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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寒冬的月夜,晚风从遥远的西北方呼啸而来。此时,在南方的小城中,一户人家的阳台上,小狗不安地在风中走来走去。房间里,灵魂苏醒过后,透明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他伸了伸腰,用空洞的眼睛扫视眼前陌生的一切。房间里很暗,月光透过薄薄的纱窗,洒在了书桌上,书桌上放着一本半开着的书——《活着》。
书桌对面的白色大衣柜紧紧靠着一面墙,柜子上放着一把起了灰的吉他,吉他旁边竖着一张古琴,古琴无声,另一旁的竹笛却随细风低吟。
另一面墙,白色的钢制书架上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灵魂无暇一一看去,他只对书架最上的相框感兴趣。可是,那个相框是倒放着的,灵魂看不到相框里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尝试拿起来,可是他无论如何用力也拿不起,相框在他手里像水一样,轻轻地就透过了他的手掌。
他在房间里,四处寻找一个出口,探视一圈下来,毫无发现。他明明看见一扇门,但是门像是施了什么魔法一样,推不开,也拉不开。他开始慌张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在房间里无助地游荡、撞击,撞那面墙、撞那个书架、撞那个柜子、撞那扇门,一直撞得气喘吁吁。他停下来后,发现他的撞击没有丝毫作用。四周静悄悄,他却听不到自己的撞击声,只能听到狗叫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冷静一下,他开始拼命地想他是谁?他从哪里而来?为什么他对这个房间这般熟悉?他为什么一心想逃出这个房间?他逃出后要去哪里?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想到自己应该是困住在了这里。那个书架上有一尊小小的如来的像,隐隐约约散发出金光。
灵魂见此倒头就拜。他不断地磕头,磕得鼻青脸肿。他起身连续几次冲向门,门依旧与在界相隔,他还是出不去。
他身上一阵的乏力,瘫坐在地上孤独无望地哭泣。他的哭泣声引起那只狗叫个不止。可死寂的夜里,没有一个人听见狗叫,没有一个人来救赎他。
灵魂再次站起身时,惊奇地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一个男子,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躺在一张老旧的毛毯上,裸露着干瘦的身体。他睡得很沉,沉得好像没有呼吸。他翻着白眼,嘴微张着,嘴中没有一丝热气冒出,煞白的脸上似笑非笑。这种表情,灵魂无法去理解。可是,灵魂清楚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包括这个房间,到处是隐隐流出死亡的气息,虽然不明显,但不间断。灵魂仔细地嗅了嗅,原来死亡的气息是从男子的身上发出。
灵魂试着去触碰男子的脸,结果手直接从男子的脸上穿过去。他默默盯着男子的脸,盯了好久。
月亮随着一阵寒风躲进了乌云之中,房间里唯一的光亮悄无声息地消失掉了。突然,灵魂感受到脑袋十分地刺痛,像针扎一样。他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哀嚎,显露出狰狞的面孔,恐怖的面孔跟地上的男子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差别。在疼痛中,灵魂挣扎着爬到了男子的身旁,他脑海里的记忆像浪潮一样一波一波地袭来。
男子就是他的尸体,他就是男子的灵魂。
灵魂封存的记忆一点点打开,脑袋没以前那般疼,恐惧在记忆的恢复中逐渐消退。他将脸整在自己的胸膛上,眼里饱含泪水,却哭不出声音来。他在哭他自己,他死了,他胸膛里跳动的心停止了。灵魂是从他的身体里飘出来的,他记起来了。
那天晚上,他冒着雪回到了家,习惯性地按下电灯开关,没有电。他看了电源开关,也没有电。他拨通电力局公司的电话。技术人员说肯定是谁家的电器短路了。他听了忍不住地咒骂了一句。接着,技术人员告诉他先检查下楼底的总开关,然后如何如何操作。
