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风流

作者: 空灵子 | 来源:发表于2021-11-21 10:50 被阅读0次

    我应该是欠那个女人一个道歉的,或许,我所犯下的糊涂,也少不得我母亲的一份帮助。她教给我对山村一些人事的了解,我信任她,就如同对阳光、雨露、云朵一样自然。

    然而,我终于发现,我母亲也犯错误。她或至今也未能反应过来,她是怎样将一些人的纯洁与污浊,在不同的时间段告知给我,使我如今想到那些人时,感情上特别矛盾。

    而且,我竟然再也分不清一个人真正的好坏来。

    1,

    母亲那天跟我说:“干娘住到阿英家来了,那个婆婆子,十分了不得,据阿英说,吃了饭,碗筷都不会帮洗一个,进门就说了,她是什么都不会帮的,不管阿英多忙多累,她就真的,什么都不做。”

    平常每当我听到母亲说这类话题时,就本能的产生反感。

    就好似又当面看见了那个满脸雀斑、身材消瘦干瘪的村妇,正在用一种充满怨念、无比愤恨的语气,去痛诉那个她认为恶毒的、丑陋的老太婆的一切“卑劣”行径,以此要获得一些同情,并引导人们对老人来一顿愤怒地鞭挞。

    我是不屑于去参与这种道德审判的。论最糟糕的婆媳关系,我一直以为,暂没人能比得过我的母亲和奶奶,她们之间那深刻的、苦大仇深的“敌我”矛盾,一直刻骨铭心地藏在我的记忆里,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从小到大,我只没少听母亲对奶奶的咒念。那一把鼻涕一把泪无尽地控诉,差不多每天要重复一遍,她曾沦陷在痛苦的深渊里,不见天日,我那脆弱的、幼稚的童年,三天两头,要泡在她们泼妇骂街式的争吵中,昏天黑地。

    实际上,你要是认真去听她们双方的辩词,似乎谁都有理,谁都委屈,但往开处想想,又谁都没理的。

    所以,我非常厌恶这种碎碎念,我认为,对生活、对人的精神,都是毫无价值和意义的。

    或许,也是因为我奶奶气场太强大,一直占据了地方泼妇的榜首,几十年都是方圆百里出名的角儿,像一颗惊雷般,谁惹她就炸谁,惊天动地。而我干娘却是绝对安静的,绝不会有这种事出现。

    在我的印象中,干娘就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人,一直很少听到她与别人有什么大的矛盾纠纷,至少,在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她是平凡的存在。

    这也是我无法理解的地方,她不应该是坏人才对。

    而最主要的,是母亲前几十年,也一直将干娘当恩人看待:是那种对我们家多有照顾、并唯一不惧我奶奶淫威的、别人都躲着我出生的预产期走、她却不嫌贫寒、刻意跑来逢生的恩人。

    “你干娘又病了,你要去看看她。”

    这是近十年来,我每回了村里,母亲提到关乎她时说的唯一的话。因此,我也就在母亲殷切地陪伴下,亲自上门去看望。

    干娘见到我总是叫我:“妹诶,你来啦!”是那么的亲切,她对我的爱,一直是那么朴实、真诚。我总是记着小时候,逢年过节,她总会给我一个鸡腿,那时候是真的馋,真的饿,她所体现的,在我看来,也是真的慈祥、真的温柔。

    她不漂亮,脸圆个矮,皮肤粗糙,衣裳朴素,常剪个齐耳短发,是常见的乡村妇女模样。但她很爱说话,大声爽朗,很爱笑,与人相处,大方和气,至少,留给我的印象是这样的。

    由此,我也本能认为,母亲在看待阿英的婆媳矛盾时,也是带有盲目同情的,也是有认知偏颇的,只因为她是个老人了。如此,我自然也要如往常一样回答她:

