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床(短篇小说)

作者: 红烛秋影 | 来源:发表于2024-03-24 08:05 被阅读0次

    (原创非首发,首发《乡土文学》, 文责自負)             

       

        15床,16床,17床。护士小张腋下夹着一卷白色的被褥引着我来到五号病房,指着三张空床对我说,你住那一床?我是医院的常客,知道住院病人住院时常常考虑得是晚上陪侍人的休息问题。盼就盼病床旁边能有一张空床,伺候人晚上能有个休息的地方,要么还得在地上空隙处打铺位。现在病房里的三张床都还空着,自然要选中间的16床。如果15床住人了,还有17床;如果17床住人了,还有15床。中间床位有回旋余地。今晚总不大可能都住满吧?如果都住满了,那只能怨你命运不佳。

        也许吉人自有天相。

        然而后事不利。一个时辰后,15床先是住进一对乡下青年男女。女的二十挂零,皮肤粗糙,脸色黝黑,脑后梳一根辫子,好像是要做个胆结石手术。住院时医生告她只是在肚皮上打个眼,像针往手上扎一下一样,小孩子尿一泼的功夫就完了,一两天就能出院。大约是医生的话起了很大的作用,一下子解决了女孩子的后顾之忧。女娃就不像个将要做手术的病人,进来后东瞅瞅西望望觉得什么都好奇。把家里带来的苹果、梨、核桃、脆红枣小包包往我床上一扔,说,吃!见我不吃,便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脆红枣,硬塞到我的手心,说,你吃吃,脆!甜!俺院里的树结的。今年挂果,稠得都快压折了枝头。随即呢,就势往床上一躺,就躺出一个大字来。又抓出一把家里种的葵花,捏一粒扔进嘴里,葵花皮儿经她灵动的舌尖一搅便轻巧地从嘴角飞了出来,呸呸呸飞得老远。

        陪同她的男人大概大她好几岁,额前的头皮都有点秃顶了。坐在床边,只是翻来覆去看那几张化验单。女的见男的不吃,噌一下抢过化验单,说,有什么好看的,医生不都说清楚了嘛,一切正常,小手术,小孩尿一泼的功夫就完了。

        男的疑惑地问,真的那么简单?

        女的笑,不简单还要怎?做几个小时?下不了手术台?

        男的差点去捂女人的嘴。

        大概女娃是第一次住院,对病房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白色的能升降的病床,病床墙头一排闪烁着指示灯的监测仪,天花板挂吊瓶的吊轮,宽敞的落地窗,紧贴着地面的壁灯,一片白色的世界。

          女娃跳下地摇摇床前头的升降轮,床里头就吱扭吱扭起来了。女娃就觉得好奇,说,这床怎摇一摇就起来了?

        女娃又指着一闪一闪的监护器,自言自语,这东西怎还发光呢?哎呀,里面还画曲线呢?

        你看,屋顶还有轨道呢!

        见男的没啃声,女娃显然就有点不高兴:哑巴?

        看起来男的没有女的那么活泛。

        小两口大概是新婚燕尔,男人沉默寡言,大约是心小,女的就给男人壮胆:不要怕!医生不是说,就像针往手上扎一下一样。小时候我给妈纳鞋底就常常挨针扎,上山打酸枣也常挨圪针扎,刚开始还疼,后来呢就一点儿也不疼了,针眼处流一点小红血,还往脸上抹着玩呢!

        好动活泼热情的女娃完全没有山里女孩的那种拘谨,然而女娃充满稚气的话又让我觉得可笑!诚然是没有一点医学知识!再简单也是个手术,还能像针往手上扎一下一样,小孩尿一泼的功夫就完了?医生那样说大概是为了缓解患者惧怕的心理,但也不能说得如此简单,让患者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16床的我冒了一句,那也得打麻药。

        麻药?哥,什么叫麻药?女娃大概头一遭听说“麻药”两个字。

        做手术时打的一种止疼药,打上就不疼了。

        针扎一下也叫疼?我能挨得过,那我就不用打麻药了。

        我正要继续解释,男的用眼色制止了我。我知道男的大概是怕继续解释下去真的会给女的造成心理负担,我只得缄口。况且,又何必多管闲事?

