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幸福了

作者: 记忆里的角落 | 来源:发表于2023-06-26 21:5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1

    刘战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哥,我爷爷的爹跟他爷爷的爹是一母同胞。十三岁之前,我对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他的名声因偷出名,却没有像他的父亲因偷丢了性命。刘姓人两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是从刘战他爷爷娶了一个外地婆娘开始,真是一锅好烫掉进了一粒老鼠屎,搅得整个刘氏家族的人在外抬不起头。

    刘战的偷盗技术在村里传得神乎其神,传说他的一双手经过江湖人物指点,两根手指能从滚烫的油锅里夹出一个硬币,手指头毫无损伤;能神不知鬼不觉从你的口袋里掏出钱包,贴身衣口袋也能给你掏个底朝天,你还察觉不到。

    那是我读初中时的一个暑假的傍晚,太阳西垂时我完成一天的任务——一天两竹篓野菜,回家先把鸡鹅鸭赶进栅栏里,把刚挖回来的马齿菜扬到栅栏里面,不管这些畜生吃得有多欢,我进屋拿起葫芦瓢在水缸舀了半瓢水咕咕喝了多半,一看水缸旁边有新摘的黄瓜,拿起一根在衣服上擦了擦边吃边走。我妈在忙着做晚饭。

    出了堂屋门,我嘴里含着老黄瓜,像往常一样从街门后拿出麦秸秆做的草帘,准备先躺下歇歇,盘算着晚上怎么让老王奶继续讲回村大山上的皮儿精故事。

    我低头铺草帘正在盘算着,眼前冷不丁出现一双破旧解放鞋的大脚,有一只前头起了毛边隐约露出里面的脚趾,另一只大母趾干脆伸出鞋子,脏兮兮的。一股难闻的气味吸入,好恶心。

    我皱紧鼻子,抬起头想喝斥,一个及其邋遢的男人笑嘻嘻地站在我家门口。他大约三十岁左右,看面相比我爸还老,不认识。到嘴边的脏话因为惊吓生生吞了回去。

    贼亮贼亮的一双眼睛盯着我,虽然笑嘻嘻,却使我心底莫名一阵突突。他的眼睛因为额头前倾显得突出,让我一下子想起蛇的眼睛——目波里荡漾着冰冷的光泽。

    我心里发毛,觉得头皮凉嗖嗖的,扔下草帘子转身往家跑。我为了霸占到好位置,出门时把门槛卸下来靠墙竖放着,慌乱中碰倒了,差点摔个狗啃屎,顾不得膝盖传来剧烈疼痛,也顾不得黄瓜从嘴里掉落地上,只管撒腿就跑。

    在院子里差点撞到四姑身上,她拿着芭蕉蒲扇正准备来蹭我铺好的草帘,

    “哎呀!干啥呢!”接着又扑哧笑出声,“大红,又让狗给追了?”她在暗示几天前我去偷摘老王奶家黄瓜被狗撵的事。

    我没停下回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突然一句话秃噜到了嘴边:“你女婿来找你了!”

    噔噔跑向我们家居住的东屋,鞋子都没脱爬上炕,趴在窗台上贴着窗棂子从没有糊纸的缝隙往外看。母亲对我风一样地进来骂了几声,又在忙活着煮马齿菜拌猪食喂猪。

    “娘!——”我四姑在外面尖叫一声,不仅吓了我一跳,奶奶也给惊动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我估摸她是在炒土豆,我闻到了土豆香味。这时候我妈也跑了出去,上前拉住我四姑的手,问她怎么了,自动忽略进了院子的男人。

    我掏了掏耳朵,四姑就喜欢大惊小怪,不过,这个男人是谁?我好奇地继续看,就像每天晚上听大人们天南海北聊天那样精神。我贴近窗棂子兴致勃勃看着院子里的人。

    “死丫头,鬼叫什么!你,三儿?!是你……?!”