    “也不要那般计较,老人没来时,她一家人不也要吃饭的,不也要自己洗碗筷的,任何事不也要自己做的,心态不平衡,无端去使自己生气,何必?看一个人不顺眼,连呼吸都是错的。爱抱怨的人没有好福气,你看看她家这几年出的事儿,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不管老人对不对,都要包容些,怨气太重,起码对自己的身心就不好。”

    母亲听我说教,哑然,顿了一下,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也有理,我也是这样说过她的,要她忍耐些。”

    吃饭前,我们便不再就这件事做讨论。我以为,母亲是认可了我的见解的,但通过后来了解,才知道,其实是我大错特错了。

    再一次闲话家常时,母亲说:

    “其实,相比于你那干娘,你奶奶真不算坏人,只是脾气不好而已。”

    这是我活了半辈子,听母亲说得最意外的一句话了。我惊讶的同时,于母亲这份迟到的感悟里,欣慰又悲伤。回过头,也实不敢想象,还有比我奶奶更“虎”的女人,这自然要引起我的好奇心。

    “何以见得?”

    “至少,你奶奶心气儿还算正派,守了大体,为了儿女付出一辈子,只是文化少,小事上不识道理,霸道蛮横些。”

    “那干娘呢?”

    母亲不说话,只是充满意味地笑、模棱两可地笑,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我的套路下,母亲还是忍不住说了一些干娘的“隐秘”事,也让我对她重新审视。

    2,

    我一直认为,记忆应该是灰白色的,或深或浅,在时光里永久沉默,只冰冷难言,一如黑夜来临前的那片天空。

    至少,在我的,或者我干哥哥林一的脑海中,应该是这样的。

    袁家爷爷常向人们描述这样一个场景:

    林家六岁的男孩林一,与三岁的妹妹美昭,坐在自家门口的山坡上,在一座孤坟的地门堂边。他们流着鼻涕,单薄的衣衫,袖口磨损,裤脚稀烂,满身泥污,男孩穿着只剩半截底儿的布鞋,女孩脸上冻得红肿开裂,两个像乞儿一样的孩子,单薄的身体依在一起,他们在哭泣,对着山脚下,对着弯曲的山路,一直在喊:“爸爸诶,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怎么还不回来啊?”

    孩子的父亲林老实,还不知在什么角落摸索,拖延,还不知要弄到多晚,才能回来。

    嘤嘤不停地哭声,传到山的对面,传到陆续从田间劳作回来的人耳中,人们只是叹息着,遥望着这对年幼的孩子。开始,妇人们不忍心,都要去帮扶一下的,但时间久了,常自顾不暇,也只能由着小小的身影,在风中凄惨哀嚎了。

    袁爷爷说,听着孩子的哭声,他都忍不住掉眼泪,真是太可怜了。

    说起这俩孩子的苦难,皆源于他们的妈妈赖兰,从她头也不回地带着不满一岁的三女儿,与林老实离婚那天开始。

    林老实,记忆中,他常顶着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四方脸,不高的个子,还含胸驼背,虽也壮实,做事却慢条斯理,是村里出名的大磨叽。

    他不但行动磨叽,似乎思维也磨叽,寡言少语,自然,也就不能同村里那些活跃的男人们一起,娱乐玩笑,喝酒打牌,或一起调笑妇女了。他平常就只一门心思低头干活,勤勤恳恳,慢慢吞吞,老婆叫他上就上,下就下,一到地里,就可以一整天不起来。

    赖兰因此也常在人前说,他就是个闷油瓶,半晌压不出个屁来,实在无趣得很。

    据说赖兰要求离婚的理由,很直白很简单,她要嫁给村头的张屠夫。

    当然,村中一直有传闻,和她私下好上的远不止张屠夫。单说那众多的鳏夫独佬,也常从人们的言语调笑中,若隐若现着某种暧昧,在烟雾缭绕中,他们猥琐的表情里,眯缝着眼,嘴角挂上幽幽得意的笑。

