

    有时候,办公室里同事之间会讨论一部最近看过或即将上映的电影。他们往往更关心和谁去看,父母,孩子,恋人。而像江平一这样的年龄,因为父母在老家,单身,通常认为没有必要去影院浪费钱。如果去了,被认为是不正常。的确,通常而言,任何影片迟早都可以在网上看。不但节约钱,还不用专门跑一趟。同时,也可以随时回放,只要愿意。

    但他坚信,世上一定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真正喜欢电影的单身观众,并不计较是否有人陪伴观影。动机纯粹是影片本身。

    邂逅素然,使他这一推论很快得到证实。

    之后的一个月,江平一每周去那家影院一次。大部分时间会遇到素然。两人都喜欢等到银幕息屏,所以容易发现对方。除了原封不动用口语还原一些场景,两人并没有太多可以围绕影片的话题。往往针对同一点各执一词,互不认可,也说不服对方。倒没有刻意去做。此种情形更好,至少对任何一方来说可以多了解到存在于自身外的另一种想法。在渐熟的过程中,他们渐渐缩短了讨论影片的时间。似乎都觉得,思想电影只能是一个人独处时的事,那才能更加深入。

    素然的住房,离影院所在的世博源更远。她每一次都得坐公车回去。她对平一说起过自己的职业是数据分析。公司在园区拥有几幢大楼。在此影院出现,因为喜欢这个商场,本来也要在附近换车,经常就停下吃了晚饭再回去。她说从不订外卖,喜欢食物本来的样子,被容器装的次数愈多或是愈封闭,偏离本味也就愈严重。自身并无过多兴趣爱好,唯独对吃讲究,当然有时间自己烧最好。但自从做这份工作后,就没自己煮过饭。因为煮一个人的饭,没有乐趣可以享受。相反,愿意去店里吃,点餐时和服务员交流,看到陌生人进出店堂,落座,用餐;感知这些现象,以确认自己还在人间活着。偶尔也会到街角的全家便利店吃东西,必须要等到窗边有座位。那时进食变得次要,便利店的东西在她看来等同于垃圾食品,却能够享受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高凳上,眺望外面的人世。她说,一些人急匆匆赶路,车辆常常等不及红灯的最后一秒钟而跃跃欲试,外卖、快递和房产中介职员的电动车自杀式过马路,黏着男人的女人,缠着女人的男人……也许每一种行为,背后都有其深意。

    第三次同看的电影是印度片《神秘巨星》。前面都在为结尾铺垫,如在观看时还能时时想到片名,那么结局不难被猜中。而结局与铺垫的关系也许并不重要。江平一对素然谈了自己的看法。她没有作任何应答。攀上影院门口的台阶到达上面街沿,她静静地跟在后面。街沿很宽,自行车道也在其中,一路有黄牛询问是否要购买或出售第二天晚上演唱会的门票,临时摊贩向行人叫唤着售卖明星海报、荧光棒等周边产品。这是周五,通常从这晚开始接连两夜在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有娱乐活动。她敦促江平一走快一点,用自己的行为,比如走在前面,或是扯一下他衣角,却不是用语言。

    终于开口。她说,刚才电影里的那对家长,和我父母性格太像,简直是他们的翻版。不过女子做得很好,她的任劳任怨有明晰底线,以此机场那一幕,她做了选择,与男人决绝。事实上,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尺码,一个不能让步的原则。整体而言那女子强于我母亲,而那男子和我父亲可以画等号。这时,江平一想起男家长的种种跋扈行为,还蛮不讲理,不可理喻,一言不合就暴力出手。素然继续说,所以,走出影厅后,我一阵子不想说任何话。他默默倾听。