    “怎么啦四妹?!哎呦!这这……”

    看清楚来人,母亲跟奶奶同时张大嘴巴看着那个男人,一时忘了怎么招呼人家。

    “三儿?你,你咋出来了?不是,不不,你……”奶奶神色有些慌乱。

    我更加好奇,那边四姑像是碰见了鬼,扔掉了蒲扇往屋内跑,直跑到我们家屋里。

    这时,爷爷扛着锄进了家门,当他看清楚院里的男人是谁后,愣愣站在那里,肩上的锄滑落,差点砸到他脚背上才回过神赶紧扶住锄,神色恢复正常。

    “什么时候出来的?”爷爷已经坐在堂屋门口的马扎上,他随手拿出烟袋,捏住坠在烟杆子上的荷包,烟锅子伸进去挖出一烟锅碎烟叶,点燃烟锅子,嘬着他的大烟袋吸了几口,白色烟雾随着爷爷一张一合的嘴巴袅袅散在空气里。

    那个男人坐在我妈搬来的小板凳上,正对着我爷爷,笑得满脸皱纹,龇牙咧嘴,黑里带黄的脸显得牙齿很白。

    “嘿嘿,二爷,我今早出来的,没赶上顺路的车,一路走回来的,这不刚到就来你家里……”

    “怎么没人打电话通知村里,也好让人去接你,这么远的路,吃饭了么?”我爷问他。

    “不饿。”他低头轻声说道。

    此时再看他,我的好奇心战胜了心底的怵意,不过爷爷留他吃晚饭,我有点不痛快。此时我很讨厌这个要留在我家吃晚饭的男人,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个好人。

    屋内炕上,四姑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我旁边,贴着我耳朵神秘兮兮小声说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被你抛弃的女婿上门来了?”我斜着眼看着她问。她作势要打人,我赶紧指着窗外,“快看,待会再说!”

    四姑没好气地戳了我脑门一下,“他就是刘战,二十多岁抓进去,蹲了十年牢房的偷子!”

    “哦!——”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偷了什么东西?判了这么多年刑。”我来了兴趣。

    “哼,我也不是很清楚,当初你爷为了他的事没少跑腿,最后还是进去了。好像是犯了盗窃罪,不是小偷,是大偷!”四姑在耳边强调着盗窃跟小偷的不同。

    我想起他爹刘兆虎的传言,据说他爹的眼睛更亮,在黑灯瞎火的夜晚里两个眼睛都闪着光,不知道的,还以为对面是一只成了精的狼,他爹一米八九的大个子,没有那么高的狼。人说他随了刘战的奶奶,他奶也有这么一双突出的亮眼睛,看人一眼,就令人心生胆怯。

    刘战的奶奶是外乡讨饭来的,不知怎么他爷爷留下人当了媳妇,只生了刘兆虎一个男娃。都说刘兆虎他娘的娘家人不是善茬,你看刘兆虎从小偷鸡摸狗就知道随了娘,他爹可是老实本分的刘家人。刘兆虎长大后更是不务正业,家里的田产一点点败光,气死他爹又丢下他娘跟人闯关东,一去多年不见音讯。

    刘兆虎的娘在家里哭天嚎地咒骂祖宗瞎了眼,苦自己的命。后来眼睛哭瞎,生活不便,全靠我爷奶照顾。

    多年后,刘兆虎带着老婆还有两个儿子回来,他娘因为悲喜波动太大,两眼一翻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爷爷说,从关东回来,刘兆虎身上多了一股子土匪的狠劲。盯着王地主家就不放手。王地主恨他咬牙切齿,想办法怎么除掉这个贼。一时拿他没办法,并不代表永远没办法。王地主联合城里警署的人终于抓住了刘兆虎,游完街直接拉到北面招呼山的杀人夼砍了头。

    那时刘战还在吃奶,他大哥二哥还小,只有他大哥记得他爹,说他娘疯了一样跟着囚车跑到了山夼。刘战被丢在地上嗷嗷大哭,我奶抱着他,带着他二哥,拉回要去找她娘的大哥回了家,插上大门不让他们出去。

    我爷爷联络了三四个人,半夜里摸到杀人夼偷回尸体,把刘兆虎埋葬在离祖坟不远的山坡上。他娘带着哥仨跪在我爷我奶前磕了三个头,我爷只说了一句话,好好带娃,别走歪道。

    “这次出来一定要好好做人,干点正经营生,再娶个媳妇,运气好还能给自己留个后,你爹娘在地下也能安心。”爷爷吧嗒吧嗒抽着烟,皱着眉对刘战说,烟杆子上的黑色荷包跟着一起晃悠。