他刚下楼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和他打了个照面。老头是他楼下的邻居,也是因为家中没电下来检查线路的。那老头一边骂人一边在总开关东瞧西瞧,却不敢动,见他来了,连忙让开。他按照技术人员说的,把总开关按下来,再打上去。他很快就按下来了,可是当他要打上去时,无论用多少力都打不上去。那个老头在旁边看着,瞅着他吃力的样子,脸上有了不耐烦和讥讽。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深吸一口气,两个大拇指死死顶住开关,使出浑身打颤的力,一吐气,楼道的灯亮了。
他上楼梯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不过,他并不在意,之前他就出现过这种情况,睡上一觉就没事了。他再次回到家中,准备做饭。阳台上的狗朝他叫了两声,他放下手中锅,去喂食了狗。他因看见洗衣机的衣服还没有洗,插上洗衣机的插头,按下插座上的开关,一刹那,一栋楼的灯光又全灭了。
合着弄了半天,他自己家的线路故障。他打开手机电筒光,看了看洗衣机的插线,插线上果然有狗啃过的痕迹。他无奈地看了一眼那条摇着尾巴的狗,不得不再次下楼去。他下楼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腿越来越软。他再次上楼的时候,只能握着楼梯的护栏,一步一步,已经很吃力,他没觉着自己病了,肯定是没吃饭的缘故。
他炒了一盘丝瓜炒肉丝,没有听医生的话,放了两颗他爱吃的朝天椒。这一天夜晚,他吃了两碗米饭,一盘菜,一瓶啤酒,吃饱喝足之后,他发了一阵呆,觉得生活没有一点儿意思。他移着发软的步伐,走进了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读了一半的书——《活着》。
夜里逐渐地寒冷,他的双腿在寒冷中发颤,他抱了抱身子,扭头看窗外的天空。天空一片漆黑,漆黑中却挂着一轮明月,明月在漆黑中无比的孤独。他觉得自己该睡下了。
他最后一眼看手机上的时间是晚上十点。他记得,阳台上的狗哼哼了几声,再也没有动静。他褪去了身上所有的衣服,钻入冷冰冰的被窝里。
他横竖睡不着,睁开眼望着满书架的书,还有一吉他、一琴、一笛子,他才想起,无论是书,还是吉他、古琴、笛子,他没有一样学会了的。他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愧疚感。他的工作足以养活自己,可是他并满意于自己的工作。他想在另辟一条实现自己价值的捷径,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走捷径。他在迷茫中,眼皮打起了架。
夜里十二点,他从睡梦中醒来,口干舌燥,他想着是吃了辣椒的缘故。他刚要侧过身子去够床边小桌上水杯,谁知一个翻身连同床上的毛毯一块滚下了床。他要起身时,顿时感觉一身用不上力。他用脚蹭着地毯,想通过脚上的力站起来,努力了几次,还是没用,脚力像藏起来一样。他手扶着床沿,想用手力撑起身体,可是手是软软的,没有抬起来的力气。他还没起来,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仿佛想跳出他的胸膛。他还是很冷静地躺了一会儿,他想这算不得什么,他相信自己会站起来,重新躺回床上,穿好衣服,然后想什么办法去医院。
他的呼吸稳定一些后,他微微移动手臂,随后用手夹紧嘎子窝,手肘撑着地,微微一笑,心里想幸好脖子还有力气在。他再将脖子靠在了那张小桌子上,深吸一口气,看到了希望。然而,希望立马成了绝望,他的腰没有力,这个动作必须依靠腰带动脚才能起来。他的腰像没了似的,不管他怎么努力,腰始终贴着地面。
好了,他终于死心了。他清楚地知道,单靠自己的力量根本站不起。然而,不靠自己又能靠谁?这间房子除了那条狗,就剩自己。那天狗在阳台上没有声音,它丝毫没有发觉他的主人倒在了地上。
他静静地躺着,一时不知所措。可他还没有到慌张的地步,他想着自己一定可以熬到天亮,熬到人发现他。这个想法在窗外的冷风吹进来的一刻,在他的脑子里消散。他不是怕熬不过寒冷,他是害怕明天人们找到他后的情景:一个男子一丝不挂,躺在一张破旧的毛毯上,一脸的可怜和尴尬。不,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怎么都要站起来,他绝不允许想象中的画面发生。
他又努力了一次。努力在他死虫一样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作用,只会加快他的心脏。