    传闻中,与林老实结婚之初,赖兰最先搭上的,是山下有家室的王会计。王会计比她大十几岁,家里还有个厉害的婆娘,风言风语下,自然要惹来妇人的妒火讨伐,女人跳着脚,在对门山梁上放声开骂,将什么难听的都骂光了,赖兰只躲在屋里,一声不吭,任妇人从早上骂到中午,又从下午骂到天黑,才惆怅不甘地离去。林老实偶尔遇到,不明就里,赖兰就说她发神经。懦弱男人一向认为,女人的嫉妒与蛮横,是世间最难解的病症,常不需要理由,所以他唯恐避之不及,也就只当是女人间的一般误会胡闹了。

    这种闹腾,完全无碍于王老头对赖兰的一往情深。他依然趁林老实不在家,爬上山坳来和她幽会,甚至,他们的情谊,一直延续了二十年,一直到王老头去世为止。

    就算如此,若想嫁给王老头,对赖兰来说,总归是不现实的,但张屠夫就不一样了。

    屠夫嘴巧心快,还有杀猪本领,家中有一对老人帮操持,生活宽裕,一切井井有条,不像林老实,家徒四壁,无依无靠,还无一技之长,最关键的是,刚好屠夫又和第二任妻子离婚了。

    至于他们离婚的原因,也一直扑朔迷离。张屠夫对人说,是因为一件生活小事,夫妻一句话不和,就打起来了,女人打不过,急了,一把捏了他的裆,差点把蛋捏爆,因此,这个老婆他绝不能要了,太狠。女人也干脆利落,绝情地抛下一岁的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就是屠夫家刚闹完没几天,赖兰突然就对林老实说要离婚。闷油瓶几经确认,发现她是认真的,终于醒过魂来,暴跳如雷,气得找不到北。听女人说还要嫁给同村那个与他一样,貌不出众、体型无差、平常称兄道弟的屠夫,更觉得受到奇耻大辱,气得蹲在地上,闷声拿起竹筒“吧吧”抽起来。几经挣扎,提了最后条件:“离婚可以,但你就是不能嫁给张屠夫,否则,我和你没完。”

    村里王大娘说,赖兰为了离婚,就顺口答应了。办完手续,临走,林老实眼中泛泪地望着她,他破旧的衣襟下,拥着可怜巴巴的林一和天真无邪的美昭,而半岁不到的美莲,还安心地躺在妈妈怀里,不停的在睡梦中撮着小嘴。赖兰后来对人说,当时真想往林老实身上塞的,但看那身破烂,也实在找不到一点可靠的地方来安放这么娇嫩的娃娃,真气得她跺脚,无奈,心一软,只好带上这个拖油瓶了。

    一出家门,她就直奔张屠夫家去了。张屠夫的父母,是本分正直的人,当然觉得不妥,拦在门口直接拒绝她进门。但赖兰赖着不走,张屠夫回来后,不顾父母反对,“情深义重”地收留了赖兰,俩人开始正式的同居生活。

    这把林老实气得不轻,村头村尾的,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放出话来,他们若敢领证,就直接杀上门来。其实,也不用等他动干戈,赖兰在张家父母鄙视的眼神中,以及张屠夫多少对林老实的顾忌,又渐迫于村中流言压力,一直拖延,还没等到领证,俩人的脾气先爆发摩擦,矛盾就在生活中日益显现,完全没有曾经想象中的美好了。

    不到一个月,赖兰就带着孩子自动离开了张家,开始了她特殊的“流浪”生活。

    3,

    村里男人们茶余饭后,常会背后议论村中大小婆娘媳妇们,哪个好看,哪个骚浪,哪个撩人等等,但说到赖兰,很多眼光高阶些的就不能理解,说这妇人矮墩墩的,五官扁平,没身材也没长相,咋会得那么多男人蜂拥呢?

