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好人沦陷记

烂好人沦陷记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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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分27秒，程雨气喘吁吁，激动地抱住舍友一个劲尖叫，高一开学第一次800米体测她就拿了第一，这股劲和考试时冲第一别无二致。

啊！她晕倒了。

尖锐的惊喊使热辣辣的空气忽然僵住，还没跑完的其余女生也停下脚步围过去，程雨见势迅速冲到人群中间，一把扶起地上的林苡蕊，背上便飞奔校医院。林苡蕊是程雨同寝室的室友，娇小瘦弱，新学期伊始，她们还不甚熟识，经历这场体测，程雨才得知她有低血糖。喝完葡萄糖液，林苡蕊渐渐恢复，脸上已不见了方才的苍白。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坐在床边的程雨，这个和她一般高，却壮实的小姑娘，土黄色的皮肤泛着淡淡的高原红，脸上有着她所陌生的质朴，高高的马尾不安分地爆炸开，身着蓝色运动服洗到泛白，看不出什么是牌子。

谢谢。

见她醒来，程雨憨厚地笑着。

谢啥，举手之劳而已啦，小蕊你有没有好点，躺着多休息会儿。

林苡蕊来自省城，因学籍限制只得回老家读高中，她是全班唯一一个穿Gucci、说普通话的。虽入学几天，程雨却不曾像现在这样细细观察过林苡蕊，和她说过如此多的话，她身上有一种令她向往的气质，像小时候偷穿阿姨的高跟鞋。

程雨的“女汉子”英勇事迹很快传遍校园的大小角落，午间打饭的列队里总有人指着她低语道：她就是那个土包子好人。虽听得有些不自然，却也十分受用，程雨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融入林苡蕊一样的生活，一阵自豪感油然升起，她暗自欢喜着。

周一升旗仪式，全校1000多名学生整齐列队在操场，一片肃穆。在程雨上的初中，没有升旗仪式，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浩荡庄严的场面，但这里的一切都和村子里不一样，她明明站在人群中间，他们却仿佛离她很远，她突兀得像一个混迹在富人中的乞丐。

讲话尾声，校长放慢语速，半秃的头顶油光锃亮，仿佛在昭示着岁月磨砺的痕迹。他缓缓道：

同学们，在这里我要特别表扬一下A班的程雨同学，就在上周，她的随机应变与善良拯救了我们一位同学。程雨是唯一一个中考全市前60的村级中学生，虽然我们不鼓励盲目的英勇，但我们培养的就是这样品学兼优的孩子。

校长话音刚落，人群瞬间哗然，炸开了锅，议论声窸窸窣窣随着攒动的人头一浪浪起伏，一时间程雨成了全校赫赫有名的好学生，这让她感觉自己在和林苡蕊一样的人逐渐靠近，她不再是乡下来的土包子。

从那以后，每逢体测，林苡蕊的800米部分都由程雨代跑，全校就她一口气将800米跑成了1600米，林苡蕊遇事就想到程雨。除了努力学习之外，程雨找到了另一件有意义的事，努力帮助瘦弱的林苡蕊。

02

班里的纯净水需要到100米以外的集中领水点去搬，这在别的班毫无疑问是男生的活，而在程雨的班级，似乎是另一番光景。

班长，没水了。

一轻柔的女声在教室角落喊道。

见林苡蕊求助，班长正打算揪上男同学去抗水的当，林苡蕊高声道让程雨去吧，她可是我们寝的女金刚，能抗人能抗水。

全班男男女女都惊呆了，几个男生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怂恿着：程雨雄起！程雨雄起！起哄越热闹，程雨越觉得责无旁贷，她挽起蓝色衣袖，三步并作两步，壮士一般迈步出去，马尾飞也似的炸开着，像后背燃起的熊熊烈火。同学们跟着她整齐排在走廊里围观。不到两分钟，程雨扛着20升的蓝色水桶向人群走来，豆大的汗珠顺着发根一颗颗往下蜿蜒。围观的同学像看热闹似的吹口哨。程雨右手握住桶颈，左手一抬，纯净水咕咚咕咚冒着气泡，稳稳地立在饮水机上。瞬间掌声四起，她兴冲冲地跑到林苡蕊座位旁。

可以喝水啦……

却见她在修剪指甲，刚刚她的“壮举”似从未发生一样，程雨语塞。

03

程雨和林苡蕊面对面站着，林间的鸟儿上蹿下跳，不时有折断的树枝掉落在她们跟前。程雨见林苡蕊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打破两人的静默。

小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林苡蕊面色绯红，见程雨满目狐疑，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于是定了定神。

放学之前把这个交给班长，必须赶在放学前。

程雨接过一个粉色信封，一脸坏笑，目光诡异地看着林苡蕊，林顷刻拉下脸，她便不再盘问，乖乖跑回教室送信去。

手里的粉色的信封格外招摇，从她进教室起便吸引了围观，同学们眼神里都充斥着她刚刚看林苡蕊一样的怪异。原本拘谨的她更加不自然起来，每迈一步都像机器人一样僵硬，手不知往哪里摆，第一排靠墙的座位此时远胜几万里。她终于走到那里，放下信封正要回头，班长拾起信往垃圾桶走去，一边放大嗓音。