他越来越渴,好在意识还算清楚。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好在它还蓬勃地跳动着。他摸自己的心脏,不是害怕它跳得太快,是怕自己已经死了,因为只有死人才会一点儿动不了。他大口地呼吸着,忽然听见阳台上的狗终于有了动静。
狗在阳台上溜达一会儿,很快又躺下了。他想狗是一个人就好了,这时一定可以救他,就算扶不起他来,给他一口水喝也好,他实在是太渴了。
他想象着狗变成了电视里的哮天犬,拿着骨头砸开阳台上的落地窗户,进了客厅,从暖壶中倒满一杯热水,走近他的身旁,一口一口喂着他喝,然后轻轻地扶起他。他不是一个会求人的人,身边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只有狗这位朋友来帮住他,他才不会觉得难堪。他知道,其他的任何人瞧见了他现在这一幕,都会笑掉大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幸灾乐祸的。
他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一直思考着还有什么自救的办法。显然,一切都是徒劳。他想来想去,这一次肯定要丢脸丢大了。想到这里,他才开始慌张起来,他想到一个实用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大喊救命。他只要像个受伤的动物一样大叫起来,闹出动静,邻居们一定闻声而来,这样他很快就会得救。不过,这与他以往的形象一点都不相符。平日里,他在邻居的眼里一向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如今这般狼狈地喊救命,实在叫不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他不叫,死都不叫。
如果非得叫人来帮助自己,这种情况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他叫来的这个人,一定是要真正地心疼他、同情他,绝对不会笑他。谁是这个人?他用僵硬的手指打开自己的手机,歪着头,粗略地翻看着自己的通讯录。他翻看了两三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了“妈妈”上面。他想他的妈妈一定不会取笑他。任何一个母亲看见自己的儿子痛苦地在地上挣扎,一定会难过,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拯救。他打定主意,拨通了。
“嘟-嘟-嘟,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没人接听。”
他就知道,妈妈一定早就睡下了。他还想再打几次,希望铃声能够吵醒睡梦中的妈妈。然而,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打。他不打是想到,就算他的妈妈接通电话了,知道他危在旦夕又能如何?他的妈妈离他一千多公里远,等她赶到这个房间时,她只会看到儿子冷冰冰的尸体。如果是这样,他何必还要告知妈妈。何况,他妈妈为他操碎了心,现在心脏已经不好,再次听到他的噩耗,可能当场就会晕倒。到那时,他不仅帮不了自己,还会拖累妈妈。他十四岁便没了父亲,妈妈一个人将他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他到现在还没有尽孝,难道还要害自己的母亲?他的良知让他放弃了再打给母亲的想法。他又翻了翻通讯录,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值得托付性命的人。
在地上躺了这么久,他终于感受到寒冷,窗外的风好像不再往房间里吹,而是在往外吸,吸走了房间里仅剩的温度,吸走了毛毯的温度,吸走了他身上的温度。他的腿已经没有了知觉,他现在稍微还能动动的只有手指、脖子、脑袋。他的呼吸比先前更加的急促,他能看到自己起伏不断的胸膛。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他不敢哭出声来,他还是怕别人听见。在他的心里面子比病痛更重要,只要他还挨得住,他就得保住面子。