    这个问题,其实村中的女人们私下里也有些好奇的议论。有人总结,其实,和赖兰缠上的那些男人,也都不怎么样,都是又穷又挫的,也不懂赖兰图什么。

    赖兰离开张家后,回了娘家小住,没几天,就带着女儿到另一个男人家里去了,没几个月,她又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就这样换了三次,到秋天的时候,才落到柴山村的刘麻子家。

    刘麻子,中年丧偶后,一直就孑然一身,瘸着一条腿,五短身材,样貌奇丑,但脑子灵活,做点小手工,还有一间油坊,虽然山里条件依然艰苦,但又比一般人家稳定些。

    年轻健康的赖兰,在他眼里,自然就是完美的,像风像火一样燃烧的个性,往乌漆嘛黑的作坊中一站,脏乱的破瓦房,瞬间似得了生命一般,焕发光彩,空旷的山谷中,也顷刻朝气蓬勃起来。

    他百般呵护着赖兰母女,在第二年,赖兰生下了她生命中的第四个孩子,小名四妹。

    如果就这般打住,好好过下去,赖兰倒也不会再落个风流的后话。但人就是这样,若天生得一颗不安分的心,那世上估计没有一间屋宇能真正安放下她。在四妹一岁时,瓦屋的生活就又似生了霉味儿,她躁动的情绪,渐渐演变成更多的不快乐,越来越看刘麻子不顺眼,夫妻间吵架次数日渐多起来。

    她离开林老实已经三年了,这期间,她没有回去看过一次孩子。但隔得并不远,常有熟人将孩子凄苦的情景描述与她听。或者,是我一直认为的那样,我的干娘不是坏人,她并没有完全泯灭良知,她有慈爱,有温柔,或者,也只是我以为。

    再者,刘麻子的脾气,远比林老实暴躁,甚至偶有家暴,在这般对比下,赖兰就又想起林老实无数的好来,加上村里妇人的百般诱导,她终于动摇了一点回去的心思。这边,有心人也劝说林老实,看在可怜的孩子份上,去恳求赖兰回来才是正路。林老实看着脏乱冰冷的灶台,看着蓬头垢面的孩子,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答应。

    赖兰见林老实请她回心转意,便让来人带话:“回去可以,但不能计较以前的事,也不能管她以后的事。”

    “这……好吧!”来人想,只要你会管孩子就得了,早已是破锅烂灶的,想必林老实在这点上,也能放开了。

    在好心人的百般周旋下,赖兰终于带着已经四岁的美莲,回到了林老实家,没过两年,刘麻子得了重病,她也把四妹接了过来。在她的旧作风下,一个家又风雨飘摇地支撑了起来,我的干哥哥林一与干姐姐美昭,也终于获得了新生。

    如果就这般,我想,干哥哥的媳妇阿英,去嫌弃垂垂老人,就是她的不对。父母的养育之恩,总归是要报答的。

    然而,偏见会遮挡人的双眼,也会蒙蔽人的心门,对真相,缺乏真正的了解,我们就免不了要活在自我意识中。

    4,

    当我少年时,我的干哥哥干姐姐,都已经成年了,他们也都比父母要漂亮些,壮实些,个子高些,只是,性情上,多如林老实一样,忠厚善良,不善言辞。

    三个干姐在媒人的撮合下,分别出嫁,夫家都是贫寒人家。特别是美昭的丈夫,家中更是出了名的贫苦,破屋烂瓦,人们这样形容,说他家里,不但穷,而且还脏,鸡屎搭满,臭气熏天,茶杯碗瓢不见颜色,床上滚着乌黑的烂棉絮。美昭嫁过去,没改善的同时,自己渐渐也同流合“污”了。每当人们提到她家时,首先都要发布一下她家新的卫生情况,再做一番深深的感叹和疑惑:“真不敢相信,人怎么还能在如此脏的环境下生存?”