谁稀罕你的假情假意，以后少玩这些幼稚的把戏。

在一边的林苡蕊看着这一举一动，忍住眼角快要滑落的泪花，她知道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程雨这才意识她无意中碰上一段感情是非了，这时同学们轰然起哄，程雨雄起！程雨雄起！她愕然，想要辩解忽又想到那是林的秘密，不可抖露，便咬着牙，蹬足似的踱回座位，哭笑不得。林苡蕊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尴尬里瞬间染尽失落。

04

林苡蕊三天两头去酒吧，每次都喝的烂醉。无数个深夜，程雨编着各种借口出校门去接林苡蕊，她每次宿醉，程雨都陪护到凌晨，第二天顶着半睡的脑袋去上课。期末分班考试越来越接近，晚上安静的自习室坐满了一个个疲倦的身影，程雨正解着一道函数题，手机震动打断了她的思路。

半小时后到巷子酒吧接我。

是林苡蕊。

程雨拿起手机，看看书桌上解到一半的题，心中冉冉生出怨念，为什么她总是能如此理所当然，为什么每次都必须是我，为什么我就是说不出“不”字。犹豫了许久，程雨简短回复了个好。

和以往不同，这次林苡蕊的呕吐物，是鲜红的。程雨呆呆看着几乎要瘫倒在地的林苡蕊，觉得她可怜又陌生。林苡蕊住了半个月的院，程雨请了半个月假陪护。

期末分班考成绩公告栏前，程雨呆呆立着，面色惨白，手脚一阵阵凉。她脑子瞬间一片凌乱，像被狠狠打了一棍似的混沌。呆了几秒，程雨使劲甩甩脑袋，眨几眨眼，定睛一看，496名。没错，程雨，第496名，年级倒数100。升旗仪式上校长响亮的声音仿佛响起在昨天，那些她狂奔向前，努力和自己奔跑的日子却不知不觉，远得像古老的历史。那个质朴真实的自己仿佛被抛在荒野，她的眼不看自己的心。程雨蹲下去，双臂抱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雨水沾湿了落叶，懒懒地贴在地面，公告栏的墙边，枯草丛生，一株株失去生机的野草在冬日的寒风中颤抖。北风刮过程雨的肩头，她啜泣着，瑟瑟发抖，泪水将蓝色衣袖浸透，冰凉刺骨。

靠后的成绩，她和林苡蕊都分到了普通班，但一切照旧着。程雨还是和从前那样，做着不知是否该做的事情。她开始厌倦，这些事和她当初背林苡蕊去医院是两回事，哪怕她持续去努力合群，但她与她，却还是有着不可忽视的距离，这些隔阂不是她人好就能拉近和消除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林苡蕊和别人谈笑风生，回想那些颐指气使，程雨咬着嘴唇，双眉紧蹙。

05

又一次升旗仪式，校长一脸严肃，握着稿纸的手好似在发抖。同上次一样，发言尾声，他都要对全校重大事项进行通报。

D班程雨同学，帮助同学作弊，无视校规校纪，极其恶劣。经讨论决定，给予程雨同学留校察看处分，今后此类事件如若再犯，直接开除。人群再次哗然，目光纷纷投向程雨班级所在方阵，程雨又一次名声大噪。但她不再起波澜，仿佛脱去某种重担的释然，这一切都按她的预想发生着。

那是分班后第一期月考，程雨做了充分的准备。看着她密密麻麻的笔记，林苡蕊惊呆，痴痴地望着她。程雨顺势对她悄声道：考试坐我旁边，我不挡着，随你抄。林将信将疑，这个和自己一样是差等生的舍友还靠得住？

监考老师经过程雨身边，她有意将试卷推向林苡蕊那一侧，不住地对她使眼色、打手势，林畏畏缩缩地斜窥着。只觉有人轻拍肩头，程雨抬头，碰到了监考老师满眼的怒火。他朝门外摆摆头，示意她和林苡蕊出去。她起身，轻松地笑着跟在老师身后，程雨知道，等待她的是训斥，这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着。

什么情况，谁来说说？

老师对着他两问道。程雨刚要开口，林苡蕊抢道。

我没有作弊，是她硬要把试卷推过来的，她老爱瞎帮助人，事先还说要帮我作弊，但我没答应。

尽管是自己预设的局，却也令她心寒，长长舒了口气，程雨点头，供认不讳。

涌动的嘈杂声逐渐在晨露的雾气中散去，程雨和林苡蕊走在人群中间，和往常一样，她和她隔着什么似的，遥不可触。但她如释重负，终于解开绑架，顶着爆炸如金毛狮王的发型，穿上仿品运动衫，仰面重新为自己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