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苏老师。
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你,当年大家都这样叫你,用以区分你和另一个苏老师。
你还好吗?
我回了学校,即使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里了。从学校离开之后,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并不意外你的离开。你一定会走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其实,你并不喜欢当老师吧。可是,对于这份职业,你也从来不会讨厌。
你一直是这样,对人,对事,对物,都是这样。淡淡的,说不上喜欢和讨厌,没有明确的喜好。就像那年元旦的时候,她们女生商量送老师礼物,在你这里会有点纠结,因为不确定你喜欢什么,商量到最后决定送你一只布偶猫。因为我告诉她们你可能喜欢猫。
那只布偶猫,你喜欢吗?
第一次看见你,我在上体育课,一班人围着操场跑步热身。你扎着马尾,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蹲在路边喂校园里的流浪猫。当时我还跟梁子说,哪个班的,胆子挺肥啊,逃课跑出来喂猫,有意思啊。
结果第二天,你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告诉我们地理老头住院了,你成了我们班的地理老师时,我才真的觉得,生活,真的有意思啊。梁子在后面拿笔捅我,地理老师怎么会有女的啊,还长得这么好看,地理老头这院住得真他妈的是时候啊。
是啊,我也纳闷:看上去像高三的逃课女生,你怎么会是地理老师呢?
一群人在后面对你吹口哨,你却是问前排的女生地理老头的课讲到哪里,微微俯身,耳际的碎发掉下来,遮住了眉梢。有个成语“喜上眉梢”,后来,我才知道,每一次你微笑,那都是你的笑意没有到达的地方。
除了上课,你真的不像个老师,穿着帆布鞋,走在人群里,依旧像个学生一样。上课的时候,声音也不大,柔柔的。大家都愿意听你讲课,包括一向调皮捣蛋的梁子,松季和我。可能是因为你看着太好欺负了,我们反而不想了。我总是好奇,为什么你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呢?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初衷不一样。其他的老师,或是因为喜欢这份职业,或是为了老师这个相对稳定的工作,或是没有别的选择。而你,都不是。
你说,对吗?苏老师。
像我一样。
当年在选择大学的时候,我赌气一样的选择与这里相隔千里的城市,逃离一般。可是,这次回来,终于走进学校,我想看看我们曾经待过的地方。
可是,我不知道你会在哪里,不知道你的号码,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邮箱,还是那年偷偷翻看你的本子无意看到的,也不知道你是否还在用。我还是写了这封邮件,不管你能否看到。
小苏老师。我是程慰。”
2.
“小苏老师”,时隔三年,再次听到这样的称呼,苏锦时恍惚了好一会儿。
大三那年,在大家都在埋头考专业证的时候,苏锦时却是调转了方向,报考了教师从业资格证,着实惊吓了一寝室的人。从来没有听说她有当老师的志向,而且,这个专业跟老师完全不搭边儿。再说了,在别人看来,她也不是那种安安稳稳找份工作干到退休的人。
大家纷纷劝阻,苏锦时却是铁了心一样不回头了。
大四下学期,在大家都外出实习的时候,苏锦时报名了学校的西部支教,在云南的山区待了半年。回来后拿了毕业证,跟母亲说了自己的从业意向,在教育局工作的表叔的关照下,顺利回到家乡小县城的中学,当了一个小老师。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接到了苏润生的电话。
他说,丫头,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还是听老徐说了才知道。
她笑,给你个惊喜啊,意不意外?
他说,外面世界那么大,都留不住你吗?还回到这个小圈子里来。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们还会有人回来。
她还是笑,就是因为大家都不回来,所以我回来陪你了啊。
是啊,我回来了。
苏锦时想起高二那年,跟随母亲回到她的老家,一个山区的小县城。母亲说,锦时,我已经给你办好了转学手续。你在这里继续上学,外婆和外公还有舅舅,大家都会照顾你。我要出去工作,养活你和我。妈妈相信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是的,她都理解,有什么不理解的呢。理解家庭的变故,理解母亲的无奈,理解大家都有苦衷。可是,谁理解她呢?
