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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论汤武革命

孟子论汤武革命

作者: 037c26111bb7 | 来源:发表于2018-09-19 17:13 被阅读5次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




    “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齐宣王明知故问,表面上虚心向孟子请教,其目的是要引出下面一个问题:“臣弒其君可乎”?试探一下孟子对商汤流放夏桀、武王伐纣到底持什么态度。

    从春秋到战国,发生了两个标志性的事件,一是“三家分晋”,一是“田氏篡齐”。西周初年,周武王封姜子牙于齐地建立了齐国。但到了春秋末期,齐国政权逐渐被陈(田)氏所把持。公元481年,陈成子弒杀齐简公,“田氏篡齐”完成了关键的一步。《论语·宪问》篇记载了这件事。“陈成子弒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弒其君,请讨之’”。

    齐宣王姓陈,为大舜的后代,虽血统高贵,但陈氏一族毕竟是在齐国篡夺了吕氏政权,鸠占鹊巢,统治的合法性是有问题的。在没有篡夺齐国国政之前,陈氏以大斗出、小斗进的伎俩收买人心,并时常把自己装扮成为民请命的样子,甚至鼓吹“造反有理”,带领一帮流氓无产者打土豪分田地,可谓天翻地覆慨而慷。掌握了齐国政权后,他自己便成了土豪,不仅吝啬起来,想法也彻底变了,希望保持稳定,要求臣民对自己忠心耿耿。齐宣王早已把他祖上所做的一系列龌龊事抛在脑后,桀纣贵为天子,汤武身为诸侯谋逆犯上,这样做合理合法吗?他问孟子“臣弒其君可乎”?色厉而内荏,这种“土豪”的心态暴露无遗。

    《史记》与《汉书》均记载了辕固生与黄生之间发生的一场辩论。道家黄老术士黄生首先发难:“汤武非受命,乃弒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弒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

    汉景帝居天子之位,威加海内,毫无疑问,其立场是站在黄生一边的,以下犯上在大汉朝是绝对不允许的。人世间像齐宣王、汉景帝这一类“土豪”很多,在吸取黑金时,敢于践踏世间一切法律,黑钱洗白后,就开始鼓噪私有财产权神圣不可侵犯。

    但汉景帝一听到辕固生把汉高祖居马上得天下的事情掰扯出来,如齐宣王一样勃然变乎色。天下苦秦久矣,汉高祖刘邦以布衣提三尺剑而取天下,如果汤武革命为犯上作乱,刘氏政权就更不具有合法性了。这个问题太敏感,要赶紧打住,汉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汉景帝似乎熟读《学记》,这句话读起来有些熟悉,正话反说,应是从“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化用而来,虽然那时候大小戴《礼记》还没有成书。

    战国时代,七雄并立,诸侯以武力横决天下,“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在这逆向淘汰的黑暗时代,孟子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游说诸侯也因时制宜,要求不能太高。孟子对梁襄王说“天下定于一”,梁襄王问“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王天下的标准降低到不能再低了,这句话从浩然之气充塞乾坤的亚圣口中说出来,包涵着对时势的多少感伤与无奈。由此也可见孟子把“王道”落实在“仁政”上,与《大学》所谓“治国平天下”,是有区别的。

    齐宣王的素质要好于梁惠王父子,但孟子也不好翻旧帐,不能揭齐宣王祖宗的老底,只就事论事,孔子所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孟子要向齐宣王讲明“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的一番道理,目的是告诫齐宣王不要整天担心别人犯上作乱,“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当下须把齐国治理好,让齐国老百姓安居乐业。民心是最大的政治,唯有获得民心的拥戴,才能长治久安。更不要幻想着以武力一统天下,那是缘木求鱼。如果灭德作威,逞强好斗,以致齐国境内民不聊生,就会沦为独夫民贼,国君的位子就朝不保夕了。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朱子注:“贼,害也;残,伤也。害仁者,凶暴淫虐,灭绝天理,故谓之贼;害义者,颠倒错乱,伤败彝伦,故谓之残。一夫,言众叛亲离,不复以为君也,书曰:‘独夫纣’。盖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所以深警齐王,垂戒后世也”。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又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桀纣凶残暴虐,贼仁害义,失去民心的拥戴已经沦为独夫民贼,不再是君主了。故汤武革命不是弑杀,不是犯上作乱,而是“顺乎天而应乎人”。《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独”有褒贬两种涵义。有《中庸》慎独之“独”,有独夫民贼之“独”。侯王称孤道寡,决不是要在全体国民面前装作谦虚,也不是先给自己贴上“独夫”的标签来警戒自己不要失去民心。孤、寡者,独一无二也,取“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之义。《中庸》首章先说天命之性与率性之道,后面再说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中间却说一段“慎独”功夫。独者,性也,中也,不贰也。“慎独”为复性功夫,君子唯有能“独”,才能致广大而尽精微。

    “一”在儒家经典中也有褒贬两种涵义。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既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孔子说自己为“一以贯之”,而非“多学而识之”,一贯与多学,其间的差别何在?所谓“一以贯之”,能贯者,一本也;所贯者,万殊也。须知,“大”不同于“多”,唯有以“一”贯通“多”,才能成其“大”,孔子所谓“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故孔子一贯之道,即《大学》所谓大人之学。《学记》曰“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君其民,即以“一”贯“多”。

    “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儒家主张德治,在今天看来似乎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今天的人们应如何来领会“君临天下”?应从德性意义上来解读这个“君”与“临”。君临天下,致广大也,“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也。

    子曰:“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中庸》曰:“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又曰:“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君主唯有德位相配,才能临民、亲民,所谓莅、临或征,即是孟子所谓“仁者以大事小”,有“感”则有“应”,然后百姓才能尊之、亲之。

    君王作为一个物理意义上的生命个体,与天下万民一样,不过是“多”中之“一”。但从德性意义上考察,“君”作为“一”是融入到万民之“多”中去的。“一”合于“多”,表现为仁民爱物、体国经野,而不是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易》所谓“用九,天德不可为首也”。与“临”或“莅”相对立的就是“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没有德性,则从其小体为小人,精神被躯体之欲望所支配驱使,自己本身也是“多”中之“一”,德不配位,却要凌驾于万民之上实行专制,举一而废百,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此是僭主,是独夫民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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