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里有火。到了晚上,就会开始燃烧。
01
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我回到了老家。
对于这个小镇来说,我更像是个异乡人。我在这里的生活是碎片化的,零散的。我对它的记忆不构成一个生动的连续体。然而话说回来,无论在哪里我都是异乡人,或者说哪里都是我的故乡,这个词对我而言没有意义。
母亲也因此责备过我,但我只是笑笑。
但是说到底,这里和我惯常生活的场景,还是大有不同的。土路、沿街生长的小吃摊、黑车,还有微笑——人们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那种无意义的笑意让我心里发毛。镇东面,只消走个半个来小时,就能看见一块块排成格状的水田以及水田倚傍着的一座座小山包。
听说后山还有一汪未被开发过的小湖。我从没去过,也从没听家里人谈起过。
那不重要。也与我没关系。有的时候我会分不清我的重心在哪里,但我至少知道它不在哪里。
我的生活比以往更规律。每天早晨七点搭乘公交车,到镇政府暑期实习的那个岗位上去,做一些文书整理的辅助性工作,偶尔接待一两个上访的群众,在太阳落山前回程。和不太熟的几个亲戚一块儿吃个晚饭,写日记,随手翻几页书,便准备睡了。
我睡得很早。他们总是说我不像个年轻人,照这种标准,我那个哥哥肯定是个模范年轻人。考研失败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熬夜,打游戏,通宵不归。
木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说。
阿毛,你哥心里有数。好了,你回你房间去吧,你哥还要跟你嫂子聊一会儿。他总是用一种敷衍的语气应付我的诘问。
没错,他开始谈恋爱了。是网恋。我怎么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网线另一头的人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一个虚拟化身。
黑暗里,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街上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与男女叫骂声。满脑子都是白天的事务。
直到尿意滋长到一个难以忍受的地步。我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卫生间里没有开灯,但我听到里面有声音。是哥哥的喘息声与低语声。
“呼……呼……宝……你好棒啊……”
他好像在打电话。
我察觉到了什么,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贸贸然闯进去。我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
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困惑。我至今仍忘不了小时候他牵着我的手在街上游荡的情景。他给我摇秋千,他给我买糖葫芦。他的形象衰变得如此之快。
躺回到床上,这次却很快沉入了梦境中。在梦中,我回到了学校宿舍,室友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刷剧,打游戏,聊天。我下意识地打开抽屉,一条五彩的毛毛虫在里面扭动身体。
我被吓得差点叫出来。毛毛虫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像气球一样胀大。我手忙脚乱地合上抽屉,却发现怎么也合不拢。有什么液体要从抽屉缝隙里流出来。
最后,我被吓醒了。七月的夜晚,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02
饭桌上,大伯问我,我妈是否有意愿生二孩。
应该……没有吧。我犹豫着回答。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过,其实我压根不知道。
国家政策调整了……未来红利与补贴肯定是越来越多的。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嗯。对了,木哥最近……
唉,别提了,不成器的家伙,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大伯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可不要学他啊。
我知道。
不过呢,谈恋爱方面你倒是可以向他取取经。你还没有谈男朋友吧?
嗯。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逃离饭桌。
大伯跟你讲啊,学生时代的爱是最美好的……
我的胸口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我想要把他的话语撕碎,再让他把碎片吃下去。
03
公交车站。
今天结束得特别晚,因为下午的会议拖得很迟。天空中只剩下混杂在黑暗中的一点点霞光。都市的照明系统照亮了人们脸上的笑意。我总是不明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冲动,想要随便找一辆公交车坐上去,没有目的地,也不管目的地,只是注视着小镇的夜景。可惜我没有勇气。
QQ显示了一条新消息。
是许林,一个和我同组的男生。每次一有什么任务他都是抢着干。
“阿毛,实习马上要结束了,那个实践报告有没有想法?”