    在鹿角巷奶茶店,她要了杯初恋柠檬,他要了热盆栽。她像以后那样申明,选择这种茶饮,是经过比较做出的,品尝过十几种味道,唯它最适合;根本在于味道,而非名字。可这名字,往往在一些场合引起误会。他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起码目前还没因由使其忘记自己性别,于是朝她微笑着说,跟你在一起,常常忘记你是女孩,所以请放心,我不会带给你紧张。她忍俊不禁,突然,笑声响亮又尖细。江平一的话,虽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心里倒真是这样认为。他对于女性,最初接触,确实很敏感。与素然熟悉后,尤其是她那粗犷大咧的性格,并未时时唤起平一对其性别注意,也未觉得有多大必要刻意控制距离,无论亲近和疏远都不必。他从不觉得她是适合的爱恋对象或者生活伴侣。

    他这么想的时候,听到她说,如果你恋爱了,一定要告诉我啊,多一双眼,好替你把关。

    好啊。

    回头向北,素然示意一起到世博源房顶坐坐。那里白天是儿童游乐场所和餐饮,游乐场只营业到下午,此时一片宁静。世博谷的巨型漏斗式遮阳棚上灯光展示出京剧脸谱的轮廓,西面一幢幢央企大楼顶端点亮了LOGO和汉字名称,流星般的灯流在国家电网大厦的墙面一上一下闪烁。他们找到一张木长椅坐下。女子忆起她生活的家庭,说,小时候父母常常吵打,那些时刻我感到害怕,吓得躲进自己小屋,把门上锁;以为到了一个远离他们的世界,足够安全。后来读书越走越远,真的离他们远了。

    江平一问她,现在常回家吗?

    她说,不。几乎只是过年回去,上大学时,就是这样。暑期去超市做兼职收银,借口锻炼自己,实际家里并不太缺钱。忙碌的生活能使时光流逝得快,事情分散精力,好几年如此,仿佛离家越来越远。许多旧事,恍如是梦境中的遗迹,不知道现在双亲真实的生活是怎样。过年回去,他们总埋怨我不想家,白养了我这么大。

    他们毕竟不是真的埋怨,不过是想念你。

    也许吧。但是,真的,觉得离家越来越远。而且我知道,自己会有伴侣,会结婚;常常感到,将来自己的家,会离父母的家很远。那时候,兴许像我所知道的很多女子与父母之间的距离那样,彼此难得一见。素然又说道,想起族里有个旁系爷爷,年轻时获得机会去广州铁路局工作,去之前也已在家乡娶妻成了家,有了一个女孩,而他在城市的收入无法负担整个家庭,就把家小留在老家。后来那位爷爷又添了一男一女。姑姑和叔叔,跟我们一直很熟悉。他们相继在家乡结婚生子。奶奶老年跟着爷爷去城市生活了十几年。爷爷于去年去世,为免于火葬,提前回了老家。老人的丧事非常热闹。我只和那位爷爷见过三次面,因为我记事以来他就只回来过三次。家乡年长的,对他的记忆一定比我深;然而,他在城市的工作和生活,我想他们像我一样几乎对其一无所知。但是他去了大城市,做着在邻居看来体面的工作,再加上与他的子女熟悉,邻人就把他想象得如何神奇。而对我来说,他偶尔在家乡的出现,包括在家乡死亡和被安葬,像是谜一样难懂。或者毫无意义。

    素然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一个女子最终的归宿,诚然无法预测。平一认识的素然,做着一份收入中等的工作,和他一样年轻。相貌虽说不上出众,却是让人喜爱的类型。尖下巴,噘起嘴的时候特别可爱,一双水灵的大眼睛,还有线条优美的浓眉毛,如果温柔一点,那必定会引来许多男子追求。

    江平一不会对人提及自己的家庭。因为那里除了贫困,其他都还好。不是说对方不值得信任,害怕被知晓,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对外人谈起。

    他送她去坐公交,依旧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指给她看银杏树长出的新叶,这是前几天他的新发现。他说,你说我傻不傻,之前,只留意过秋天的银杏叶,满树的金黄,有时被风掀飞落地;在我很长时间的内心里,银杏的叶子一直是黄的。原来,它春天这么绿,也是经过夏秋,才慢慢变黄。

