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师友大半死剑铓

作者: Andylee | 来源:发表于2017-10-11 14:20 被阅读205次

    公元1664年,农历甲申年。这一年同时还是大明崇祯十七年,满清顺治元年,大顺永昌元年,大西天命元年。

    西北烽烟四起,北境狼突虎奔。而大明皇帝与群臣在党争之中还以为帝国中心就在顺天府。直到这一年现实来得非常猛烈。在明史亡国这一段中,皇帝与文官集团的争斗从来是满盘皆输的局面。边境的议和存实,以图后起之策,在朝廷看来皆是误国之举,而朝廷以为的这个帝国依然停留在皇帝和朝臣的想象和奏疏中。

    当崇祯看到燕山之下流寇的漫天火光时,这对于他来说,可能仍在梦里不肯醒来。对他来说:这怎么可能呢?崇祯皇帝不迩声色,起早贪黑,却是辛辛苦苦走上了他的灭亡之路。至死他也没有醒悟过来,最后还要在自己的袍襟之上写下“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这样的话来,把对朝臣的埋怨铸成怨念。崇祯个性中的急切和任性,他自己是看不到的。在多年的积弊之下,不但平碌如他无法挽救,就是比他再强的人,也很难有所作为了。崇祯皇帝的悲情在于他还不至于哭哭啼啼去死,多少还有点男儿底色。

    纵观中国的历史改朝换代的情状,官书中记载的帝王往往都是“天纵神武”之类的定语加以修饰,这也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帝王家事,总是一代不如一代。纵然是“英明神武”也未必是遗传密码。这个道理,放在近代,也是一样。尤其在“伟人辈出”的年代里,更要读读明清史,仔细看看这一代不如一代到底是如何演绎的。悲剧读多了,人心就明理,也就不需要“天天感动”来维持生计。

    崇祯自戕还不忘将朝臣数落一番。可是满朝天下皆是“亡国之臣”吗?

    张晖的《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中有一则附录“南明诗人存诗考”尝试回答了这个问题。这部附录自成一体。按照曾诚先生在《整理后记》中的说明,这部附录是张晖在写作《帝国的流亡》时随手所作的札记,“虽不完整也颇为可观”。我从头至尾细数了一下在附录中记载的人数为162人。正如我在前文《山木萧萧风又吹  两厓波浪至今悲》中提到的,要将这些人从书中一一摘拣出来并非易事。但这些人物才是这本书的精致所在。这一点,张晖在《帝国的流亡》中的“奔赴行朝”一篇的最后写道:

    今日残存下来的零散的短章诗篇中,我们可以打捞出当时士人大规模奔赴行朝的一些片段,不至于令那些在苦难中忠于信念并付诸实践的伟大情怀彻底消逝在历史之中。还有他们的痛苦和欢乐,我们似乎也能籍此轻轻地触摸和感受。”

    这段话我读了几遍。能将这样的“人话”文字写出来,这书也就成了!在《帝国的流亡》中没有帝王,只有读书人,而这本书“是要写知识人如何坚守自己的信仰,并在行动中践行自己的信仰,直到生命的结束”。这是全书最为精炼的提要。

    “书生从来欠砍头”也绝非戏谑之言,怎样唯恐避之不及都将“这回断送老头皮”。在中国的历史上,“读书人”的确是最值得玩味的一个名词和动词。在附录“南明诗人存诗考”中罗列的162人都是读书人。不过在筛取方面张晖是设定了前提条件的。细读这162人的简单履历,正是“易代之际”最真实的记录。在这162人当中,一部分决然赴死,一部分托命沙门,一部分隐居山野,还有部分不知所踪。看到这些人,有关“易代之际”的残酷性切实体现出来了。这些人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回答就在书中。读书人的问题解答方式其实就在书中。

