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梢蛇泡酒治风湿病,王四华其实早就知道。
有一年他到普洱渡做客,亲戚家泡了大罐子乌梢蛇药酒。王四华喊亲戚打开罐子看,见一大条蛇泡在装满枸杞天麻黄芪丹参的包谷酒里面,他突然又觉得怕,赶紧拿盖子把酒盖上。
那两年他风湿病不严重,中午亲戚倒蛇酒喝,他一口没沾。
这两年风湿痛得厉害,吃的中药敷的中药几十副用下来一点不见效,上个赶场天,连黄中医都喊他试试蛇酒,他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弄条蛇来试试。
头天老街赶场,大清早听见隔壁邻居约他“屋头的”一起去,“屋头的”说,忙不赢,等下一个赶场天再去。连续几个赶场天雨下得大,恰好逢九这个场早上没得雨,四面八方来的人多。
立春之后脚一直痛,好长时间没下老街赶场了,等他拖着两条风湿腿慢吞吞从板厂沟下来,老街集市已经熙熙攘攘。
20多岁的时候,王四华跟两个堂哥在盐井坝熬盐卖。
小灶户不请帮工,背沙、挑卤、晒盐霜、过滤卤水、熬盐样样自己干,没有省出多少钱,倒累出了一身的病。风湿就是在那个时候得的。
“天天泡在盐水里,不得风湿才怪。”加上盐津自来阴雨多太阳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风湿痛也越发明显。
集市上茶馆酒肆、店铺码头到处是买卖吆喝声。王四华顺着集市中心转了一大圈,没看见他要买的东西。
天气热,集市上人来人往更显闷热不堪。找了半天没看见哪里有蛇卖,王四华都想回家了,但脚上的痛又一阵阵袭来,提醒他必须买条蛇回去。有点走不动的王四华只好先蹲在一家屋檐坎上休息。他用拳头轮番捶打着双脚,十多分钟后又站起身继续去集市上找。
他疲惫地围着集市中心又绕了大圈,还是没有发现卖蛇的。
不知不觉走到儿子帮工的盐店附近。
老远看见盐店门前人挤人。从其他场来的生意人,大都在老街的盐店买盐去卖,谭家盐店口碑不错,一般赶场天生意都好。王四华跟斗高兴,儿子虽然在盐店帮工也出苦力,好歹不用日晒雨淋,肯定比自己当年要强。
王四华坐在盐店旁边的檐坎上不想打扰儿子,一个人掏出叶子烟慢慢抽。
过了一个多钟头,忙碌的儿子才发现父亲早来了。
“爹来了也不说一声,在门口坐好久喽?”
“没坐好久,见你忙不打扰你。”
“今天生意硬是忙得很,我倒碗水给你吃。”说完进屋倒了一碗水出来。
王四华接过儿子倒来的水一口气喝完,“你认不认得集市上卖‘活物’那个今天来没来?”
“啥子‘活物’?”
王四华猛抽一口叶子烟说,“卖蛇那个。”
“买蛇哦,爹是不是买来泡药酒?”
“是嘛,今年风湿发得厉害,说泡蛇酒喝效果好,想弄条来试试。”
“爹不是不喝酒蛮?”
“痛得没办法啊,先泡来喝哈看。”
王大年说,“我也晓不得哪点卖,”说完马上走到盐店对面一间中药铺帮父亲问,听说这家药铺经常收蛇做药。
问过来,他又走到父亲面前,“爹,人家说就在街尾上一个坝坝头,不一定每个赶场天都有,你先去看哈蛮?”
王四华听儿子这样说,连忙双手撑在膝盖上,慢慢抬起身子。
见父亲艰难起身,王大年关心地问,“爹你风湿病硬是凶了哦。你等哈我,我跟你去看有没得。”
王四华赶紧说,“不怕得不怕得,你忙你的,赶场天不看斗铺子,老板认得不高兴。”说完独自往街尾上走。
走出盐店几步,王四华又问过头招呼儿子,“这几天你回不回家?你妈好久没看斗你了。”
“过两天回来爹,这几天忙不赢。”
王四华听儿子说完摆摆手,拖着双腿慢慢朝街尾走,在坝坝上见一个人收了麻布口袋正准备离开,赶紧大声喊,“是卖蛇呢蛮?”