    刘战的大哥二哥,还是走上了歪道。他们加入省城一个专门盗窃摩托车的团伙,那时正赶上全国除恶扫黑,哥俩定为团伙头头罪大恶极判了死刑。执行死刑当天游街时,他娘疯了似的骑着自行车跟在押解囚犯的卡车后,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他们冤枉啊!不是领头的,不是领头的!……”在一个拐弯处,迎面撞向一辆飞驰而来的大卡车,当场死亡。

    也许是想起死去的娘,想起替人顶罪的两个哥哥,刘战低垂下眼皮,神色落寞,很快又轻松地对我爷爷说道:“嘿嘿,找媳妇就免了,顶着贼名,可别糟践人了,我一个人吃饱都成问题,谁瞎了眼跟我过?”

    2

    我十六岁那年冬天,一个星期天,太阳暖洋洋的,难得一个暖和天。我在西炕上跟四姑吃爆米花,我们俩竖着耳朵听东屋里我爸和刘战说话。

    ”叔,我记得果业队队长刘明先的修剪技术还是你手把手教会的。论技术,你是专门经过培训的,读过正经的学校,最适合承包。还有你看现在果园糟蹋成什么样子,你不干,那些果树够呛活上三年。当年立这片果园,我和我哥还有我娘,一家子可是没少出力气。”说到这里,刘战顿了顿,也许是想起死去的亲人,他的话越来越激昂。

    “那时候,我娘带着我哥仨挖树窝栽果树,我负责下山跳水。就因为挑的水不够满,小队长扣了我家五个公分。公分,公分,社员们的命根子。为了这命根,回家我挨了我娘一顿揍。我下山坡崴了脚,脚脖子肿得老高。晚上回家我娘流着眼泪给我的脚脖子摸白酒给我揉,白天还要冷着脸督促我挖坑。你那时在学校,没遭这份罪。别人怎么看我不管,我希望叔你能接手管理这片果园,在你手里果园才能好。你可知道王宪也想着承包呢。我呸! 他要是敢承包果园,我把树全给他砍喽!关于政策,他姓王的都不怕,你正经人家害怕什么!政策,好着呢!”

    我爸直接被他说服,真的在当天去了大队办公室签下承包合同。

    我爸大胆的举动引来很多村里人等着看笑话,现在村里人都知道除了庄稼地,果园也要承包给个人,村里在摘完最后一茬苹果后,应该留着给苹果追加的土肥,被村里的人私下里偷偷瓜分拉到了自家地里。

    为填饱肚子奋斗多年的庄稼人,在肚皮还没有真正填饱之前,水果暂且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那时的人一门心思看中的还是粮食,钱这东西暂时还没有深入人心。

    可是有人预见到钱的重要性——王宪,王地主的亲孙子,天生有一副灵敏的时代嗅觉,他想独自承包果园,大队领导不同意,政审不过关,除非有人带头,他挂个名字可以。于是他开始盯上我爸。

    我家每天晚上有了新的访客——王宪带着老婆上门串门子。后来王宪的名字终于写入了我爸原先签好的的合同里,跟我爸平分了果园。这是承包果园第二年的事,因为承包啥的不再讲究成分,谁有能力谁就干。王宪有了资格承包,也就不用来我家串门示好了。

    刘战听说了这事,跟我爸大吵了一架,他骂我爸脑子被驴踢烂,合同都签好了,还能再加一个人。我爸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两人好长一段时间不来往。

    记得那天他喝了酒,阴沉着脸,瞪着发红的眼睛,对着我爸吼叫,声音刺耳。

    出乎我的意料,挨了一巴掌的刘战,捂着被打的脸呜呜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在外间等着救援的我悄悄扔掉烧火棍,转身去找我的四姑,她在西屋忙着绣出嫁的枕巾和鞋垫,急等着我送八卦消息。

    我爷爷回来后,也对我爸的做法不满,拉着刘站到他屋里喝酒去了。

    后来刘战很少再到我家,开始跟村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老王奶说她亲眼看见刘战经常去刘强家,好几次刘战进去刘强出门。我妈说,难怪很少来,原来串老婆门子去了。我问什么叫串老婆门?四姑敲我的额头训斥我少打听这些。