        夜幕悄悄降临,值白班的医生都下班了。我暗暗庆幸今晚陪侍我的妻子可以在17床睡个囫囵觉了。然而天不遂我,大约晚八点左右,听得楼道里的脚步声腾腾腾踏踏踏向这个病房走来。门开处,四五个人推着一辆白色的窄窄的小床进来了。小床上躺着一个病人,看不清脸部,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腕上打着点滴。几个白衣战士一个高高擎着吊瓶,一个弓身扶着小床,一个推着盛满医疗器具瓶瓶罐罐的小车,后面跟着的大概是主治医,脖颈上吊着个听诊器。一到17床前,便高声指挥着医护人员和家属:小心!用力端臀部!把头放正!不要扛着吊瓶!

        几个人端屁股得端屁股,抬胳膊得抬胳膊,架腿得架腿,费了好大劲才把病人安排好。主治医躬身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又看了看患者的眼睛,随即安排值班护士,叫她们密切关注病人的变化,有情况随时向她报告,并嘱咐亲属、我和15床不要大声喧哗,17床是个危重病人。

        病房里逐渐安静下来。17床艰难地一个侧身,这才稍稍看清一点她的面部。这是一个中年妇女,四十左右,戴着一副近视镜,脸色很难看,微微发黄。瘦得皮包骨头,腹部皮球似得鼓涨着,样子怪吓人的。

        女娃大概没见过这阵势,经过刚才17床这么一折腾,入院时的调皮劲立马烟消云散。瓜子也不嗑了,话也不说了,脆红枣也不吃了,一个劲地往坐在床边的小男人身上靠,眼睛都不敢往17床那边看一眼。

          我的心顿时凉透了。今晚不仅17床位不能让妻休息,而且我还毗邻着一个危重病人,肯定今晚要输一夜的水。病人的呻吟,病人的声响,甚至病人的气息面对的首先是我16床。我不禁有点后悔,进来先住15床有多好!起码还有一张床做屏障。现在最前沿的阵地就是我16床!最前沿的战士就是我16床!我甚至悔恨住进这所医院,而且又是5号病房!进而又抱怨17床:一个危重病人为什么不住肿瘤医院?

        病房外面临得就是大街。街上的所有喧哗全都一股脑儿鼓涨进来。汽车的喇叭声,人流的嘈杂声,变声变调的音响,小贩的叫卖声等等,烦躁,杂乱,刺耳。病房内,白色的节能灯照得屋内雪亮。正面墙上贴着一张拒收红包的宣传画和医生医德所遵循的十项规定。16床的我和17床都在打点滴。15床今晚没事,小两口相互依偎着,拘谨中含着几分紧张。地下则一摆溜打了三个临时地铺。三张病床全满了,所有陪侍人也只能打地铺席地而眠了。