“是。”
“还有没得?”
“最后一条了。”
王四华走过去,卖蛇人把麻布口袋打开,王四华低头看了一眼,口袋底下黑漆漆一堆,看不出是啥子。
“在哪点打斗呢?”
“妖姑坝上头。”
“我要拿来泡酒治风湿,哪种蛇好?”
“治风湿泡酒最好就是乌梢蛇、白花蛇了,”卖蛇人又把麻布口袋打开给王四华看,“这条就是乌梢蛇,是条公呢,泡酒好得很。”
王四华又低头看了一眼麻布口袋里面,还是黑漆漆看不出是啥子。
王四华不相信地问,“活呢蛮?”
“肯定活呢嘛,死了还卖啥子?”
“多少钱?”
“两元。”
“弄个贵?”
“贵啥子?大清早就跑到妖姑坝林子上去找,两元钱都卖不到不亏本蛮?”
王四华想起当年在盐井坝熬盐,累死累活一天还赚不到两元钱,现在的物价真是太贵了。
他拿起卖蛇人的麻布口袋拎拎重量,卖蛇人说,“你放心,我经常都赶这点卖,卖了百把条,从来没得哪个说我的蛇不好。”
王四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掏出两元钱给了卖蛇人。
卖蛇人认真交待王四华:酒要五十度以上的包谷酒,蛇一定要活斗放进酒里面。
王四华沉默地点点头,算是肯定他的说法。
拎着装蛇的麻布口袋,王四华开始往回走。一路上尽遇到赶场的熟人,大家热情地打招呼。
“幺老表提斗啥子稀罕物蛮?看斗重妥妥呢哦?”
王四华说,“啥子稀罕物哦,一条蛇嘛。”
“哎哟王大哥也来赶场,买啥子好东西回家哦?”
王四华说,“买得起啥子好东西哟,就是买条蛇拿回去泡药酒。”
“听斗说泡药酒乌梢蛇最好。”
王四华马上高兴地把麻布口袋拎起来,“这条就是乌梢蛇,还活得很。”
“多少钱?”
“两元钱。”
“哦哟两元不贵,上个赶场天我老表买了一条,听斗说花了两块半钱。”
过了中午,来老街赶场的人一波一波又往回家路上赶。和王四华一个方向的人不少,大家一路走一路到家,走到后面,只剩王四华和两个住得更远的人在路上。
这时天上飘起小雨。
天气比早上更加闷热,雨飘下来,又湿又热巴在衣服上。
有风湿的双脚似乎更痛,王四华看着昏昏沉沉的天空,灰蒙蒙却没有乌云,他一瘸一拐提着麻布口袋走着,雨水飘到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走完一条大路拐到小路上,又爬了一会坡,好不容易看到自己坡上的家。
王四华坐在路边一坨石头上歇气,上来一个熟人问,“老表走不动了蛮?”
“风湿痛得很,多歇一哈。”
熟人瞥一眼王四华放在地上的麻布口袋问,“看斗弄大一坨是啥子?”