    后来我们村划为乡政府 驻地,开了集市,小偷小摸逐渐多了起来,刘战穿着绿色制服戴着大盖帽,手里拿着警棍穿梭在人群里,眼睛四处盯着南来北往的人流。

    刘战刚回来时,我奶和我妈给他送去锅碗瓢盆,帮他安下家,家里的米面多是我爸妈送的,奶奶希望他能走正道,也乐得见家人帮助他。我爷爷则是忘不了当年刘兆虎偷的豆子救了一家人性命,报恩心很重。

    对于报恩这事我奶奶是不认同的,说当年的事并不是爷爷认为的那样,刘兆虎当年肯把偷的豆子分给断粮的村民,是为了堵住人的嘴巴,防止他家那只来历不明的抢泄露出去。我爷爷说,反正是豆子救了人命,可不管什么原因。

    后来我奶奶见刘战仍然不务正业,整日里晃悠,就阻止再拿东西给他,说他有地不种,活该没东西吃。还警告说,再送东西她就亲自上门要回来。爷爷总是说着,“做人不能忘本,没有他……”

    “行了行了!就你好!”奶奶每次都是气得打断爷爷反复念叨的话。在最后一次送白面给刘战后,我奶奶火了,对着我爷还有我爸妈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回村两年多,地里连个种子都没收回来,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粮食种子。你看他像个过日子的吗?我看他生就的贼骨头,改不好的!”

    我爷爷曾在集市上看见刘战来回溜达帮助公安抓小偷,他老怀心安,觉得还是政府有办法让浪子回头。

    我奶奶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的认知里,不安心弓腰侍弄庄稼的人,都是不务正业。别看他一时威风,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进去吃国家饭。

    来年整个的春天,我爸妈在果园里忙着施肥、修剪枝条,给花授粉、梳理多余的小苹果。四姑结婚的被褥,我妈都没时间帮忙做,四姑白天还得到果园里帮忙授粉、梳理小苹果。

    刘战偶尔会来果园找我爸,有时蹲在地头跟我爸聊天,有时他也会帮着干点活。他上身穿白色的确良衬衫,下身牛仔裤,笨拙地拿起镢头,单薄的身子一下一下跟随镢头向前挪动,这样的刘战像是来体验生活的城里人。

    我爸满脸笑意跟他说话,毫不在意他直起身子时碰落苹果枝丫上新开的花骨朵,还会拉着他一起回家吃饭。

    每次看见我,他都会热情打招呼:“小妹来了!”尾音尖锐,入耳难受,我总是看他一眼立马低下头胡乱应承着打个招呼就过去。那双眼睛始终给我一种压抑感,总让我联想起躲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的毒蛇,感觉非常不舒服。

    4

    那年仲秋过后半个月,四姑出嫁到邻村蒿地。从招呼山奔流而下的山水汇聚成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沙河,两个村庄因河分割成东西两个村庄。雨水少的季节,河流浅显弯弯曲曲露出沙滩,人们喜欢踩着石头过河,很少有人走石头桥,除非夏天河道涨水,石头淹没在河水里。

    到了秋末,播种的小麦满山望去绿油油的时候,果园里开始准备下苹果了。亲朋好友,有多少人来也不不会嫌多,只会嫌少。这时我就会挎着一个大篮子去通知四姑来帮忙下苹果,篮子里面有我奶和我妈给四姑的东西。

    四姑出嫁后,每逢星期天奶奶都会让我去一趟四姑家。我有四个姑妈,只有四姑离奶奶最近,其他三个,最近的那个还在百里之外的莱西煤矿工作,另外两个我记忆模糊。

    四姑作为最小的自然受家里人的宠爱。对奶奶经常偷偷放在篮子里的糖水梨、海棠果、水蜜桃等等水果,我妈装作没看见也不过问,有时还会当着我奶的面把做好的夹心火烧跟那些水果放到一起,花生夹心火烧是我四姑的最爱。开始奶奶的脸色还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后来习惯了,依旧偷摸着拿成熟的水果让我带给四姑。