        我侧身面对着15床这边。虽然我知道17床的病不可能通过空气传播,但还是妄图用脊背挡住17床飘逸过来的任何气息。大概女娃有点累了,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发出了鼾声。男人就轻轻地把她放下,给她盖上被子,又把头扶正,接着就用笤帚扫女娃吐在地上的瓜子皮。人常说女大三,抱金砖,也不尽然。看来还是男人大一点好,大男人懂事。扫完了,男的就面对着我坐在床沿,看我睡不着就和我拉呱起来。我问你们是那个村子的?他说是旮旯拐的。我说那个村我去过,三五十户人家百十口人。他说现在只留下十来户四五十口人了。村里没学校,种地又不赚钱,都在外地打工。那你俩为啥没出来?我俩家里老的不是八十就是九十,实实是出不来了。那你们在村里主要是种地?种地是捎带,主要是养猪养鸡养兔打山。我说,那你们是养殖专业户了。他说,都是瞎胡弄哩。男的又问我得的是什么病,我说是肾脏炎。他又问我住了几天啦?再有几天就能出院?我们俩正拉呱时,楼道里又响起一阵腾腾腾的脚步声,一个病人抬进了六号病房,折腾了一阵又平静下来。这时,17床的呻吟渐渐小了,可能是药物的作用,不一会便听见了微弱的鼾声。我俩睡不着继续拉呱。我问,是怎么发现你爱人得了胆结石病的?肚子疼,疼起来滚身出水,先前以为是胃病,疼的时候就吃几粒吗丁啉,不管事,还疼,上县医院检查才知道是得了胆结石。隔会,男的身子移到我的床边,压低身问道,大哥,你说,做个胆结石手术真的像针扎一下,小孩尿一泼的功夫就完了?他的音调压得很低,我清楚是怕他爱人听见。我该怎么说呢?说重了,怕他有思想负担;说轻了,我又不愿糊弄他,绝不是像医生说得那么轻巧。男的大概看出了我的犹豫,就恳求道,大哥你就直说嘛,我好有个思想准备,我又不是病人!我只得直说:大小也是个手术,以前也得开刀。现在好像有一种新方法,不用开刀了,在肚子上打眼。叫什么来着——“微创”。从17床传来一个微弱的女中音。原来17床没睡着,还是睡着又醒了?大约是小男人想了解“微创”新方法心切,立马朝17床问,大姐你没睡着?我也微微扭回头朝17床觑了一眼。肯定是药物的作用,17床比刚进来的气色好多了,鼻子上的氧气管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摘掉了,脸部也泛上了一点红润。瓜子脸,大眼睛,微细的眉毛说明平日还描过。17床气息虚弱地说,我根本就没睡着!睡不着!大姐,您是干部吧?17床微微一笑,你看我像个当干部的?小男人说,戴着······个眼镜······当干部都戴眼镜。听得17床低声笑了。陪侍她的男人语调忧郁地嘟囔:当什么干部!老师。半月前还在讲台上······死犟·······小男人又问,大姐,您患得是什么病?老肠胃病了,住几天医院就好了。17床说得很轻松。小男人又接着问“微创”究竟是怎回事?17床的男人做了比较详尽的解释,说“微创”就是在电脑指挥下在肚子上打眼,不用开刀,是一种新方法。保险不保险?17床的大姐安慰道,保险,放宽心!

        17床的男人也戴着一副眼镜。四十五六的样子,个子很高,背有点驼。看来他伺候病人是个外行,笨手笨脚的。大姐让他到水房打点水擦擦脸,他打回半盆开水。大姐笑,说你试试能洗不能洗?男的显得有点尴尬,说,烫,我再兑点冷水。男的端着一盆开水又回了水房。大姐说,除了会教书,家务活一窍不通。小男人就趁空问,你那口子也是教书的?大姐点头,说是一个学校的。小男人说我就喜欢念书,可惜我们村没有学校。正说着,大姐的男人又端着一盆温水进来了。大姐告男人你拿毛巾慢慢给我擦擦脸。男人边擦边问,你想吃什么?大姐摇头说,我肚饱,什么也不想吃。不知是这句话警醒了睡梦中的女娃,还是女娃睡醒了。女娃看看17床,显然觉得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现在的大姐俨然是一个温柔,虚弱,让人怜爱的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间天生就有一种互通的怜悯心。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说她男人想给大姐找点吃的,便一下子从床上蹦起,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包方便面,递给大姐说,大姐,刚买的方便面,吃不吃?大姐摇头,苦笑:吃不下。女娃又从床头柜里拿出她从家里带来的大包小包,一包一包解开,倒出包里的苹果、梨、脆红枣、核桃,说,这些水果一定能吃吧!说完就命令男人说给大姐洗洗,我们乡下倒不计较这些,你们城里人讲卫生,嘻嘻!大姐连忙阻止道,快不要麻烦了,怕也不能吃!去!还楞着干什么?女娃大声呵斥男人。我就不信大姐您连水果都不能吃!你们城里人就是好有点那个·······虚。大姐有点尴尬,还夹带着几分腼腆,还有几分愧疚。说,也不尽然。话音缠绵、由衷、坦然。