    在细读这162个读书人的行状记录时,总是无端就会想起鲁迅先生的一首诗: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尤其是颈联两句尤甚,这句话用在处于易代之际的这些大明士人身上毫不违和,生平师友大半死剑铓。身边的友人一个接一个的消逝了。也正如钱澄之说:“自丧乱以来,死事者甚多,然而其死甚不等:有慷慨誓死百折不回而死者;有从容自尽既贷以不死而必欲死者;亦有求生无路不得已而死者。”木然怅惘中,孤灯影下独一人。

    在这里我收录几则故事,让这个人以行状的形式得以知悉。

    陈恭尹,陈邦彦子。广东顺德人。字元孝。陈邦彦死节,陈恭尹入朝泣陈其父为国殉难情状,永历帝授以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职。公元1651年,郑成功初起海上,思就之。入闽不达。自赣出九江,至苏杭。往返杭州宁国间,密有结连。历四年无成。又四年入海,收合余众,又无成。公元1662年将入滇从桂王,道阻。寓芜湖。张煌言进取徽宁,恭尹与共谋划,败走。北有汴梁,逾年归。后隐居广东增城新塘,号罗浮布衣,晚号独辘子。

    张煌言后事败身死。

    李长祥的故事是最有意思的。这162人中只有李长祥的故事是让人愉悦的。不过如果细读其行状,也就可以知道李长祥羁押南京将近10年之久。逃脱之后多半处于逃亡途中。李长祥藏身百粤后续无从得知。

    李长祥,四川达州人。字研斋。公元1649年(鲁监国四年)任兵部左侍郎,移至舟山。1651年清军陷舟山。鲁王浮海。李长祥被俘,羁押于南京。时金陵才女姚淑倾慕李长祥之名,私往其处论诗问艺,于是郎才女貌,一见锺情,形影不离。看守着谓长祥有所羁恋,稍事懈怠。两人于1662年逃离南京,由吴门渡秦邮,走河北,遍历宣府大同,复南下百粤。

    汤来贺也是一奇人。其故事的后续更耐人寻味,还会牵扯出一大推事来。

    汤来贺,江西南丰人。世皆称其为“南斗先生”。后任大明扬州推官。其在政以廉洁著称。汤来贺闻知弘光帝身死后,其与明众遗老共推唐王于福州登基,改元”隆武”。隆武帝初立,因库中无饷银,难以支撑时局。汤来贺早有准备,由广东调十万两抵福州以济之。汤来贺亦因功而迁户部郎中。见明廷内乱,诸王相残,大臣相猜,难于成事。后拒永历帝之诏,弃职藏匿山洞之中。后回归故里南丰,筹建反清组织“洪门帮”,为洪门帮主。

    这三则札记均来自“南明诗人存诗考”的行状札记中,为了叙述方便,我做了简单修订。原出处者为张晖。这三则故事在162位诗人履历中稍显温柔一些。更有的有父子、兄弟、友人皆不得善终的在此就不再伤心一次了。前文所提及的钱澄之在反抗之路上家财俱毁、失尽好友,后老年穷困潦倒,游历四方。但始终气节未尝失!

    哀怨的崇祯帝是看不到这一幕大明士子的所做所为的。他也不会明白这些大明的读书人到底做了什么。这些读书人也同时将自己平生坚持和信仰的东西记录在一首首诗中。在这162人当中,部分得以保全的读书人则是收集和整理这些诗作的人,他们在孤独中,将这些师长、朋友、兄弟、亲人的诗作编撰出来,并留在自己的著述和地方志中,让后人得以知道这些读书人是怎样以血肉之躯渡过“易代之际”的艰难岁月的。并告知后人他们最终的选择动力来自哪里?

    这也让我想起一本近代有关师友的记述。那就是钱穆先生的《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其中父母亲友、天地人伦娓娓道来, 皆为真情实感,为故国招魂之历程跃然纸上。古往今来,帝王者均为他人叙述,唯有读书人是自说自话。这就是读书人的厉害之处!

    备注:平生师友大半死剑铓-------出自钱光锈传中.“先生本用世才。......丙戌以后,颓然自放。生平师友大半死剑铓,所之有山阳之痛,不堪回首,遂以佞佛之癖,决波倒澜,俨然宗门人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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