    这次我胳膊上的大篮子里全是红玉苹果,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里面有我妈做的花生夹心火烧。四姑最喜欢吃酸甜口味的苹果,果园里十来棵红玉苹果树,花开得早,用来给大片国光苹果花授粉。

    我爸承包果园后开始尝试人工授粉新技术,大大提高了坐果率,枝头上密密麻麻的小苹果还要梳理成适合成长的间距,留出成长空间,这样的苹果长势喜人,个头大,色泽还好。感受到来自爸妈的喜悦,我也是心情极好。

    快要到岸的时候,桥对面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人,看清楚是浑身血迹狼狈走来的刘战时,我惊讶之余,还破天荒主动打了招呼,随即就后悔不已,暗骂自己愚蠢。果然,刘战眼神闪烁看向一边没做声,低眉垂眼经过我身边时他加快了脚步,带起一阵血腥味道随风飘来。他的后背全是泥土混合着血的脏污,头发乱糟糟的,沾染着带血的沙土,走路一瘸一拐的,赤着双脚。看着他逐渐走远,我愣了片刻,飞快向河对岸的四姑家跑去。

    四姑新家的椅子上,我气喘吁吁把刚遇见的事情说了一遍,四姑正好吃完两个苹果。

    四姑扔掉手里的果核,撇着嘴对我说:“活该,最好打死这白眼狼!”

    我好奇瞪大眼睛,“怎么又成白眼狼了?”以前她可是一直把偷子挂在嘴巴上的。

    “哼!”了一声,四姑的手摸到了火烧又放下,顿了顿,又拿起一个苹果,红彤彤的苹果散发出山楂的光泽,我的牙齿开始发酸,口水翻涌,我咽了咽唾沫,继续听。

    “你不知道?家里发生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四姑瞪着眼质问我。

    “家里的事你不告诉我,没人跟我说,什么事?”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

    “也是啊,谁跟你这个破孩子说事呢。是这么回事,在我出嫁前三天,刘战半夜里去偷你家苹果,让蠢蠢给逮住了。哎呦,听你奶说,他跪在你爸面前哭得鼻涕眼泪流,说是鬼迷心窍,偷谁也不该偷到自家人,指天发誓,拿出祖宗做保证再也不偷了,让你爸放过他。你爸也哭了,气得浑身打颤,什么话也没说放走了他,跟他一起的那个人跑掉了,不过知道他是谁,可是有什么用?我看村里人都在眼红你爸这个万元户呢!话说回来,蠢蠢真是好样的,这个冬天生了小狗我要抱一个回来养着。”

    蠢蠢是我家的母狼狗,四姑从我姨奶奶家抱回来的,当时看它长得胖胖,憨头憨脑的样子,我就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蠢蠢抓贼立功,四姑有点小得意。

    “这么长时间都不告诉我,还好意思吃我送的东西!"我幽怨地瞟了一眼吃得正欢的四姑。她手里的苹果只剩下半个,吃得一脸幸福。

    “嘻嘻,我不是忙着出门子的事给忘了,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再说了,你知道了有什么用?”说完她又神秘地对我眨眨眼,“我猜今天揍刘战的,肯定是他得罪的那些人。他以为披着公安衣服就是警察了,我呸!只知道贼喊贼的,没见过贼抓贼的。这可好,被揍了,看他以后还敢不。”

    “可是,他是想做一个好人吧,不然不会去做得罪人的事。”

    我想起刘战接过我妈给她蒸好的一篮子白面馒头时流露出温和的目光,他真的是想过改过自新的,我爷爷我爸妈都这么认为。只有我奶和四姑持反对意见,村里的人更是不相信一个贼还有改好的那一天。政府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可是他能经受住来自报复铁拳的打击吗?