大家都说锦时很懂事,却似乎从没有人对她说,锦时,你还是孩子,可以不必这么坚强。
她努力让自己适应新的环境,可是,新的环境却没有努力的包容她。班级里的同学们,他们已经彼此相处了一年,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有属与自己的小团体,他们紧密联系。这个新来的插班生被排除在边缘,格格不入。
那时的她,面容清冷,不爱说话。毕业后的聚会上,有男生说,苏锦时,你刚来我们班的时候,好酷的样子,我都不敢和你说话。大家纷纷附和,表示深有同感。
是啊,那时候的苏锦时,内心有种说不出的自卑,被抛弃的失望和愤慨时时包裹着她,却又硬昂着头,显示出桀骜。可是,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
晚自习翘课,独自穿过路灯昏黄的老街,走出很远,只为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里买一碗芒果刨冰,只是因为那个有点胖胖的年轻老板曾经在她心绪落魄时给过一个笑容。晃着腿坐在公园高高凉亭的栏杆上,耳旁吹过风声,胳膊被吹得冰凉,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已经化了的刨冰。苏润生带着妻子饭后散步从身后经过,她的孤单无处躲藏,带着惊慌,被他一一收进眼底。
第三次被他逮着。
隔天下课的时候,在走廊上堵住回办公室的苏润生,她低着头说,不要告诉我妈,我逃课的事。
他只能看见她的头顶,可能新洗的头发,还散发着芳香,扎成一束马尾垂在身后,柔顺得就如同此时的她。可是,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一只炸着毛的猫,或许,还是一只刺猬。
嗯,知道了。这是他的回答。
苏锦时转身往教室走的时候被叫住,他说,跟我去办公室把上周的卷子拿回来,让课代表发下去。
在办公室里,苏润生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饼干给她,没吃早饭吧?上课前看你还在啃包子,凉了就别吃了,这个拿去。
她没有去接那盒饼干,只是把卷子拿在手上,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有。转身就走出办公室。
坐在对面的几个老师憋着笑,其中一个老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对苏润生笑道,苏老师啊,我们早饭也没吃哎,反正你那盒饼干也送不出去,不如我们帮你吃了吧!说完几个老师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苏润生也笑,把饼干扔了过去。
他想,这是一只竖着刺的刺猬。
3.
“小苏老师。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邮件,我觉得可能性很小。不过,依着你的性格,即使收到了邮件,大概也不会回复吧,更何况是我的邮件。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和你说说话,哪怕是用这种自言自语似的方式,我也不介意。
小苏老师,你现在会在哪里呢?相对于整个宇宙,这地球真的很渺小。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地球这世界真的很大,大到茫茫人海,我却找不到你。
你不知道,我曾经试图去寻找你。大二那年暑假,我用做兼职攒的钱,买了一张去甘肃的火车票,硬座。二十多个小时的路程,从青翠到苍茫,从繁盛到荒芜。那是我从来不曾去到的另一片土地,沉默而坚硬。从兰州辗转去到敦煌。
只因为那一年,从你的办公室门口经过,听见你跟大苏老师在讨论敦煌,你说你想去敦煌看壁画。
所以我固执的以为你离开学校后会去敦煌,会一直在那里看壁画,直到我去找到你。
傍晚到的敦煌,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莫高窟,所有开放的洞窟我都找遍了。我看了那么多的飞天,那么多的菩萨和天王,看过了《尸毗王本生图》,看过了《九色鹿经图》,我爬上了鸣沙山,看到了月牙泉,可是却看不到你。
原来你不在这里。或者,你在这里。可是,我找不到。
在回学校的火车上,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我突然觉得很累很难过,像生了一场大病。心像是被扔在了荒漠,遍地苍凉,寸草不生。