        小男人把水果洗回来了,女娃就先拿起一个梨递给大姐,说,大姐你尝尝,满口水。又递给戴眼镜男人一个苹果,说,红富士,一口甜。又递给我一把脆红枣,说,没核儿,新品种。我刚刚就吃了人家了,眼下又吃,觉得实在是不好意思。就推辞:刚吃过,刚吃过。女娃眼一瞪,刚吃过就不能再吃了,说你们城里人虚就是虚。在我们乡下,果果蛋蛋谁家分你我!就见得大姐笑了,大姐的男人也笑了,倒笑得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把窗子紧紧地闭上,街上那些嘈杂音响的分贝自然就减弱了许多。夜深了,我对小男人和女娃说,睡吧,明天你还要做手术呢!大姐两口子也催促道,那就睡吧,有话明天再说。隔会,女娃又率先进入了梦乡;隔会,大概小男人也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的我依稀听得大姐悄声问男人,程亮,我的职称下来了没有?被叫做程亮的男人起先支支吾吾不想说。“大概,大概还没下来。”女人听出了男人的口气,说,你不用哄我,是不是又泡汤了?男的说,咱先不管那些,看好病再说。女的说,你把实情告我,都已经三进宫了,还怕四进宫?男的犹豫半晌,才嘟囔,怕是不行。打了几个?两个。还有谁?王小文。小文一没有论文,二教龄还差半年,预估就在被打之列。顿顿,又问,校长怎么跟你说?校长说,昨天县局才批下名额,咱校少了两个。翠香就下次吧,下次一准把翠香排到第一。被叫做翠香的17床不吭声了,医院里的病友大概都进入了梦乡,只能听到楼道里护士走动脚步的嚓嚓声。隔了好大一会,叫做程亮的男人无疑是带着点埋怨悄声说,让你在评职称前去校长家里走动走动哇,你说用不着,你还很自信,说,按学历、教龄、论文、听课都没问题。你看看有问题没?学校的老师这几天不是嚷嚷,张娟美的教学水平怎么能跟刘翠香比?只不过张娟美是人家校长的小姨呗!16床的我一听便知道这对教师夫妇平时就是一对死脑子!什么时代了!我正想给大姐解释解释,没想15床的小男人还没睡着,便爬到我床头问,大哥,什么叫职称,评职称是怎回事?我一时半时也给他解释不清,说,以后再给你说吧!一句话说不清。我正想给大姐宽慰几句,不想大姐用微弱的绝然的口气低声说,都睡吧,谁也不要说了,人家女孩子明天还做手术呢!然而,我却分明看到大姐拿一张卫生纸用右手轻轻擦了一下眼角。

        女娃睡得很香。我对小男人说,咱们也睡吧,明天你爱人还做手术呢!