    难怪有段时间刘战没有来我家,我妈听到他的名字眉头紧皱不说话,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爷爷唉声叹气,嘴里咕哝着听不清楚的话。原来是刘战践踏了他们付出的善意。

    5

    承包果园后,我家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我爸成了全乡的致富代表,在去乡政府开了几次先进代表大会后,我家跟王宪家的关系彻底破裂。

    因为王宪发现政策真的放宽了,再也不用提心吊着胆,在这一年里,他用一筐筐新鲜苹果敲开了乡里某个领导的大门,女儿进了乡镇粮站上班,儿子在县城开了一家批发百货的小店,据说全是通过这位领导的关系。我爸只知道老实本分的做事,全然不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在承包果园第三年的时候,大队单方面撕毁合同,在村里挑选了六户加入,其中就有原先的果业队长刘明先。我爸默默退出。

    转过年,村里响应政策号召发展果园,划出村西的一片山坡地做新的果园,与原先的果园只隔着一条南北弯曲小路。

    我爸承包了十亩山地,全部栽种刚兴起的新品种——红富士苹果。村民一看,也全部跟着栽上红富士。

    红富士最终淘汰国光,成为当时农民脱贫致富的主要收入来源。直到今天,一些地区的农民收入仍然依靠红富士苹果,曾经荣光的国光苹果,偶尔会在集市的一角看见,成为市场繁荣的标记物品。

    刘战又开始来我家串门。在一次窜老婆门挨了那女人婆家人一顿好揍之后,他老实了一段时间。

    不过这次,我爷爷在我奶的高强度压制下不再留他吃饭。

    没人留他吃饭,他就在我家蹭饭,吃饭也堵不住他的嘴,夸夸其谈,跟以往不同的是,他的脸皮厚,还不要脸。有时不顾及我跟弟弟在,荤话胡话全部往外秃噜,在我妈几次暗示下才有所收敛。

    也许是日子过得好了,也许他不再掩藏自己的本性,或许是他接触的都是没见过阳光的东西,他的谈话内容很少有朝阳的。不过,随着年岁增长我对他的贼眼不再那么发怵,发现他那转动飞快的眼睛里开始有了一丝精明狡猾的波动。

    “大叔,不服老不行啊,那些屁孩,哼哼,懂啥?”说到这里,他放下筷子,伸出手晃动两个手指,“不讲究这个,只会动刀子,一句话不和就动刀子,打打杀杀,没好结果!”

    他的手指比一般人细长,尤其是食指和中指长出无名指一大截,比他左手的还要长些。看我盯着他的手指看,他也不在意,指着自己的头对我爸说:“大叔,这里不能 直,要有弯道,越弯弯越有钱!”挑了一口菜进嘴,“你看王宪的儿子王良,不愧是地主家的后代,精明得很。就一年的功夫,小杂货铺子变成县城最大的批发店,如果没有他老子拿着苹果挣的钱给他开路,他算什么!”

    “咱就是做庄稼活的,要那些弯弯道干嘛。”我爸不甚在意地说道。

    “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想着自己,也得为我小妹和兄弟着想啊!””刘战指着我和弟弟,一副恨铁不成钢看着我爸。

    “王宪的闺女怎么去的粮站上班,真的是她闺女考上的?小学毕业的考个屁!还不是因为跟着你承包果园挣了钱走动关系办的。依着他家以前穷得揭不开锅,他能走动谁的门?也就是大叔你忒老实,不知道人心险恶,尤其是地主家的后人,弯弯道多,心可黑着呢!”

    我发现这次提到王宪,刘战说话的语气里开始有羡慕,之前的恨意被一种莫名的向往替代。他开始嫌弃我爸老实,死脑筋,不懂得人际关系走动,只知道围着三亩地打转转。

    我爸摇头不在意,我妈却是听到了心坎里。我没考上高中,想复读又不好意思跟我爸说,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待业小青年。

    刘战再来我家,我妈不再板着一张脸,还会多加一个菜。

    “我这岁数了,找啥老婆啊。给人家养孩子我才不干。咱也尝过女人是啥滋味,也就那么回事。我现在给人家看大门,每个月挣个百八十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的!”

    刘战有了工作,我妈想做媒,介绍一个死男人的寡妇给他,见他如此坚决只得作罢。后来我妈对我奶说,“他想得倒是挺明白的

    那时候乡镇兴起,除了县城建筑队,还有新成立的乡镇建筑队。村里的瓦匠一下子找到了组织,干农活都是抽时间,有了杀虫剂、除草剂,大大解放了劳动力,汉子们不再整日里耗在田地里,也能正儿八经的挣钱了。