高二那年,春末,气温多变。我打完篮球,贪凉回去冲了冷水澡,结果第二天就病了,上吐下泻,整个人趴在桌上软绵绵的,下午还发了高烧。你讲完课让大家做题,走下讲台,路过我身边的时候,看到我烧得发红得脸,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你的手那么凉,是炎炎夏日里的甜碎冰,轻轻的贴在我的额头。你叫了梁子,一起扶着我去了医务室。吊水的时候,你拎着一碗从校外买来的皮蛋瘦肉粥走进来。那天,你穿的那件绣着一朵小蔷薇的白衬衫,在午后亮晶晶的阳光里,白得那么不真实,蒙着一层光晕,生生晃了我的眼。
这样的回忆,你应该不记得了吧?你怎么会记得呢。
可是,我记得。一直记得。
我记得你经常喂那只黄白相间的流浪猫,你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梧桐”,可能是觉得它的毛色和秋天操场边的梧桐叶颜色相近吧。后来,看到它我有时也会买火腿肠和面包给它吃,它喜欢趴在操场后面小树下的枯草上晒太阳。高兴的时候,我喊它“梧桐”,它也会抬头看看我。上次我回去,却是没有看到它。
记得你不喜欢碳酸饮料,喜欢喝茶和矿泉水。你有两个杯子,一个喝白开水,一个泡茶。后来我发现你的那个玻璃茶杯,和大苏老师的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大苏老师的茶杯里偶尔会有几朵菊花,而你的没有,只有茶叶。
你喜欢在办公桌上置一个小陶瓶,装了清水,养几朵当下季节里的花。有时候只是路边不知名的小野花。初夏时节,你摘了大朵栀子养在瓶里,隔几天换一批。金秋时候就是桂花。每每路过办公室,都能闻着甜甜的花香。我曾经在一个清晨,偷偷给你换上新鲜的栀子,是从门卫大爷那里摘的。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有时候讲完课,大家自习埋头做题,你总是喜欢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有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窗外只有几棵广玉兰和对面的教学楼,当时我并不知道你在看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孤单,像一只蝶。直到后来终于知道你在看什么了,我想学生时代的你是不是就坐在窗前望着外面了。从学生到老师,你的孤单坚持了那么久。
高三有段时间,不知道是怎样传出来的消息,说英语组的周老师追求你,谣言这样的东西在学生间的传播度堪称光速,一时间你的绯闻无数。有同学看见周老师给你送早餐,有同学看见周老师偷偷在你的抽屉里放巧克力,有同学看见你和周老师在超市买水果…我只是听见有人说,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周老师。那一年运动会上,你跑完教师接力赛,我看见周老师递给你的水你丢在了一边,拿了茶杯喝水,而那个茶杯是大苏老师的,你们的茶杯那么相似,放在了一起。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
你看,我记得那么多关于你的细节,你爱穿的那件条纹衬衫,你笑起来的那个小酒窝,还有你桌上那支从来没写过字的钢笔,甚至,你爱的那个人。
那天你脸色苍白慌张地从教室里跑出去,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小苏老师,你有收到我的邮件吗?我很想念你”
4.
晚自习的时候,苏润生来教室把苏锦时喊了出去。
在走廊拐弯处,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你妈妈打电话了,你回个电话过去。
听到前一句话时,苏锦时抬头看向他,带着点愤怒,你告诉我妈了?你不是答应了不把我逃课的事告诉她的吗?
苏润生笑笑,你先打电话,打完电话去办公室找我。然后就走了。
苏锦时没有手机。那个时候的高中生,只有极少数家庭条件优渥的同学拥有一部自己的小手机。她没有需要用手机经常联系的人,很少主动给别人打电话,包括母亲。只有在生活费快没有了的时候,才会用小卖部的公用电话给母亲打个电话。基本上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有几句枯燥的问候。所以,母亲有事需要找她的时候,就会把电话打到苏润生那里,由苏润生来告诉她。
母亲和苏润生是同学,据说当时关系还不错。毕业后,母亲去了外地,渐渐就和原来的同学们断了往来。至于后来是怎么联系上的,她不知道。这也是母亲放心的把她放在这个学校的原因之一。
打完电话的苏锦时有点闷闷,握着他的三星手机磨磨蹭蹭的进了办公室。晚自习值班的老师大部分都在教室里,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苏润生坐在办公桌前,背对着她,正在批改作业。走过去把手机放在桌旁,他抬起头看她,笑意分明,问她,我打你的小报告了吗?