    她笑了。说道,因为金黄给人的映像最为深刻,并且离开枝头落在地面。想来是一种牺牲,那时候,叶子的生命逐渐完尽,接着被人踩在脚下,被当做风景拍照,被清扫进垃圾池,都是一种甘愿的牺牲。然而我觉得更应该去欣赏春天的它,虽然看上去叶面很小,却充满生命力。即便下暴风雨,也很难将其打落。

    3

    说起植物,江平一想到自己租住的楼房外墙一角被五叶地锦覆盖,有的蔓延至几个窗边将其四周包围,中间的窗洞,犹如远古崖壁上的洞窟,在周边植被掩映下显得比实际小,充满神秘,给人以里面空间冬暖夏凉的遐想。他这样对素然提起过那绿墙,她表示很有兴趣,希望有机会能够去看看。

    有一次周一调休,他早上跑步到世博展览馆附近,看见一辆通勤大巴停在路旁等人上车,原来这是素然公司的车,见她最后一个上去,司机就关门启动引擎开走。她没有看到平一,刚才在急急赶来。班车经过身旁,他留意到车上的贴纸:意大利园区;五个电脑宋体字,标识着她工作的坐标,因为太过于简洁,所以对于他,仍是一处无法知晓的所在。

    《碟中谍6》在夏天上映,去影院之前,他们通过电话,约定了时间。这种沟通已经开始了很久,但仅限于看电影。两人曾经谈到过,如果互不联系,完全靠碰,靠巧合,彼此一年能够有几次机会同时出现在一个电影厅;那样的概率他们没有去验证。

    这一次,他们都关注到两个场景,即男主角在打斗中站上一摩天大楼顶端,给了特写镜头,另一处是结尾,从直升机上下来,男主角在一悬崖上挣扎,悬崖石壁暗红;都是震慑人心的场面。之所以留意到,主要是因为摩天大楼的顶端和悬崖。神奇的建筑和自然景观对人有一种吸引力。人到过的地方越多,见过的事物越多,同时清楚没有到过和没有见过的事物也更多,由认知积累导致。图片和文字的描述,无法替代亲身观赏和体验。M·普鲁斯特在小说中曾写到故事叙述者少时向往去到巴尔贝克看海滩,兼具波斯风格和哥特式风格的教堂,在海岸看海面下起暴风雨,并且关注每天一点二十发往巴尔贝克的火车,其间会经历十一个站,每一个站所在地的风景,都不想错过;向往意大利北部城市威尼斯和佛罗伦萨,尤其是百花圣母大教堂。并由城市的名称展开遐想,特别是那十一个站点和佛罗伦萨的两个格

    现实中江平一和素然,因为年龄和其他条件,所去之地有限,也不像普鲁斯特虚构的人物那样在意识流中放肆地展开想象,只是出于本能,盼望将来能够去许多地方旅行。这一层上,他们思维很接近。素然感慨地说了出来,平一,我们要好好工作,赚很多很多钱,一定要去到更多的地方。男子为她激情所鼓舞,也大声说道,一定要这样。又补充道,希望那时候,会在那很多的地方遇见你。

    这个,也许并不要紧。那时我们会遇见更多的人,也会熟悉另外的人。总之,是否能在旅行之地相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相互记得现在的时刻。女孩说道。

    是啊。未来太远,眼下更加值得珍惜。

    几个月来,素然的头发已不再是男生式的剪发头,遇见平一后,她再没去剪短,现在已经快要齐肩。他还没看到她扎起来过。两侧发绺拢在耳后,额发正中分出明显的洁白线路。夏天爱穿短袖衫,七分亚麻布薄裤,平底帆布鞋。他则是半袖衬衫或T恤,牛仔裤,运动鞋。

    她有时问他是否曾关注过梅赛德斯奔驰中心举行的活动。他说,你是指体育赛事或演唱会吗?

