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却记得

葬礼灰蒙蒙的，昨夜的那场薄雪，使空气有些冷，夏言跟在妈妈身后，像个小萝卜头似的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妈妈说和拓尘相依为命的奶奶死了。

她才九岁，不太懂妈妈口中相依为命的真正意思，只知道，拓尘的父母在她很小的的时候就离婚了，他一直跟奶奶生活，现在唯一疼爱他的奶奶也离开了。

夏言沿着广场慢慢走，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了拓尘，他缩在角落里，怀抱着双膝，低着头。夏言看见如此伤心的拓尘，心像纸被揉成一团，说不出来的苦涩和酸疼。

拓尘微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说，“小言，这么办，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他那双漆黑晶莹的眼睛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眼睛，她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下一辈子，只要看见这双眼睛，就能认出他来了。

夏言用不是很长的手臂揽住拓尘的肩膀，说：“你还有爸爸妈妈，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不远处站着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男子，声音浑厚地喊了一声，“拓尘”。他是拓尘的父亲。男子抓起拓尘的手，往外走，路过夏言妈妈的时候点了点头。

夏言不知道这一别后就是未知数，她以为就像天黑了还会亮，她以为拓尘只是暂时离开，明天还会见到，一起玩游戏。

起初，夏言会常常在妈妈面前提起拓尘，“拓尘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开始还会应付着说，等你长大了他就回来了。时间久了妈妈便会不耐烦地说，“你就别想他了，像他们那种有钱人是不会记得咱们这些普通人的。”

有些人在你的身边时，怎么也显不出来他的好，他一旦离开，就格外珍贵起来，所有的好也蜂拥而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看不见近处人的好，却对那些跟自己真是生活没多大关系的人充满期待。

夏言17岁时，被重点高中录取，这就意味着以后她将过上住宿的生活，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在学校里除了繁重的课业，要给自己找点乐子，生活才能变得有滋有味。

夏颜无聊的时候会坐在窗前，往外看，隔壁班的慕辰就是这样走进她视线的，眼神澄澈，笑容温和，成绩很好，她心想，现在的拓尘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慕辰的情书递到夏言手里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有惊讶，像事先预料到一样，他们顺其自然地走在了一起。

晚自习结束，慕辰都会送夏言回宿舍，迎着微弱的光，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打出两条长长的平行线，夏言始终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慕辰像她想象中的拓尘，喜欢他，还是因为慕辰本身才喜欢他，她不想分的太清，她宁愿欺骗自己已经忘记那个叫拓尘的家伙了。其实问题出来时，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某天傍晚，慕辰越夏言到学校的湖边走走，两个人边走边说，话题很投机，不知不觉地却闻到了危险的气息，白帜灯下，迎面走来五六个奇装异服的男生，燃着黄头发的男生说，“拿点钱买烟。”

话音刚落，前面两个人让出一个空隙，一个嘴里叼着烟的男生走向前来，他眯着眼看慕辰，一脸挑衅，对于这种人，夏言心里都会微微厌恶，而此时此刻，她紧握着慕辰的手渐渐松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个像混混摸样的男生，他的样子像极了拓尘，原来在小言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所以哪怕是这么昏暗的灯光，她还是认出了他，拓尘。他上下打量夏言时，也怔在那里，嘴里的烟不知不觉的掉到了地上。

夏言心想，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我们过的都不好，我们居然是这么狼狈的相见，我在早恋，你在打劫，是不是那里错了，才使得我们没有把自己最好的那一面呈现出来。

她以为他会是触不可及的王子，她只有仰视他的资格，就算脖子酸痛，眼泪流下来，也只能看见他的脚底，她以为他会踩在云上，过着另一种生活，她以为他们会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各自不同的生活。

第二次见面，距离上一次，整整八年，没想到原本的模样早已面目前非，两人四目相对，如同海洋的时光将他们推向两岸，又让他们相遇，庆幸的是，他还记得她，正如她记得他一样。

他们没有打招呼，拓尘低头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骂了一句，靠。就转身走了。刚才还乌云密布，一瞬间就变得云消雾散了。