如果非得叫人救自己,除了拨打120,他想不出还有谁能在这深夜里,冒着严寒去解决一个麻烦事。他相信自己只要打,他们一定带着医疗设备,开着救护车,一路狂奔而来。他们会为他戴上氧气瓶,打起点滴,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怎么样了,鼓励他一定要坚持住。然后,他们送到他进医院,抬上病床。医生立刻会紧张地为他进行全身检查。这样想下去,他会在温暖的病房里,任由一群人在他的身体上摸索,随后他开始迷迷糊糊。等他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外阳光明媚,他舒适无比,亲戚朋友都在病床边守候他,一个又一个地嘘寒问暖。如今,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想到过急救人员中,肯定会有护士,而且护士八成是个女护士。女护士看见他的裸体,说不定会大叫,说不定会很淡定,要看来的护士是个小姑娘还是上年纪的妇女。他希望是一个上年纪的妇女,上年纪的妇女见识多,不会大惊小怪。他想着想着好像自己不在意别人笑了,他现在难以忍受的是继续躺在冰冷的地上。但是,他心里仍有一丝侥幸。既然难免遭人耻笑,那么耻笑的人是陌生人最好不过。即便将来他的糗事会成为笑谈,他也听不见,听的人也不知道是他。那么,他们的笑谈就止于他们的圈子,他的糗事跟他也就没有关系。
他打定主意之后,手指开始艰难地敲打那三个数字。就在他要按下拨通键,电话那头传来两声“喂、喂”时,他立马挂断了电话,他停下又开始想。不对,不对。他的家门是锁着的,急救人员根本进不来。急救人员到了小区,只能在门口眼睁睁地等着。他们会叫他报警,或者报消防,请求人来帮忙撬开门。这样以来,岂不是更多人知道了吗?而且,他们撬门的动静肯定不小,这务必会吵醒邻居们,引起他们的围观。呵!他太不小心了,差点做了一桩亏本的买卖,如此大费周章,还不如他大叫还划算。他想得太简单了,这个办法破绽太多,行不通。
他搞清楚了,现在他家的那个大门是问题的关键。他立刻想到得叫个师傅来开锁。这个开锁的师傅必须是个高手,一下就给开了锁,不能闹出大动静。他记得他的手机微信里有这么一位。他打开手机屏幕,夜里4点了。他迅速地找到手机微信里的“开锁大王”。他这次没有多想,不多想是他已经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呼吸不再急促,而是像没有呼吸。他甚至感觉身体中有一个怪物开始要脱离他,只是他的意志力在拼命地拉扯住怪物。他的恐惧越发强烈,他不相信自己还能靠着坚强二字活下去,他有一种精神战胜不了身体的无力感。他开启了语音聊天,“开锁大王”的语音铃声响起:“哎……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他听到这个铃声想笑,可笑不出来,他没有笑的力气。在他打了三遍,对面还没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笑了。
他现在终于清楚地明白,原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救他。他微微抬了一下,一眼看见了父亲的遗像。父亲一脸憨厚,微笑地看着他。他咒骂着用脖子使出全力,脖子带动下半身,脚毫无知觉地一次次碰撞书架。他父亲的遗像在书架受到数次撞击后,反着倒了下去。他闭上眼,不再想,细细地感受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咚-咚-咚……
世界寂静下来,窗外的阳光温暖如春,他看见父亲在窗外的半空中向他招手。他轻轻地站立起来,踏出窗户。他以为他会掉下去,不自觉地张开双手。他没有掉下去,反而飘了起来。他清晰地看到空中下起了小雪,像好多年前他记忆里的一场雪。他低头看,大地成了一个琉璃世界。他一步一步朝着父亲走去,身体与雪融为一体,很快地消失在半空中……
次日清晨,一位年过半百的母亲,在门前叫了很多遍儿子的名字后,依旧没有应声。楼上楼下的邻居听见了她的呼喊,纷纷出门探望。那位母亲请求他们帮忙撬门,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冒头。那位母亲急得大声地哭泣,他们才劝她叫“开锁大王”来。
“开锁大王”来后,一分钟都没用,轻松打开了门。众人跟随那位母亲进入房门,阳台上的狗对着他们狂吠不止。当他们打开房门的一瞬,似乎看到一个黑影蹿逃了出去,速度飞快,他们没有在意,只是眼前一黑。他们再看向地面上时,那位母亲顿时晕厥了过去。
没过多久,警察、消防、医护人员等等全鸣着笛赶了过来。经过一番调查取证,他们给出的结果:排除裸体男子他杀的可能,确认死于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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