        17床还在输水,隔会便会有一个艰难的侧身和虚弱的咳喘。小男人睡在一个地铺上。一个时辰后,我以为他睡着了,不想他又爬到我的床头,说,大哥,我看你也没睡着,我还想问你一件事。我说,你说吧。你说这打上麻药多长时间才能醒来?我说至少也得一两个小时吧!不会醒不来吧?不会的。沉默片刻,他嘴对着我的耳边问,大哥,你说,需不需要给医生送那个,得送多少?这个问题可难住了我。按理说这事情得自己决断,别人怎么好意思说呢?说送吧,又不能明说;说不送吧,又怕万一耽搁了人家病人。我只好说,这事你得自己拿主意。这一来小男人着急了,摇着我的臂膀悄悄说,我们山里人不懂你们城里的事,求你大哥告告我。我看小男人一脸得憨厚样,只得实讲:怕不保险你就送点,现在都是个这。小伙子又悄悄问,得送多少?我伸出一个指头:做个胆结石手术最少怕也得这。十元?我几乎笑出声。一百?我又笑,摇头。一千?我眨了眨眼。小男人又沉默了,犹豫片刻,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娃,又摸了摸上衣口袋,一咬牙:为了她,豁出来了,送!我说,够吗?他说为了给她看病,把家里的老底都带来了,就是借也得看病。不过,新农合还能报点。我说,这可报不了呀!报不了。谁给你报这!问完这个问题,小伙子刚要躺下,我的睡意也有了。刚要合眼,不想他的嘴巴又凑到我的耳边,用蚊子般的细音问道,大哥,帮人帮到底,告我什么时间送合适,怎么送?农村的山里娃真是憨透了,只留下问问上厕所带不带手纸了。我迷住了眼,小伙子却一个劲地摇我的臂膀:大哥帮人帮到底嘛!帮到底嘛!没法儿,我只得帮人帮到底了。我正要给他咬耳朵,17床却动了动,用微弱的几乎是她自己才能听到的音响说,也不尽然,其实是病人的一个心理。没有哪一个医生上了手术台故意弄糟的!不想,一旁她的男人叫程亮的赌气地立马纠正道:小弟,别听她的,该送还是送!想当初她若要给人家校长通融通融,这一次也不一定评不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住医院就甭打算能睡个囫囵觉。有人打滴,灯就不能关。像我平日就有一个很坏的习惯,关不了灯睡不着。这不,刚刚有点迷糊,护士又来给大姐换药了。摆满瓶瓶罐罐的小车吱扭吱扭推进来,连沉睡中的女娃也警醒了。女娃揉揉眼说,天明了吗?小男人说快了,你睡你的。大姐看了女娃一眼,说看把你也惊醒了,真是对不起。女娃一撇嘴,看,你们城里人又来了。咱们有缘才住到一个病房。你们城里人叫什么“友”来着?病友。我脱口而出。对,病友!打麻将的一群人叫“麻友”,在一起喝酒的人叫“酒友”,在一个队里打球的人叫“球友”,相跟好的人叫“朋友”,“友”多着呢!我正唾沫横飞地讲演着,似乎在卖弄自己的才华。大姐那边却在给自己男的使眼色。男的起先还以为大姐又要叫他打水擦脸,刚拿起脸盆,大姐努努嘴,摇摇头。男的不解,大姐便又给男的使眼色,同时又用手指了指尿盆。这一次程亮懂了,但行动却很犹豫,动作拖拖拉拉的。女娃是个聪明的女娃,她一看这阵势,就知道大姐要尿尿了。女娃跳下地,说,大姐要尿尿了这也不懂?我来,看你笨手笨脚的。女娃先是对丈夫说,你,先出去,回避一下!然后又对我说,你,把头扭过去!又叫程亮拿尿盆来,说,你搬着腰,我往里接盆。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大概程亮的动作很不麻利,还有点那个。女娃就嚷叫道,怎,两口子还害羞?没见过?搬大腿!抬高屁股,高点!再高点!把裤衩再往下褪褪!接下来便是一阵淅淅沥沥的尿声。那个时刻,淅淅沥沥的尿声让我想入非非。尿完了,又听女娃指挥着程亮,轻点,再轻点,再次指挥程亮,去,倒完尿,把盆洗干净,回来再到水房用开水烫烫。这一切都完了,大姐朝女娃微微笑道,妹,真辛苦你了,谢谢!女娃又一脸的不屑,看,你们城里人又来了……

        东方微曦。太阳悄悄把一支支金箭射进这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光亮,灿然。等我们醒来时,17床男人早出去了。我还以为他有晨练的习惯,不想一会他回来了。左手一个塑料袋里提着十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右手一个大饭盒里盛着满满一饭盒鸡蛋汤,上面还有一碟榨菜。一进门便说,开饭啦,开饭啦,说着便给我们每个人手里先塞了一个包子。我有点不好意思,女娃张嘴就想咬,大姐急忙制止说,手术前不能吃东西。女娃有点不情愿地放下,说,我也想起来了,医生嘱咐过。大姐看着女娃嘴馋难受的样子逗笑说,等做完手术,我请你上包子铺吃个够!小男人看了她一眼说,也不是小孩子啦,还用大姐做工作?又扭回头对大姐说,大姐你能不能吃包子?不能我给你出去打点稀饭。程亮说,平时她就爱喝蛋汤。我叫人家饭店弄得淡点,能吃。大姐也说,能吃!能吃!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小男人早蹿了出去,一会就提回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回来就递到大姐手里,这一来弄得我很被动。这个时刻我女人回家给我提饭去了,眼下还没有来。难道就这样光吃人家的?我只好拐弯抹角问这包子多少钱一个?这蛋汤多少钱一碗?程亮就说,问这干嘛,你吃就得了,谁叫咱们是病友?要不是住在一个病房,咱们怕谁都不认识谁!