慕辰弄不明白刚才是什么状况，重新拉起夏言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说，我送你回宿舍。夏言心不在焉，机械地走，忍不住回头看，看到拓尘正好回头，他双手插兜，眼睛里是惊喜，是思念，是沉下来的时间。他看到夏言和慕辰紧握着的手，自嘲式笑了一下，转过头，掏出烟，点燃。

一个人如果诚心想找一个人，就算是天涯海角，终归还是会找到的。夏言做完功课到楼下的便利店买咖啡。在黑暗的笼罩下，从她这个位置看过去，学校像是一个突兀的空城，夹杂着寂寞的味道，她加快步伐。

喂，借我10块钱。沙哑的嗓音响起。夏言回头，看到拓尘，他有些醉，额头上贴着创可贴，还有那双就算再怎么黑暗都会闪闪发亮的眼睛，她该如何忘记呢？他歪嘴笑，指了指服务员身后的烟说，一包红双喜。夏言把钱递给服务员，转身要走。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吗？低哑的嗓音犹豫地扬起，夏言转过头说，只是有些事快忘记了。他的唇角淡淡扬起弧度，现在记起来了吗？

他们并排着走，拓尘抽得很猛，一根接着一根，好像烟的燃烧是他世界里的唯一光亮，他靠着这一丝光亮生活。夏言皱着眉头说，以后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他干笑了一下，眼睛有些湿润，说，你这样子真像我奶奶。

“我爸早就不管我了，我觉得我也没希望了。”拓尘又掏出烟，点燃。夏言静悄悄走在他的旁边，听他讲他的生活，他的世界弥漫着扑鼻的烟味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夏言照实说：“拓尘，你不应该这么堕落，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变成这样，你让我很失望。”

“被人期待，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你是不是觉得那天在你旁边的那个小子才是我应该的摸样？”拓尘有些气愤。

你会做得比他更好，只要你愿意。夏言一字一顿的说。

拓尘停下来。转过头看她，眼神迷离而忧伤，在所有人眼中我已经无药可救了。你还会相信我吗？

当然会，你本质就不坏。夏言格外的认真。

那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夏言睁大眼睛看着拓尘，脑袋嗡嗡乱想。拓尘忽然爆发出笑声，哈哈，骗你的，你不会以为是真的吧，回去好好学习吧。

她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在慕辰那里找不到的那种感觉却在他这里找到了，她任由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当初是，现在还是。

夏言怅然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忽然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夏言，她回过头，看见拓尘猛地从后面用力地抱住她，她愣在原地，心跳个不停。

“夏言，我喜欢你，我虽然交过很多女朋友，但我不喜欢她们，我喜欢的人只有你，八年前是，现在还是。”

是不是有些东西只要坚持不放，时间也改变不了呢？

拓尘倚靠在学校门口的墙上，路过的女生都忍不住打量他，她终于出现，她看见他，愣了一下，走向拓尘，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今天是截然不同的打扮，干净的上衣，就连鞋子都是白色的，头发也染回了黑色，拓尘挠了挠头说，来看看你，我爸让我出国念书，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

两个人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手里捏着各自的饮料，夏言，我不想去，我想跟你在一起，你愿意吗？夏言知道这并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也许只要她让他留下，他真的会留下来，可那不是她想给他的，她想给他一个更大的世界，一个更大的选择。从始至终，她想要的也只不过是他可以好好的。

“拓尘，我希望你能活出自己来，而不是为别人而活，我想看到你阳光的样子，发自内心的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上次那男生，你爱他吗？拓尘打断她。夏言苦笑，爱对咱们这个年纪来说太沉重了吧，我只想珍惜上天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的父母，我的学习，我喜欢的人，我在乎的人，和在乎我的人。

拓尘笑了笑，走到夏言面前，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不会忘记你的，却很害怕你忘记我，你不会忘记我吧。”“不会的。”夏言眨着眼睛认真地说。

他微笑着转身，她看着他背影，一如当初。

你原以为可以忘记的，其实没有，他一直在你心底的一个角落。因为他组成你的记忆与感情。也许离开是为了再回来，时间只是一个念念不忘失去的过程，最痛苦的也只不过是努力去忘记的，却记得越来越深刻，忘记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