    她点头。

    他说,没有。

    她说,我也没有过。一个随时从旁边经过的场馆,就像在火车厢和飞机舱里坐在身边的陌生人,明明知道要一起度过一段旅程,却无话可谈。

    嗯嗯。

    可我还是很好奇,每个周末,里面究竟来了哪些人物,值得受到众多人去追捧。听说不少观众还是从很远的城市特地过来,不惜时间和金钱,忍受着旅途的疲顿。

    人总是需要有爱好。如果有条件,未尝不应该如此。

    素然问他有没有热爱的明星。他表示当下没有特别喜欢的,主要是很少关注,过去关注的已经不再创作。她坦诚爱听林俊杰的歌,已经好几年,算是专一吧。

    4

    秋冬上映的片子,没有一部吸引江平一去看。期间素然独自去过几次。天气转冷,女孩的头发却越来越长了,开始用素色窄橡皮圈在脑后扎起,有时先分成两绺各自扭曲一圈再并拢,结后的发辫一些时候隐藏在连帽外套下面,一些时候是紧搭在无帽大衣的外面。

    她仍是会和他散步至鹿角巷买一杯初恋柠檬。寒冬,他们有过一次聚餐,挑选了三钢里的7年8班烤肉店。素然在餐桌上展现三种不同的吃相,粗犷时大口吞肉,大声的语调中夹杂脏话,文静时低头抬头间眉眼和面颊透出羞涩,平静时安然自若,动作悠然无做作态。平一被她的表演逗引得忍俊不禁,说,本想趁此机会观察你吃相,看来不能了。她要他猜,正常状态,她会是哪一种。他说,总之不会太粗野。

    她说,这三种吃相,我在过去的饭桌上都表现过。通常很镇静,即便长辈领导在场,也很自然;羞答答的模样完全是装出来的,在老家被安排参加相亲饭局,不好推辞,场面特别别扭,我就那样了;最喜欢吃东西时放肆一点,比如现在和你一起,可惜这样的场合太少。

    是的,江平一看她旁若无人地吃烤肉,喝饮料,提起恼人的事直骂脏话。她说,现在的工作对自己是一种折磨,有无穷无尽的报告要去完成,数据要是挪了一个小数点将造成极严重损失,面对电脑精神必须专注,无形中让自己感到重大压力,身心疲劳,夜晚却常常在后半夜醒来后失眠,睡眠长期不足。每天早上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去餐吧接一杯浓缩咖啡。午间必须在桌子上靠一下,很像高三的中午为了多做练习,不回宿舍午休,累了就趴在桌上一会。

    离店后,素然把两只手放进棕色绒面料上绘有只白兔的手笼里捂暖,说想沿昌里路走走。鹿角巷和三钢里之间东西方向的主街即是昌里路,听很多人说,在过去,特别是世博会之前,它被称作浦东的南京路,那时店铺生意红火,街沿上还有一排摊贩售卖廉价货,大人若是携带小孩上街,得拉好抱好,由于人多拥挤,很容易将两个一起走着的人分开。现在的昌里路并不很热闹,沿街两侧最多的是女士服装店,在电商冲击下,不几天就有店铺关门易主,中间的车道也不宽阔,路摊贩只是在北侧偶尔可见。西段的北侧,一些原来是店铺的门被堵上封死并在前面砌起一道屏障墙,分岔出去的历城路烧烤街,已被禁止经营餐饮,之前的所有店铺撤离。那批生意人和附近市民多年形成的习惯被迫改变。如今的昌里路,虽说不上冷清,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据此想见它传说中的繁华。地铁、各大新商场对人流分散,互联网冲击,令它在新时代跌入最落拓的谷底。

    昌里路的过去,在平一和素然看来,仿佛别人的一段往事,恰好他们认识了现在的它,仅此而已。相比起街道,他们年轻,过去的主要时间用在学校接受教育,在家作为孩子不用担心吃饭穿衣,没有非凡经历,正和昌里路商业街相反,未来更长,有更多的想望。