她表情讪讪,没有。微低着头,咬着下嘴唇,一副很不好意思我误会你了的表情。
你妈妈已经跟你说了吧?这个周末就开始可以吗?带上书和本子去我家。
苏锦时的成绩在班上不算拔尖,尤其数学,是她的薄弱环节。母亲的意思是让她周末去苏润生家里补课,把数学赶上去。从这点来看,母亲也不是完全不管她。
从内心来讲,她不愿意去。对上苏润生,她是有种对着隐形摄像头的感觉,总觉得他会把她的生活日常,尤其是不好的一面告诉母亲。那是一种本能性的抵触。
见她不说话,苏润生放下批改作业的笔,转过身来问她,不愿意去?
苏锦时抿着唇,也不回答。等了一会,还是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便继续回过身去改作业,先这样吧,等你想补课了再来找我,回教室去吧。然后就听见她走出办公室的脚步声,很轻,跟猫一样。
除了上课,就是这样为数不多的不痛不痒的交集。直到有天半夜苏润生接到派出所的电话。
周五晚自习后,苏锦时没有回宿舍。和别班的几个女生男生出去了,就是老师眼中那种不学无术无事生非,跟校外的社会人士还挂着一两点关系的那种学生。苏锦时和其中一个女生是在一次冲突中认识,随后发展了友谊。那晚,她们过来找她出去吃夜宵。
在大排档的时候,又来了几个青年人,男女都有,两张小桌子拼在一起凑了一大桌人。大家喝了点酒,闹哄哄的开玩笑。另一桌的一群社会青年也是喝了酒的,拦住了这一桌的一个出去方便回来的女生,两拨人就这样吵起来,推推搡搡的发展成群架,打碎了一地的玻璃酒瓶。后来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了后把两拨酒还未醒的年轻人带回了派出所,还跑了两个。
让报家长电话时,苏锦时犹豫了。母亲的电话肯定是不可以的,更何况她还在外地。舅舅的,也不行。除此,没有别的人。最后,在那个女警凶巴巴的问第三遍的时候,她报了苏润生的号码。
半夜十二点半,苏润生赶到派出所去领人的时候,看到她靠墙站在,低着头在玩自己手指的样子,可气又可怜。在派出所门口,约她的那个女生显然是在等她,看到苏润生的时候吓了一跳,踌蹴了半天然后跟他说,苏老师,这么晚了锦时也回不去宿舍,要不让她跟我去我家睡吧?
苏润生没有回答,转身盯了苏锦时一眼,去她家还是跟我回去,你自己决定。抬脚便走了。苏锦时很感激的冲女孩笑了笑,然后摆摆手,指了指苏润生的背影,小跑着跟了上去。深夜的路灯把身影拉得很长,她跟在身后,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低头踩着他的影子走。所以他停下来的时候她还不知晓,只知道踩影子,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
猛抬起头,迎上苏润生似笑非笑的脸,他说,不错啊,苏锦时,还学会喝酒打架了?
又是一副不说话的样子,低着头,抿着嘴,绞着手指。他问,第几次了?
第二次。
还有下次吗?
没有了。
能保证?
再有下次你就告诉我妈好了。
那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把苏润生逗乐了,告诉你妈?苏锦时,你啊,你也就这点出息。
那晚,苏锦时住在他的家里。平时他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只有一个房间,没法住两个人,大半夜的把她放在宾馆里他又不放心,只能带她回家。妻子在市里的另一所学校,儿子在外地上学,偶尔周末他和妻子两人才会回到家里。少有人住的房子和冰箱一样的空荡,没有烟火气息。
苏润生端着牛奶进房间时,她正拿着一本旧书,凑在书架前看上面的照片,她在一张时间久远的合影里看到了学生时代的他,白衬衫下摆掖在裤里,模样有些傻气。从他手里接过牛奶的时候,他问她,看到你妈妈了吗?她吃惊道,有吗?我没看到。他指给她看,是在另一张合影里,应该是张毕业照。素面朝天的少女,青春洋溢,那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母亲少年时的样子。陌生而美好。苏润生说了几件和母亲有关的少年趣事,后来他说,其实,你和你妈妈不太像,你妈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性子比你温婉柔和。她笑,你就直接说我不温柔好了。
睡觉前,她问他周日可以过来补课吗?他说,可以,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学校的教师宿舍。
5.