我想了一下,敲上了我的回答。
“打算综合一下记的日记和之前的会议纪要,你呢。”
“我想着能不能套一套网上的模板?”
“随你吧。”我随口回复道。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跟道:“你好没趣啊。”
没趣就没趣吧。谁在乎呢。
在某一个站,车里的乘客下车了一大半。车厢一下子空旷了许多。他们和路边的广告牌一样,统统化为了一道道光线,向后飞快地撤去。
“你是本地人吗?”我打破了沉默。
“算半个吧。”
你知道仙林湖吗?就是山里那个小湖。
“怎么了?”
没什么,就只是想问问。
“那地方据说玄乎的很。政府这么多年都没动过它……换作一般的湖早被开发为风景区了。”
为什么?
“因为传说里面死过人。还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过,一些驴友进山之后就莫名其妙再也没出来过。”
你说真的?这里又不是什么秦岭或是可可西里,怎么可能……
“网上的新闻都是公开的,你可以自己去查,看看我有没有说错。而且,传的最邪门的还是一条禁忌:进山之人不得开口说话。”
我的兴趣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同时心头却也隐隐约约笼上了一层不安。
“因为有人说,山里有妖灵。那些妖灵……听力极好,能顺着声音找到那些外来者,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就没人知道了。”
我不出声了。公交车到站了,我默默地走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不是说我没趣吗?你敢不敢今天晚上跟我进山里去探险。这条消息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点击了“发送”按钮。
“不是,你没开玩笑吧?今天晚上?”许林大吃了一惊。“你在想什么?”
“明天休息,不用去实习。”我提醒了一句。
“不是……这,”显然,我的这个提议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跟你实话实说吧,是我哥哥的原因。他最近……在网恋。然后昨天晚上他说出去跟对方约会,我登录他的QQ一看,他们约的是在山里见面。我觉得……这太蹊跷了。”
“这……”许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今天跟我一讲,我觉得可能真的有点问题。”
“不是,我觉得你是过虑了。”
“他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站在家门口,敲了敲门。姨父给我开了门。
“怎么,你是不敢吗?放心,要准备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
“等下,你为什么要晚上……”
阿毛,今天的实习怎么样?大伯笑眯眯地问了句。
还行吧,按部就班。对了,大伯,你知道仙林湖的传说吗?
大家都把它当故事听的,你要是当真你可就输了。你不信,你可以去问隔壁王叔,他每周都要到湖边去钓鱼呢!日子过得可舒坦了。好了,先去吃饭吧。
可是……
“你有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许林的消息又来了。
我打的时候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我建议,你真的不用着急。说不定你哥正在某个湖滨别墅里嗨皮呢。”
我气得嘴唇都歪了。嗨皮?你个哈皮!
“我就问你到底来不来。”
“看吧……说实在的,你真当你是汤姆索亚吗?”许林还发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大概会在零点半左右到曙光石那边,等你二十分钟。不来的话我就自己进山了。”这也是哥哥和那个女人接头的地方。
就这样。手电筒、外伤药、水壶、护膝、速食品已经全部就位,收拾好“装备”,我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亲戚们入睡。
心里很乱,好像有什么东西打结了,缠住了,我不知道我在期待着什么。我当然希望他好好的。我希望看到什么呢?难道是一具残破不全的尸体吗?或者是一个被恶女人鬼迷心窍的青年?是一个被“妖灵”捕获的猎物?