    素然将右手从手笼里拿出,指给他看自己买过内衣的那家店。她说店主是个妇女,很会说话,进店的顾客,即使最终没有购买商品,也总是堆着一脸笑容出来。那种说话技巧,是天赋,选用的词语,不黄不色,恰到好处地让人开心发笑,也让人内心舒服。店主从不夸耀自己货物的质量,只是让你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物有所值。甚至能让一个陪伴进去的严肃男子微笑,店主因此为他陪伴的女子让价。

    就内衣,素然对江平一发表自己看法。主要是合身,也就是不松不紧最好。面料不能含有损伤皮肤的物质。颜色、样式都不重要。被购买后,它们就不应该展示给伴侣以外的人。但是也曾经对名店的高档货产生好奇,她说曾在冷风刺骨的夜晚,裹着面包服贴在力宝广场橱窗上看维多利亚的秘密。从未觉得一个人会仅仅因为穿着的突然改变就不同于过去。想知道的是,当一个女人用那么多钱去购买一套奢侈品内衣,穿在身上,心里的真实想法到底如何。财力匹配者和借贷消费者对此又有什么不同。

    平一从未想到她会对一个男人说这番话。或许亲密的同性之间,恋人夫妻之间,会悄悄谈论内衣的话题。他俩不属于以上选项,这似乎给他一种信号,她对自己和他之间的性别意识并不敏感分明,至少觉得不那样重要。这和以前她在他面前的表现并不冲突,相反他越想越感到吻合。一向如此。她让他想起办公室里也有追求摩登的女子,邻座比他大六岁的项目主管,一周五天上班时间,就是每天更换一套着装。

    尽管如此,听她大谈维多利亚的秘密总觉得别扭,似乎这种话题不能在两人之间涉及。近来一段时间,他无意识中渐渐把她看做女孩;因为在她那漆黑浓厚的长发下,慢慢地发现这张白皙的脸原来如此俏丽。只要她温柔一点,或许就会成为他心仪的对象。想来,她也不是飞扬跋扈,令人讨厌的性格。她的主张,观点,行为,完全符合一个常人的心理,综合后让人感受到有一股力量,那需要等量的内容去匹配。或许这种内容自己不具备,他想。

    5

    新的一年,二月,三月。江平一先后去看了三部进口的影片。《绿皮书》获得当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讲述一个雇佣司机与黑人钢琴演奏家的故事,立意反映种族间根深蒂固的矛盾,雇佣司机是白人,他的态度无疑代表着编剧和导演的理想。《波西米亚狂想曲》和《调音师》也与音乐有关,前者是皇后乐队主唱的生涯传记,弗莱迪·摩瑞亚的扮演者选得很当,独特的上排龅牙,给人嘴里含着一颗糖果的感觉,可是在演奏时所展现出的激情如黄河决堤般澎湃,气势如虹,一音一调紧抓听众神经;后来,歌唱家剪去长发,患上艾滋病,一阵迷失后又回到原来的团队,为非洲饥民募捐的演出中,即结局临近时,他的激情和歌声征服了场馆里外的所有听众。令江平一遗憾的是,和看《调音师》一样,素然没能够来一起观看。《调音师》是印度电影,重心不在于主人公如何对待音乐,只是借其采用一种寻找灵感的极端方式,却因此弄假成真,卷入一桩婚外情杀人案件,剧情巧妙,重点是提倡善。这两部电影都采用倒叙手法,将一个经典镜头在影片开始时呈现,然后慢慢让故事按秩序行进至那一处。很巧的是,这两部表现音乐家经历的影像中,都出现了猫。弗莱迪·摩瑞亚的卧室里,两只花色艳丽的猫,时而上蹿下跳,时而安静地蹲在屋角、椅子上或窗边;印度瞎子钢琴师家里也有一只;比较而言,前一部中的两只更加可爱。他想,如果遇到素然,一定会对她说起,她也许至今也没去看这两部影片,而他曾获悉猫是她最喜爱的动物;有很多个夜晚,他们都会特意走到鹿角巷店对面三钢里北门的露天宠物市场,看品种多样的猫和狗。在那里,不是所有的人都为了生意,每一天都能看到有人把自家宠物带过来玩耍。最受欢迎的是一只阿拉斯加雪橇犬,两岁多,显得体型很大,抖动身子时一身灰里带白的长毛飘柔浮动,那张孩子般淘气的脸怎么夸都不过分。她多次说,就是必须上班,无法照顾好一个宠物,要不早就有买一只的念头。那一刻,她这样说;距离这时,将近两个月。