“小苏老师,这些年过去,喊你小苏老师已经成了习惯,哪一天我可以面对面叫你一声‘锦时’呢?
或许这一天早已在我心里,或许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前两个月,我失恋了。被分手。可是,过错方是我,可笑吧?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长得干净漂亮,远远看去有些瘦弱。性格温和。她比我低一届,我们是在社团认识的。我是社长,招新的时候,她过来问,社团还要人吗?我头都没抬就说,当然要啊。
是她主动追求的我。后来,据她描述,是在开学第一天看见的我,当时我半蹲在路边草丛里喂校园里的野猫。她说,很少看见一个那么有爱心的男生,何况你长相干净,一眼看去人畜无害,呵呵。
我们在一起一年又四个月。她是个体贴人的姑娘,我也时常给她一些小惊喜,彼此相处愉悦。分手来得猝不及防。那天同学终于得到了梦想中的工作,几个好哥们出去喝酒。她和同学去逛街,说好回去的时候正好路过饭店接我一起回学校。我喝了不少酒,出去的时候,一眼看见她,穿了一件绣着蔷薇的白衬衫。她向我走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你。周遭突然失了颜色和声音,只有你,你一步一步走向我,就像那个下午的医务室,你推门进来,每走一步都能在我心里开出一朵花来。我做了一直以来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伸手抱住了你,抱得那么紧,生怕再一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就像这几年你音讯全无一样。在你耳边轻喃倾诉,小苏老师,我好想你,真的很想你,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可是回应我的却是另一个声音,冷冷的,还带着一丝颤抖,她说,程慰,抱够了吗?她没有哭闹,甚至都没有问我小苏老师是谁,只是在我酒醒后的第二天,平静地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和我分手。她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个人,我可以等,等她走出你心里的那一天,可是,我不能忍受自己被当成一个替代品,这太悲哀了。
是啊,太悲哀了!到底是谁悲哀呢?是她,是我,还是你?小苏老师。
她的悲哀,是她被我当成了你。我的悲哀,是高二那年我喜欢上了你。可是,你的悲哀呢?是大苏老师吗?你爱他,这就是你的秘密,也是你的悲哀。
那天,大苏老师在隔壁教学楼的教室讲台上晕倒,站在窗户边上的你才那样不顾一切的慌张冲出去。也是那天,我终于知道你在看什么了,是后面教学楼三楼教室里的那个讲台上的人吧。这是你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吗?远远的观望,不打扰,不说破。
你之所以回到学校来当老师,也是为了大苏老师吧,即使你不喜欢老师这份职业,你也不后悔。听同学说过,你曾经也是大苏老师的学生。从学生到同事,你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陪在他身边。可是,他知道吗?