不可能。他现在一定身处险境,以前,他是我的守护者。现在,我必须保卫他免于危险。
我在害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把许林牵扯进来?难道我一个人应付不了这件事吗?以前跟父亲去参加过徒步越野,这点小山头总难不倒我吧。
该死的,如果木哥不整些幺蛾子就好了……说不定这只是一场网络骗局。那个人会不会把哥哥的肾割下来?不行,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如果她真的喜欢哥哥呢?啊——为什么会这样……
时间到了吗?还没有。他们还没睡。但是我感觉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04
阿毛,愣着干嘛?哥哥擦了擦嘴角的血,望着我笑了笑。
发生了什么?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旁边站着我的班主任,还有两个灰头土脸的女孩子。
“这件事,虽然首先是天然和梓潼的不对,但你哥哥的做法也有些偏颇。”班主任叹了口气,对我说道。“小木同学,虽然你已经毕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拿你没办法……”
“我只是保护我妹免受欺负罢了。”哥哥不卑不亢地回应道,“我不希望这成为她回忆中的一个阴影。”
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中学生活对我而言是场灾难。一开始因为成绩不错,同时又不怎么擅长交际,总是被一些同学暗戳戳地嘲讽目中无人。然后发展成集体性的孤立,对抗。如她们所希望的,我的成绩掉了下去,再也没有重新恢复原先的水平。
“而且我只是警告了一下她们,是她们先叫人过来的。”
“行了,你不用解释了。这件事不算完。”班主任瞪了他一眼,随后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走了出去。
阿毛,回教室去吧。
我慢吞吞地走出办公室。略带凉意的秋风抚摸着我,让我睁不开眼睛。学校永远以一个沉默的姿态在我面前展开,但哥哥不是。
我转过身去,发现他站在门口,目视着我。
哥,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我垂着眼睛,不敢与他对视。
阿毛,别这样。他走过来,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耳语道:“她们俩有亲戚在教育局里。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哥哥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
我……知道。
我的感觉,我的知觉,我的想象,我的思维,似乎要统统融化在这个瞬间。我的腿有些发软。
最终,我再也站不稳,一下子倒了下去。
我从床上坐起来。闹钟响了,二十三点半。
我咬了咬牙,在脑海里对自己作了最后一番动员。背上装满装备的背包,我摸黑下楼。
街上很安静,几乎没有人,也没有车。没有喧嚣,也没有叫卖的小贩。很奇怪,往常这个点他们应该还没有歇业。
好在还是叫得到出租车的。只不过需要等一会儿。司机只是奇怪地瞥了一眼我的装束,并没有多问。
城郊的灯光很微弱。照明系统为了省电干脆不开启。星光与月亮也不见踪影。
我在路边下了车。公路到曙光石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穿过田野、到了曙光石,才算真正抵达了山口。
那么,许林到底会不会来呢?
05
0:26,0:27,0:28,0:29……
我一遍遍地检查当前时间,看来,我是要一个人上山了。
正当我准备拔腿离开时,远远的地方出现了身影。由于光线是如此的暗弱,我甚至不能辨明对方的性别。不过,能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的,除了有约定的许林,我几乎想不到其他人。
他朝我这边走过来。
我打开手电筒,光线一下子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他抓住我的手,把手电筒灯光调弱了一档,作了一个OK的手势。熟悉的气息让我稍稍安心,应该是许林没错了。
沿着用脚踩出来的土路,我和他一步步往上走。不得不说,这简直不能叫做路,有的时候宽度只有一个脚掌宽,旁边肆意生长的灌木也仿佛是在刻意为难我们,用枝条拦住去路。
更糟糕的是,土路上尖锐而凸起的石块、湿滑的苔藓更是让我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脚下一滑,身子斜歪出去,我暗道吾命休矣!从这里摔下去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爬起来——所幸,我的动势被一只手掌遏制住了,是许林!他拦住了我的腰。
我被这个事件惊出一身冷汗,迅速站稳身子,微微喘息起来。同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在我的心里滋长起来。他的动作,总是让我不自觉地想起哥哥。哥哥,你在哪儿啊?
当我正欲重新前进的时候,这才发现手电筒已经在刚刚从我的手中飞了出去,掉到了下方的密林中。
我希望许林能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另一个手电。可惜他似乎没有这样的意愿。看来他准备得有点匆忙?