    工地上的木板和水泥经常丢,于是建筑队队长找上刘战,让他做保安负责工地上东西的安全。

    刘战黑道白道都有认识的人,还能震慑住一些小偷小摸。用我奶的话来说,要发挥一个贼的作用,最好就是给他一份正经营生,让他负责,就不会被偷,或是少丢东西。

    “你呀,给谁做媒也不要给他做媒!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等他再偷到你门上,看你咋办!你们三个啊,真是一个德性!”奶奶狠狠白了一眼坐在一边抽烟的爷爷,我爷眯着眼不做声。

    我奶对几年前刘战偷苹果的行为仍然耿耿于怀,说他是典型的白眼狼,跟他奶一个德性,老刘家出了这么一个祸害,子孙都受牵连,可见娶妻娶贤,娶个歪枣祸害三代人。这家人不值得付出真心,当年的恩情在他进监狱的时候早已经还清,如果没有爷爷拉着大队长去澄清一部分事实,刘战有可能坐穿牢底。

    一个月后,我爸在我妈的唠叨下,还是厚着脸皮上门找人安排我进了服装厂上班。

    服装厂离家不远,唯一不好的就是晚上经常加班,回家吃完晚饭我都是走着去上夜班。

    服装厂隔壁是糖果厂,隔着一条马路斜对面有一家小饭馆,晚上时常有一些穿着打扮模仿古惑仔的青年人来喝酒吃饭,小饭馆一时间生意兴隆,十点多下班时还能看见窗户上晃动的人影。

    这天吃过晚饭,我悠哉悠哉往厂里走。发现饭店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便放慢脚步。

    很快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七八个人,有几个喝得走路摇摇晃晃还在嚷嚷着。他们袒胸露怀,胳膊上、胸口都有纹身。刘战和王良跟在后面出了饭店门。

    门前一个光头汉子,长得肥硕高大,一米八几的个头,高大魁梧,身穿一身黑色丝绸唐装,脚蹬黑色圆口布鞋,脖子上挂着一串明晃晃的金链子,很有 气势地挥动着胳膊摆手跟王良寒暄着,手指上明晃晃的金戒指,晃得灯光流彩盈动。

    看样子刘战跟光头认识,不过他怎么跟王良凑到了一起?

    “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刘前辈一个村里的,又是亲戚,不照顾你照顾谁?”大光头胸脯拍得啪啪响。

    王良一脸恭敬笑容,双手握着大个子的一只胖手,“以后就是一家人,全指望权哥照应,兄弟不会忘了权哥相助之情,改日在新建的海景酒店再请大家好好聚一聚。”

    路边停放着两辆当时派出所出勤专用的摩托车。大光头上了前面那辆车,坐在一侧的车座里,一挥手,摩托车“呼”地蹿出了出去,扬起一阵泥沙随风飘散。

    刘战和王亮目送摩托车走远,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王家侄子,这可是一跺脚整个台区抖三抖的人物,搭上他的车,以后你就躺着捡钱吧!”我身后传来刘战的声音,尾音还是尖细刺耳。

    回头看去,因为天色暗,他又是低垂着眼皮,显得毫无存在感。王良轻笑一声,“忘不了刘叔的引荐之情,如果不嫌弃,刘叔跟我干,包你一天三顿饭,工资不比你现在的少,怎么样?”

    这时我已经走到了厂门口,背着朦胧里的灯光,王良从夹在腋下的包里拿出什么东西递给了刘战。

    后来王良由一个小打小闹的批发小商贩,逐渐垄断了县城批发市场。后来摇身一变成为民营企业家,被选为全国劳动模范到北京开会领奖。

    刘战逐渐退出人们的视线,很少有人再提起,都在忙着打工挣钱,谁也没时间理会当年以偷闻名的刘战。

    有人借助时代潮流,猪都飞上了天;有人特意避开这股潮流,急流勇退,享受平凡人生活。

    刘战无疑是最聪明的,可惜我爸没有借助潮流升起,相反却给拍到了沙滩上,失去向上进取的勇气,这也是刘战瞧不起我爸的原因。

    忘了什么时候,我曾听他偷偷低声嘀咕我爸,说我爸穷人就是穷人,扶不起的阿斗!在听到这句话后,我立刻想到的就是王家地主的后代——王宪和他的儿子王良,他们的思维确实有别于我爸这样的贫农。穷人的思维真的不如富人的思维?这是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的道理。