他身体不好,你搬去住在他隔壁的教师宿舍,对他细心照顾。有次我抱着本子进办公室,听见老师们在开玩笑。他们说,锦时搬来之后,不仅把老苏给喂胖了,连着我们的伙食都提高了不少啊。在别的老师看来,你对自己曾经的老师尊敬爱戴,他对你如同女儿一般呵护有加。你掩藏得那么好,谁会去怀疑你和大苏老师的关系呢?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你,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我也不会发现你偷看大苏老师的眼神就像我偷看你时的眼神一样,那样的眼神,只能属于暗恋。
况且你和大苏老师一家人的关系都很好。我知道,因为我跟踪过你,在周末的时候。我看见你和大苏老师的爱人一起去逛街买菜,你们说笑,关系亲密,如同母女。然后我从你身边经过,装着偶遇的样子和你打招呼,‘小苏老师’。你也笑着回应,温和如水。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像你一般,远远地驻足观望,用另一种不尴尬的关系关心和陪伴,这样也许更能持久和稳定。可是,每当我看到你和大苏老师在一起时,我就做不到,我不甘心。至少你还能够陪伴在他身边。这样矛盾的情绪一直蔓延到高考结束。
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想,是不是就是这种不甘心导致了那天晚上的决裂呢?我想让你知晓这份心意,不管它能不能被接受,至少,我应该不会后悔了吧。可是现在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
那晚毕业聚会,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出席。我以为,凭着你的性子,你肯定是不会来的。是因为大苏老师在隔壁的聚会上吗?你的出现,让我又惊又喜,甚至有点慌乱无措。所以梁子他们往我杯子里倒酒的时候,我是来者不拒。我偷偷地看你,几个女生围着你说话,大家都乱哄哄的,我听不见你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你时不时抿着嘴笑。后来,大家给几个老师敬酒,包括你,男生们都喝了不少,我也不例外。昏昏沉沉地看见流子他们给你敬酒,我也凑过去,挤到你身边。我多么想帮你挡了那些酒,可是我找不到理由,而且梁子他们会把我灌死。
再后来,我看见你红着脸出去,才知道流子他们在你的啤酒和葡萄酒里都里面掺了白酒,他们大概也没料到你的酒量那么差。你怎么那么傻,他们敬你你就不好意思拒绝啊。我怕你摔倒就跟了出去。夜里的街道有些冷清,毕竟这只是一个小县城。你扶着墙在墙角那里吐,我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你扭过头来看我,眼神迷离。你说是你啊,程慰。你说你们男生怎么这么坏。你说你不能喝白酒,一沾就多。那天,你竟然还是穿着那件绣着蔷薇的衬衫。我扶着你,拍着你的后背,才发现你真的很瘦。你说扶你去台阶那里坐一会,清醒一下就好。
靠着你那么近,能闻着你头发上的香。你用手支撑着头,微闭着眼睛,因为刚才吐得厉害,这会儿有些泪眼朦胧的感觉,脸颊砣红。夜那么静,酒店里所有喧嚣似乎都已听不见。路灯从头顶投射下来,我看见我们的影子,像是依偎在一起。想着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想着你现在可能醉着听不见,想着这也许就最后的机会,心里的话就那样鬼使神差倒豆般说了出来。可是,我明显看见你的睫毛在颤动,似是太出乎意料。
过了好一会,你说,程慰,谢谢你的喜欢,可是你还小,不能承担爱的后果。或许,你还不能区分好奇和喜欢。等你再长大些,慢慢你会明白的。
我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是还是想试一试。我询问你的手机号码,可是,你没有给我。这时大苏老师从酒店出来,他过来扶起你,怎么喝成这样。原来,你是在这里等他。他带着你从我身边离开,看到你靠在他肩上一起离去的背影,我悲愤交加,酒精的作用下以及对他的无数滴恨意齐涌上心头,不顾一切地冲你们的背影大喊,是因为你身边的这个半老头子吗?是因为他吗?
喊完之后,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我看见你停下来的背影,肩膀在颤抖。就这样把你小心翼翼埋在阴暗角落里的秘密毫无征兆的抖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不知道当时你的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也不知道你们之后会怎样。可是,我的指尖在发抖,我以为,你会冲过来打我一巴掌,我甚至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你没有。你们的身影在短暂的停留之后,他扶着你,你们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步一步从我的视线里走出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我不知道后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我离开了。再次得到你们的消息是在一年后的同学群里,有人提起,大苏老师已经去世了,心肌梗死,走得很突然。随后你就辞职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说实话,小苏老师,你恨过我吗?至少在那个晚上。
小苏老师,马上我就毕业了,已经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觉得累了,我想重新开始。这段日子絮絮叨叨从头说到尾,或许,今天之后,我可以试着把我无疾而终的暗恋放下,把你放下。
也许,我还会想念你。但是,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祝你安好。锦时,我是程慰”
6.