    素然会在业余给他打来电话,往往一次说上个把钟头。她不再提工作的烦恼,语调之间透露出幸福与忧伤交织的矛盾。电影中出现的漂亮猫咪,未对她说起。觉得有些事在电话里面说比较好,而像猫这种话题还是见面说。她说,那排银杏一定又长出新叶了。近来下了通勤班车就直接回家,没有在世博源停留。他因此想到,时间过得飞快,一年了。所能感到的明显变化是,素然的头发长长了。她不在身边时,江平一所想起的素然是一个可以爱恋的形象,那形象在时间里不断发生变化,向着更加女性的质地发展。而他们每一次相遇,都对这形象产生一点破坏。不羁的性格,粗犷的嗓门,对事物离奇的看法,完全是对他靠记忆或逻辑构建的形象的挑战。不见面的日子更多,这给他留下足够余地去修复遭到的破坏,并且形象又朝它原来方向前进。这一段时间,足够长,电话里她的声音对形象的破坏远不如见面的效应,由此他产生非常想见到她的愿望。年后的三部好电影,在电话沟通时她反应冷漠,极其少见地对它们没兴趣。他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思想又回到那个形象上,平一认为可能是自己过于主观,就像这形象与她本身的差异;自己想得太多。

    在西区他上班的公司,午餐时间几个年轻女孩谈论起四月中旬林俊杰将在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举行的巡回演唱会,听说网上还能买到票,可能是黄牛团队在操作,价格比票面标识的稍贵一点。江平一听后心里兴奋,立即就想给素然打电话。使他很快平静下来的,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想法;便决定订两张好位置的邻座票,等下一次见面告诉她,她一定因此而愉快。

    晚上,他很顺利在网上订了票,第二天就被送上门来。

    6

    好久没有观看国产影片。比较而言,看国内影片轻松得多,因为台词是普通话,就几乎不用注视字幕;外国电影需要外文听力能力优异才能自如观看,并且还不全是英文,意大利、法国的也有,印度尤其多,观影同时几乎也在读书,眼睛要时时留意翻译过来的中文字幕,倘若漏掉某些关键台词,之后无法看懂。三月下旬一个周三,江平一买了一张晚上七点半的票;《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是他在影院观看的第一部爱情剧。

    江平一不敢相信会在这场电影结束后见到素然;她却说,我最近接连来看了好几场,相信有遇到你的时刻。马路上夜风袭过,摇曳着女孩青丝般长发,她穿着披肩式的印花套头外套,衣服的身筒和袖筒浑然一体,没有明确分界线条,两只纤细臂肘隐匿其中,松紧收口的袖端露出瓷器般光洁的两只小手交握着;阔腿裤宽大的裤筒上百褶痕如同半开半合的扇面。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穿着时髦。出来影厅,她把江平一叫到街沿的一个角里说话,远处站着今天陪伴过来的男子。影片剧终人散后,江平一在影厅里无法接受她这次的出现。首先说话的是素然,她把穿漆皮夹克的男子对平一介绍,说是最近开始相处的男友,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恋爱了一定要告诉我,会替你高兴;反过来,我想也一样。她后来叫那男子在路口等候,说有话要单独和江平一说。