    6、

    再见刘战已经是2006年,暑假我带着十岁的女儿回娘家,刚进大门就听见他的声音,看见我回家,他脸上来不及收起的得意被我逮了个正着。

    “哎呀,小妹儿来家啦!”依旧是亲可里带着让人不舒服的语气。

    “你在这儿大哥啊,来,叫伯伯。”我拉着女儿小手让她喊人,女儿甜甜地叫了他一声。

    “欸,好,好啊,孩子都这么大了,”刘战掏出二十元钱给女儿,“给,买本子好好学习啊!”女儿看我,见我点头。接过钱又甜甜地道了谢,跟我侄女一边玩去了。

    “我现在有钱,好着呢!”年轮已经刻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皮松塌,遮住了以往的精光,不再那么令人心底发怵。我爸低头摆弄他的二胡,哼哈着回话。

    此时的刘战整个人精神得很,头发虽然已经花白,但是整洁的蓝格子衬衫扎在牛仔裤腰里,上下干净利落,半点不像六十多岁的人。他小我爸三岁,我爸看上去比他老了十岁。

    中午,我妈留他吃饭,他说:“不了,我现在什么饭都会做,想吃啥就吃啥,今儿早上,割了斤猪肉,中午吃炸酱面。”

    刘战离开后,我问我妈:“他又在显摆什么?”自从知道他跟在王宪儿子屁股后面摇尾巴后,见到刘战就特别厌恶他。爷爷去世时他在蹲拘留,没有见我爷最后一面,出来后到我爷坟前大哭了一场。

    据说这次拘留出来后刘战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村委出人出钱,把他家原先的草房子翻新成红瓦房,并且全部安装上铝合金门窗。新村委主任是王良。

    我奶再见他时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偏见,老人家似乎想透了什么,对着刘战,又似乎对着我爸我妈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睁着眼,你的我的,争个不休,两眼一闭,什么都带不走。”刘战跪在我奶面前,哭得稀里哗啦。那年开始,我爸妈还有我奶手里的村民选票都交付给他,他爱选谁就选谁。

    我妈告诉了我这些年刘战的一些事情,住上了新房子,他还想着搬我奶过去住,说一大家子就剩我奶这么一位长辈了。我奶当然不会去,不过,认可了刘战是她的后辈,不再排斥刘战。

    我四姑最是感慨,说她娘人老心也软了,被刘战的糖衣炮弹击中没得好了。在她眼里,刘战还是那个偷子刘战,只不过变得更加滑头而已。我给四姑挑大拇指,同感。

    7、

    时光荏苒,白驹过溪,转眼已经是2023年,我爸妈已经是耄耋之年,我回娘家的时间紧凑起来。

    两位老人年轻时遭了罪,腰腿因陈年旧病行动不便。集市就在村口,赶集时我爸拄着拐棍,我妈推着我在网上买的购物小推车,小车外形像个轮椅,老人推着走累了可以坐下休息一会再走。我妈很喜欢推着它赶集。

    我一般都是趁着赶集的日子回娘家,顺便买点我爸妈顺口的东西。在一个买橘子的摊子前,我无意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大哥?啊,你来赶集啊。”刘战不知道何时站在我前面,我勉强扬起笑脸

    他笑得一脸褶子,眼睛闪着八十多岁老人没有的精光,少了当年的尖锐,多了些岁月留下的沧桑。

    “回家来了,小妹儿!”他的声音带着沙哑,手里提着一袋猪头肉,一袋海带丝,还有一袋馒头。他打完招呼直接走过去。岁月染白了这人的头发,他的腰背有点弯,蓝格子衬衫扎在腰间,笔直的黑色西裤配着一双黑色皮鞋,整个给人一个离休老干部形象。

    想想爸妈辛苦劳作一辈子,临老忍受病痛折磨,腿脚不利落,走路蹒跚。再看走路轻快,一身清爽的刘战,感慨之余难免起了嫉妒心。

    我想起了年前腊月我回家,隔着玻璃窗看见刘战在跟我爸显摆什么,“我现在一个月一千多,一年就有一万多,吃穿不愁!”他有点得瑟,当时我这么认为,因此也没有问他这钱的来源。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享受五保待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上了贼幸福的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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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贼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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