王四华说,“买了条蛇泡药酒。”
熟人“哦”了一声,眼睛再次盯着麻布口袋看看,又继续往坡上爬。
午后的风带着一丝湿气和土腥味,一阵阵吹到王四华脸上,他眯着眼睛往对面山坡上看,那上面有他家一块地,前些年腿脚好的时候还爬坡上去种包谷,收成好够喂几头猪。这两年腿脚不好不想爬,地都荒得差不多了。
看了一下,他轻轻叹口气。
半天回到家,王四华一屁股坐在门槛边的长板凳上顾不得擦汗,先把麻布口袋丢在门槛边,就喊“屋头的”,“把床底下的大玻璃罐子拿出来。”
才一哈“屋头的”双手抱着一个大玻璃罐子出来。王四华不停吩咐她“慢点慢点”。
当年在盐井坝熬盐,见一个宜宾人用这个大玻璃罐子泡酒,王四华看见稀奇得很。后来宜宾人准备回家不来了,他就用一斤盐巴跟人家换了这个玻璃罐子。
他从来不喝酒,当时也不晓得换来做啥子。后来一直放在床脚下好多年,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玻璃罐子拿出来放到堂屋地上。门槛高,王四华费力地先抬一只脚进去,等这只脚站稳再抬另一只脚进来。两只脚都站在堂屋头了,又喊“屋头的”抬根高板凳过来,这才慢慢把麻布口袋打开。
屋外细雨刚停一会又开始下,屋内光线不好。
“屋头的”忙完手上的家务事过来问,“你硬是买条蛇回来蛮?”
王四华没回应,而是把麻布口袋打开喊她看。
“屋头的”伸头往底下看,“啥子都看不到哦,黑漆漆呢。”
王四华怕蛇死了,拎着麻布口袋颠了两下,还好,蛇好像在动。
他大大喘口气,将玻璃罐子移到双脚间紧紧夹住,然后将麻布口袋对准瓶口往里面一倒,“噗”地一声闷响,蛇落进玻璃罐。
蛇头先坠瓶底,发出“咝咝咝”声音,尾巴高高卷在罐口外面。“屋头的”惊得大声叫起来,王四华赶紧把蛇尾巴塞进去,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四五斤包谷酒往里迅速一倒,倒完连忙把罐子盖严。
酒从瓶口灌进去的时候,蛇发出“咝咝”声,但并未挣扎,尾巴被王四华塞进去后,轻轻落到蛇身上,蛇身慢慢扭动几圈最后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但蛇头一直高昂。等王四华把酒罐子盖严,蛇头还一直硬梆梆地抬斗。
他喊“屋头的”把煤油灯拿来,“屋头的”说,“大白天点啥子煤油灯,”不情愿去拿。王四华只好起身,挪过去把堂屋两扇门打开。
这时外面的细雨停了。“屋头的”在坝子上晒衣服,看见雨停又赶紧把衣服拿出去晒,她边晒边低声埋怨,“七月份的雨像个小娃娃,一哈下一哈不下。”
王四华大声在里面的堂屋问“屋头的”,“你听到瓶子头的声音没得?”
“屋头的”晒完衣服跨进堂屋,“声音会弄个大蛮?外面都听得到还不吓死人?”
王四华费力地把玻璃罐抱到桌子上,才看清这条乌梢蛇究竟啥子模样。
它几乎是黑青色,背中央有黄褐色的两行鳞片,腹部整个是灰白色,它蜷缩起来后整个蛇身看上去就是一团麻灰灰,怪不得每次往麻布口袋里面看,除了黑漆漆一坨,根本看不出是啥子。
王四华坐在高板凳上围着玻璃罐看半天,赫然发现蛇眼睛很大。“居然有弄大个眼睛?”他又赶紧喊“屋头的”看。“屋头的”不敢看,“看啥子嘛,黑人得很。”王四华使劲去想前年在亲戚家看见的那罐蛇酒,蛇到底有没有睁斗眼睛?想了半天根本想不起来。因为当时只看了一眼,就喊亲戚把酒罐子盖上。
蛇一直被酒泡着却大大睁斗眼睛,它在观察王四华的家吗?