    素然简单叙述自己怎样在朋友的生日宴会上见到男友,是她主动发起的追求。她说,这一点,我也许不容别人理解,但爱情本应该是人人都有资格争取的东西,不论男女。我们爱慕的异性,为什么不能表白和追求。缘分不会坐等人,它只青睐有准备并且主动的人。我知道他并非完人,我在带给他爱情的同时也让他无端产生嫉妒,我亦一样。和他之间,还有许多方面需要操磨。我有信心去做到这些,比如,今天他在一旁看着我们,显然是我在此前让他放心你我之间的关系。

    祝愿你。江平一说。

    素然接着说道,我这个月结束将要搬家,男友在张江高科上班,我们相隔太远。之后恐怕与你再难见面,还因为我刚才说到的他的嫉妒。

    我懂。平一说。他想起那两张演唱会门票,因为随时想到给她惊喜,一直放在背着上下班的双肩包里。便拿出来递给素然,说,这是两张林俊杰四月在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的演唱会门票,你说过一直听他的歌,相信你会喜欢。送给你们。快收下。

    她摇头,我不能要。若是以前,我不会拒绝。

    现在也不能拒绝。我根本不了解林俊杰,它们对我没有意义,对你完全不同,如果就这样圆你一个小梦,多么令我欣慰。

    那这样,我给你转钱。

    不用。你知道,我不需要。真的。

    素然收下了递过来的两张门票。说,谢谢!

    素然此前从来没有这般严肃地和他说话。

    他没有和她谈起自己对今晚电影的感受:剧中比悲伤更悲伤的人其实是牙医。

    7

    最后的见面,他感到很窘迫。并且这一次,不再有机会送她去公交站台。于是借口去便利店买水,让他们先行。

    步行回去的路上,他像第一次过来看电影一样,不想再说一句话,不同的是,那是因为受到银幕大幅清晰效果的震撼,这是因为和素然告别;那一次脑袋里不断浮出影像画面和台词,这一次头脑一片空白,不愿想有关她的一切。眼前只见昌里路两旁房子的瓦屋顶红色斜坡在夜空下一片一片交错排列。

    晚上回去住房,关严房间门,在球形门把手的中心摁了一下,反锁上。但是,无法宁静,窗外呼啸的夜风,还有分租套房的室友。不时听见室友发出串串傻笑声,和手机里短视频播放的声音。这个把妻儿丢在北方老家的中年男人,拼命赚钱,终于把自己锻炼为一个新能源汽车公司的税务经理,即便如此,他已注定在自己最能干的年龄远离家小漂泊异乡一线城市,直到老年,再返乡。室友的身上一直充满斗志,曾一度对平一说起,他们要相互督促,一起学习英语。但是现在他的傻笑,平一听来就像失去调子的乱鼓点,刺痛耳膜。

    接下来三天,江平一在公司没有主动和人说过一句话,被动时不肯多说一句。

    他发现住房外墙上的五叶地锦在阳光照射下开始枯蔫,让人看到翻卷过来的叶背的灰白色。三月还没结束,它还没长茂盛,他之前还想望这绿植终将覆盖整个墙面。几天后,这新的藤蔓也像往年留在墙上的痕迹那样,呈淡黄色,如同上古动物触须的化石纹理。无意中听两位老人说到这丛地锦,他们认为有人割断了地锦藤的某个部位。平一原本认为它们是自然被烈日晒死,向老人求证,被告知不可能。老人走后,他开始留心墙根处,果然,那里的粗藤蔓被人快刀切断,切口已干。

    素然没来得及看到这片绿植,不论它是否经历现在的遭遇。

    这也是春日难以想象的事。相比起五叶地锦,江平一想他和素然的关系更为自然,不像前者那样受到干预。他手机里一直存着素然的手机号,但不会去拨打。可能她某一天也会换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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