随后的路途里,我们的步伐更为细碎,为了摸清道路,我不得不用双手拨开茂密的植物枝条、用脚探哪些地方是实哪些地方是虚。我感觉手掌接二连三地传来刺痛感,似乎是被尖锐的枝条划破了。
我忽然有些后悔。这趟探索究竟有没有意义?这一切是否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没有人告诉我答案。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但是我们的脚步却没有停下。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似乎抵达了山顶,或者说是接近山顶的地方。台地?或者是一处林窗?
在这里,高大乔木与低矮灌木稀疏了不少。向西望去,依稀可见从层层山头、植被缝隙里露出的一部分湖面。向东望去,远方便是夜幕中灯火通明的小镇。空气出奇地澄澈。
许林捏了捏我的手掌,似乎是在询问我要不要歇一会儿。
说不累是假的,所有的组织肌肉都在朝我呐喊。但我却一刻钟也不愿意再耽搁,只是径直朝西面行去。
许林又拽了拽我的胳膊,让我停下。他作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耳朵。
我有些疑惑,竖起耳朵听到底是什么让他停下脚步。好像……是女人的呜咽声?又有点像婴儿的低声鸣泣。会不会是风声?说是风声未免有些太勉强。
我发现自己的小腿有些发抖。但我更担心的是哥哥的命运。
走,走,走。我加快了脚步。许林赶忙跟上来。
从接近山顶的地方往下走了一段,大概离湖边还有一公里的距离。这里平坦了许多,高大乔木重新占据了主场。它们仿若一个个缄默的黑色卫士,在守候着什么秘密。
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可是……与其说是女人的呜咽声,或许说是男人的呜咽声更贴切些?
我的心脏搏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许林的方向靠了靠。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晰。我内心的不安越来越盛。我再也顾不得许林,没命地奔跑起来。有什么声音好像在心底嘲讽我。我不管。
我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人体状的东西,似乎正是那东西正在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是他,我听得出来。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情绪,跪倒在地上。肝胆欲裂。
我只是个傻子。仅此而已。
许林跑到我身后,有些怜悯地拍了拍我的肩。我不需要怜悯!我好想这样对他吼道。但是我不能。我站起来,把背包狠狠地扔在地上,沿着湖边的林地奔跑起来。
我必须,也只能耗尽自己。我必须在虚脱中让自己好受些。
大滴的汗珠从我的额头上滚落下来。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
我跌倒在铺满枯叶的大地上,身子蜷缩起来,号啕大哭。
许林跟在我后面跑过来。他抱住我,安慰我。
一股毫无来由的恨意从我的心底涌现出来。它在瞬间就摧毁了我的所有防线,摧毁了我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它渐渐演化为一个恐怖的、恶毒的念头,这个念头控制了我:
“林,我喜欢你。”我对他低低地说道。
他似乎颤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过来。
“我也是。”他的坦率出乎了我的意料,但这让我很满意。
我的双臂十分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脖颈,我咬住了他的嘴唇。我的身体被温暖的物质融化,被柔软的实体包围。
兴奋、恐怖、愤怒的浪潮吞噬了我。
06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许林不见了,几个小时之前的狂风暴雨仿佛从未发生。
我整理好有些纷乱的衣衫,在一棵树脚边发现了我的背包。我取出手机,想给许林打电话,却被一条信息震住了。
许林:你昨天晚上不会真的去山里了吧?
手机从我的手里滑落了下去,我的大脑整块整块地石化了。
许林……没来?那昨天晚上跟我上山的是谁?
我失魂落魄地在林中踱步。或许我现在还在做梦。我使劲捏了一把我的脸颊,没有用。
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我找到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鞋子。我依稀辨别出,那好像是……哥哥的鞋子。
我心如死灰,颓然坐倒在地上,我知道,自己被妖灵捕获了。这是一个圈套,一个莫比乌斯式的循环。我永远也出不去了。
我的视线移向湖面。微风拂过,波澜微起,仿佛是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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