这是一间两层土坯瓦房加一间茅草房,屋外有一个30多平米的院坝,院坝上到处散放着农具、杂物。左边堡坎种着一棵柿子树,右边堡坎有一棵梨树,现在柿子和梨树都已经结果,但果实还不大。
跨过门槛就是堂屋,堂屋不大,一张八仙桌,四条长板凳。接近门槛的两边各连接一间厢房。
左边是王四华两口子睡觉的房间,右边以前是父母的房间,几年前两位老人先后去世,这间房一直空着,有亲戚来住一下,平常主要堆东西。
左边厢房通到二楼,二楼有两个房间,两个儿子没成家前都住在楼上,现在变成堆粮食的地方。右边厢房通斗背后的厨房,中间有大个放粮食的坛子。
看着泡在酒里面的蛇眼睛直勾勾打量四周,王四华突然有点害怕,他问“屋头的”,你还听得到声音不?
“屋头的”走进堂屋来弯下腰凑近玻璃瓶,“好像还有点声音哦,咋个还没死蛮?”
王四华说,“你再看哈那个蛇眼睛。”
“屋头的”低头再看,吓得手上盆盆都落了。“眼睛睁弄个大,泡酒的蛇眼睛都睁斗呢蛮?”
罐口的盖子是拿河沙包起来的,很重。王四华拿起来试了试,觉得没有问题又盖在罐子上。
折腾大半天,心烦意乱的王四华早早睡了。他忘了晚上有没有做啥子怪梦,反正第二天早上睡醒过来,头痛得要命。
一下地,王四华首先去看泡着乌梢蛇的玻璃罐。
罐子没得变化,在昨天的位置上稳妥妥地放着。他低头去看蛇,蛇的姿势也没变,还是一圈圈地蜷缩在一起,蛇头依旧没落下来。
“泡了一天一夜不会软蛮?”王四华忍不住自言自语,又将耳朵凑近酒瓶,“咹,好像还有点声音?”
果然,“咝咝咝咝”声好像还听得见。
“咋个回事哦?”
王四华顾不得头痛欲裂,急匆匆跟“屋头的”打招呼,“你千万不要动酒罐子,我去老街黄中医那点问哈究竟是咋个回事。说完,马上起身去老街。
等赶到老街的黄中医药铺,药铺居然关门。他问旁边开店子的人,人家说“怕是收药去了,你再等哈看。”
他左等右等一直不见黄中医来,只好坐在药铺屋檐坎下抽叶子烟。
等了一个多钟头黄中医还是没来,这时一个熟人来了。
他看见儿子的老板谭秉章慢悠悠从东边过来。王四华赶紧站起身先打招呼,“谭老板早哈,你也来找黄中医?”
“嗯,给我爹再抓两副药。”
“谭老爷咳嗽还没好点蛮?”
“好是好点了,就是断不了根,”谭秉章问他,“你咋个也守在这里?哪个病了蛮?”
“没有没有,昨天买了条乌梢蛇泡酒,说治治我的风湿病。这两年风湿发得凶。”
“哦,好像喝蛇酒是治风湿哦。”
王四华突然往四周看了看,还好不是赶场天老街人不多。他靠近谭秉章低声说,“昨天蛇买了酒也泡进去了,但好像蛇还没有死。”
“你咋个认得蛇没死?”
“酒罐子里面一直有声音,而且蛇眼睛睁得像牛鼓眼一样大。”
谭秉章说,“哦,这个倒没听说过,”沉思下又问,“那找黄中医有啥子用?”
王四华说,“黄中医泡过蛇酒卖,他怕是认得这种事。”
两个人就一起站在药铺门口等。还好,谭秉章来了不到十分钟,就见药铺伙计急匆匆跑来。来了边跟谭秉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谭老板,今天事情多得很出去了一哈,”边把中药铺的门板一扇扇卸下来码好。
“老街就你们这间药铺子大点,怕是要有人守斗才行。”
“是呢是呢,”药铺伙计边擦汗水边忙不迭回答。
谭秉章在药铺坐下后问伙计,“黄中医呢?”
“黄老板今天赶普洱渡看病去了,怕是明天中午才回得来。”
谭秉章说,“这个也不怕,药方子我带来了你照斗抓就是。”伙计接过药方就开始抓药。
药抓好,谭秉章转头对王四华说,“蛇酒的事情,你怕只有明天再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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