看到这里,苏锦时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那种一下子掉进冰窖里的感觉,那种一下子喘不上气的感觉,要命的难受。心里的海在下着暴雨,狂风掀起巨浪,一阵一阵的啪打在心头。她只能拼命忍住,借着醉酒的由头靠在苏润生的肩上,她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今晚之后,他也许将不再理会她,他会看轻她。
第一次,苏锦时讨厌自己。第一次,她觉得这么多年卑微暗无天日的爱意是对他的侮辱。如果她没有爱上他,他们还是像从前一般坦然相处,互相关心,不管位置如何变幻,他依旧是她的老师,她是他的学生。可是,身后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把她惊吓到慌乱的同时,也惊吓到了身边的人,靠在他的肩头,她能清楚的感受到那一刻他身体的僵硬。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夜里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一直往前走。在路上,她又吐了一次。他在路旁的小店里买了矿泉水给她漱口,安抚她,轻拍后背帮她顺气。把她送回房间,拧毛巾帮她擦脸和手,关爱一如往常。躺在床上的苏锦时闭着眼睛,感觉到苏润生的手在额头边轻轻抚摸过,他说,我都知道,锦时。那一刹那,鼻尖酸涩,眼泪顺着鬓角汹涌而下,没有声音。他用手指去擦,却是怎么也擦不尽。可是,你如同我的孩子啊。
那一晚真的就像醉酒过后想不起来的片段,像一场梦,刻意也好,自欺欺人也罢,苏锦时和他都不约而同的选择埋藏,不再提起。日子依旧又回到了从前,不咸不淡的过着。直到大半年之后的一个清晨,她给苏润生送早饭,去敲他的门,却是再也没有敲开。等她找到钥匙开了门之后,他的身体早已冰凉。在睡梦中死亡,心肌梗塞,无人知晓。她触碰他的手,正是这双手,曾经写出漂亮的钢笔字,也给她辅导过功课,这双手,曾经带着温暖的体温,在无助的时候给过她勇敢。她曾经多少次渴望能够牵着的这双手,如今却是冰冷僵硬,像是冬夜里悬在屋檐上的冰柱。和师母一起收拾完东西的时候,她带走一本他的书,因为在那本书的倒数第二页,有一行漂亮的小楷:吾之素年,谁与锦时?是他的笔迹。
再后来,她辞了职离开了学校。他不在了,在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四年后的苏锦时,生活已经安稳,即将为人母。程慰的邮件像按下了一个开关按钮,替她回放了一遍从前。她想,也许可以给他回复一封。
“你好,程慰。
我是锦时,也是小苏老师。谢谢你这些年的喜欢,我很感谢,你让我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可惜那时的我可没有你这么优秀。后来,听说你报考了那么远的学校,我有想过,是否与那晚有关。不过也已经不重要了,而我又怎么会恨你呢?
离开学校之后,我辗转去了很多地方,走走停停,包括你曾经找我去到的敦煌,我也曾在那里住过一阵子。有段时间心情跌宕,内心没有信仰,甚至想去修行。但是如今,生活已经安稳。过去已经过去,逐渐变得遥远模糊。
我现在很好,日子平淡充实。不用挂念。宝宝在我的肚子里已经七个月,我快要做妈妈了,这种感觉很神奇。他对我完全的依赖,与我共同呼吸。他的到来,将是我生命的另一段开始,我将对他负责。
而属于你的美妙生活才正在开始,路途那么漫长,多些信心,少点回望。祝你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苏锦时。”
7.
两年后,程慰和女友出去旅游。
人群里一眼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剪了短发,多了份娇俏。那是时隔六年再次见到的苏锦时。身边一个男人,和她一起牵着一个走路还不太稳当的小孩。
女友见他发愣,摇摇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了。
他说,在想哪里的黄昏比较好看,带你去。
女友笑着说,好。
只是,那个男人的身影看上去有点熟悉。走了几步路,他想起来了,那个身影像大苏老师。继而他想起那个曾经被他当成小苏老师的女孩,他两年前的前女友。
嘴角挽起一个浅笑,苏锦时,你啊,你对自己还真是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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