        五号病房就一片稀里哗啦的吃饭声。

        第二天上午10点,15床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医生告她男人说,按照惯例,手术后的病人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天,如果没有其他变化,晚上就可以回普通病房了。

        尽管手术比较简单,做手术那阵,小男人的心还是被吊在了悬崖上,两个小时像过了两天。尽管听了众人的话,惴惴地瞅了个空隙把十张毛头票人不知鬼不觉递在了主刀医的手心,但怎老觉得不踏实,楼道里总像有几十双眼睛像锥子似的盯着自己。人家五号病房里的两个大男人不是说,事情可得做暗秘,一点都不能让外人知晓,尤其是不能让他们医院的同行知晓。如果事情做得不暗秘,那就“画虎不成反为犬”了。于是,女娃做手术那阵,小男人就反复过滤递票子时的那些细枝末节,像过电影一样。刚才还觉得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觉,眼下倒觉得有很多的漏洞和瑕疵。越过滤觉得漏洞和瑕疵越多,越过滤就觉得不知那个门缝处就有了几双偷窥的眼睛,越过滤就越觉得递毛头票时手脚不够麻利,越过滤就越觉得心里的底气越虚了……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了,惹得主刀医生气了,还能不能给妻子把手术做好?脑子里乱麻一团,就是不往好处想。待手术室门一开,小男人便冲了上去,见女人躺在一张白色的病床上,麻药还没醒,脸色苍白,鼻子、下身插满了管子,一只手腕上还打着点滴。男人顿时蒙了,不是说手术就像针扎一下,尿一泼的功夫就完了?做了这么长时间不算,出来后还挂了这么多器械!究竟是怎了?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真的是那事没做周全让主刀医生气了?忐忐忑忑悄悄问推车提吊瓶的护士,怎……怎么样?护士笑,小手术,放宽心。一会你回病房床位上睡觉吧!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外人在场。

        见15床小男人回来了,我问道,做了?做了。小男人便心神不宁地向我叙说病人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一事。我说,进重症监护室倒不怕,做完手术的人都这样。

        果真?

        做完手术都是个这。大姐安慰道。

        小男人躺在床上还没半个时辰,便听得重症监护室有人嚷叫: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我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你们不是说做个手术就像针扎一下,小孩尿一泼的功夫就完了?你们医院还哄人!呜呜!去!去!叫我男人来!接着便听到护士在解释,好像是根本无济于事。嚷叫声越来越大:叫我男人来?我倒要好好问问他,有什么隐情不告我!听得出是女娃的声音,真真切切女娃的声音。小男人慌忙从床上翻下地,在门口遇见了正要来叫他的护士。护士说,快去劝劝你女人吧,我们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你女人总以为她得了重病。

        便听得小男人不厌其烦地向女娃作解释。

        好像是女娃总觉得男人在给她编谎话,骗她。女娃继续歇斯底里地大嚷大叫,夹杂着呜呜咽咽的哭声从重症监护室里传出。

      护士一摊手对小男人说,看来你也无济于事,你回病房吧,我们再慢慢做工作。

        小男人问,能不能提前让她回5号病房?

        护士说,不行!这是护理常规!

        小男人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看了女人一眼。

        回到5号病房,还听得见从重症监护室传来的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嚷叫声。女人每哭一声,便揪一下男人的心;每哭一声,便揪一下男人的心。

        17床侧翻了一下身子,叫程亮扶她起来。说,我去劝劝她。

        小男人看着戴眼镜女人脑门上渗出来的细密的汗粒,半信半疑地说,你……能行?

        17床忍着疼痛,惨然一笑:试试呀!

        程亮一摊手:看看,这性格!

      拗不过倔强的女人,程亮和小男人只得轻轻扶着,让她坐在一副轮椅上,程亮给她提着吊瓶,小男人推着进了重症监护室。

        然后护士叫他俩出来。

        蹲在重症监护室门外的小男人和程亮还没听清17床进去跟女娃说了些什么,女娃的哭声便神奇般地戛然而止。

        熬到夜里十点多钟,谢天谢地,女娃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解放了。

        病房里,只留下一盏淡黄色的壁灯,楼道里的脚步声也渐渐稀少了。静谧,安详。

        这一夜,小男人没有睡地铺。也许是为了照看妻方便,小两口一个头朝上一个头朝下挤在15床上。过了一个时辰,大概俩人都没睡着,男的便悄悄问女的,刀口疼不?女的说,有点。但能忍住。哪你上午是怎么啦?大惊小怪的,喊叫得满楼道都听见了。沉默片刻,女人似乎对上午发生的事有点羞赧,低声说,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以为我得了什么重症。怕—— 怕什么?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又不在跟前。再说,我就是要嚷叫嚷叫,为啥医生要哄咱?他不是说手术就像针扎一下,小孩尿一泼的功夫就完了······一阵沉默。男的说,我不是进去给你多次解释你怎么就是不听?女的说,人家还以为你们合起伙来在在糊弄我……况且,即使我真的得了重症,你会告我?男的又不言声了。隔会,悄悄问道,哪大姐进去是怎么一下子就给你说通了?女人在被窝里扑哧一笑:其实,大姐进去也没给我多讲什么,只是掀起她的衣襟,露出肚子上的四个疤眼给我看。大姐说,我去年也做了同样的手术,凡做了手术的人都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天。如果没有什么异常,晚上就可以回普通病房了。

        一句话就把你说通了?

        一句话就去了我的心病。

        隔壁6号似乎有人还在打滴,还伴随着另一个病友时断时续轻微的呻吟。隔阵,女的用脚轻轻蹭了一下男人的脸,压低声说,你上来。男的说,床窄,并排着能容得下俩人?女的说,能容得下。你上来我跟你说说话。我睡不着。男的压低声说,有什么话回去不能说,这是医院。女的似乎有点撒娇:医院就不能说说悄悄话?人家睡不着,做了个手术像离开你几年。你上来嘛——男的顿顿,似乎想听听16床的我和17床的大姐及地铺上的人都睡着了没有。

        便听得17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地铺睡的人和我也随即呼噜起来。

        男的坐起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两个人便伙盖着一床白色的被子睡在了一起。

        女的在枕边问,家里的鸡,猪和兔子你都安排好了没有?男的说,你放心,都托靠给虎林嫂了。女的说,猪和兔子黑夜还得起来喂一遍。男的说,这人家知道。咱的光景可都在那些活物上。知道。村长说,弄好了一年猪出两槽,兔出几窝,少说可以卖个两、三万。知道。女的似乎不太满意男的答话,显然是带着点情绪:就会说个知道,闷葫芦一个。

        隔会,女的又悄悄捅了男的一下:你说,供个大学生得多少钱?

          怕得十几万吧?

        在城里买栋楼得多少钱?

        少说也得二,三十万吧?

        女的顿顿,大概沉思了一下,说,哪你说咱得攒几年才能攒够?

        你想得倒远。

        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家?

        隔会,女的叹口气:如若不做这手术,还能省几千。

        男的安慰道,看病要紧,不说这了。

        又隔会,女的用蚊子般嗡嗡的细音忽然向男的提出一个要求:你抱抱我……男的压低声:你悄声点哇!这是医院,不是咱家!女的大概对男的态度很不满意:人家白天就担心怕见不上你了,你不知道人家那时的心情有多难受……男的没法,只得悄悄安慰道,快睡吧,等养好伤,回家再……女的依然不依不饶:你抱抱人家嘛!抱抱人家嘛!

        静。男的大概想听听邻床的动静。

        17床侧翻了一下身子,随即便听到一阵努力发出的微细柔弱的鼾声。

        地铺上的人和我的呼噜声也更重了。

        便听得15床上小两口一阵嚓嚓乎乎的响声。

      男的说,好了。睡吧!女的说,就这样抱着睡,这样睡俺心里踏实,俺怕丢了你。

          窗外有一轮硕大金黄的圆月,大概不是阴历十六就是十七了。几朵浮云悠悠荡荡在它眼前飘过。一会儿呢浮云就遮住了圆月,一会儿呢圆月又从浮云里露出了笑脸。

        也许小两口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梦着梦着,女的忽然又呜呜咽咽哭了。男的显然有点生气:你这是怎啦?医院光住你一个人?女人紧紧抱住男人,呜呜咽咽抽抽搭搭问道,你说,这手术不会影响生娃吧?男人对这方面的生理知识显然不十分丰富,含含糊糊应道,不会吧……女人听男人回答的口气不明朗,哭声渐大,男的哄都哄不住。这时,却听得17床用颤动的声音说,不会的,放心吧,胆结石和卵巢不是一个部位。

      男人悄悄捅了一下女的:看看,大姐没睡着吧!

        五天后,做胆结石手术的小女人要出院了。三天前,17床却进了重症监护室。出院时,男的对女的说,咱们到重症监护室看看大姐吧!

      女的点头。

      当小两口推开重症监护室门时,室内空空如也。

      护士哽咽着告小两口,17床昨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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