    我没有洁癖,但对鸡屎鸭屎,也真心享受不来,就一直不敢上她家拜访。直到最近几年,人们的说词,才似乎美好了一些,主要是她家建了新房。

    凤莲和四妹家境要好点,都是通过自己的双手勤劳,慢慢也在城里买了房。

    但她们三姊妹都有个共同点,她们都很少回娘家来。

    我的干哥哥,也在几个妹妹都出嫁后,快三十岁时,才在媒人的撮合下,娶了同村的张阿英。

    阿英是我家隔壁邻居,她逗着我摆脱童年,我则望着她走向青春。她的父母是老实本分的人,母亲说话轻声细语,父亲像个老学究,阿英则叛逆着,完全是一个活泼可爱的机灵鬼,美丽大方。

    按理说,她和我的干哥哥,也是极合适的一对儿,都是极善良的人儿,但母亲却对她说:“你是嫁错了人家的,是你爷选错了。”

    这话其实是有原由的。前情是,因为阿英的开朗自在,十几岁时,就和村里无父无母的李生暗生了情愫,到待嫁的年纪,终被老学究发现,坚决反对女儿和李生来往,嫌弃李生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人生就像棵孤木一样,没有大山的依托,空荡荡的,不踏实,便用了极端的方式阻拦他们见面,这使得俩年轻人很是痛苦。

    恰好,李生与林一是极好的铁哥们。有一天,在阿英家对面的田里干活,林一看着阿英的家,又看看愁苦的李生,便开玩笑说:“看样子,你是很难娶到阿英了,要不这样,我让媒人去提亲,我去娶她,总好过让阿英嫁到外村去,让你见到都难,怎么样?”

    李生听了心生气愤,这是他心爱的女人,怎么可能拱手让人,但转而想到阿英父亲对他的嫌弃,以及棍棒狠狠打向阿英的场景,他又无比气馁了,只低头不语。旁边一起干活的大叔听了,倒觉得这主意也不错。在他眼里,这俩小伙子,虽然家境不好,但都是不错的人,娶阿英都合适,只是老学究太固执了,就一边怂恿起来,想着多少也凑成一对才好。

    李生沉默良久,想着林一也有提亲的自由,他若去,老学究是一定会答应的,我同不同意,结果其实都一样,但好兄弟这般做,也如在他心头深深插了一根刺,有失道义,但又无理可讲,便也开玩笑式地说道:“可以,你去提亲,那我就有两个条件,让媒人一并带去,你若答应,你就去,否则,就算你成了,我们这一辈子,也再做不成兄弟了。”

    “你说就是。”

    “第一个,你们成亲的第一个晚上,必须让阿英陪我,第二个,阿英绣得一手好鞋垫儿,她每年必须给我做两双,就这样。”

    “这……别当真,别当真,一句戏言而已。”

    但戏言经过几天的思想酝酿,反而变得愈加清晰,使人欲罢不能。没几天,赖兰就真的托了媒人去提亲,老学究为了死了阿英的心思,竟然没做什么考虑,就一口答应下来。茶余,媒人拉了阿英到篱笆外,悄悄说了李生的条件,阿英想不到李生竟然会同意这般交换,伤心又无奈,就也赌气答应了。

    5,

    到底成亲那晚,阿英和林一有没有兑现诺言,村里人只笑而不语,从没人谈论。但每年,阿英会绣两双鞋垫给李生,是事实,而且,李生也就一直保持单身未娶。林一和李生依然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彼此家中有好吃的,或者需要帮忙,都是第一时间到场,他们像亲人一样相处。

    据说也是因为这件事,成为阿英婆媳第一个关系不睦的导火索。

    林老实在林一成家前两年,突发疾病去世,享年五十五岁。赖兰从那时起,就成为了绝对自由的人,开始有不同的男人,自由地出现在她的家里,当然,赖兰只说这都是来帮她干活的,农村人的生计,全靠体力,谁也不能说,一个寡妇,就不能请工人。

    只是,她当着儿子媳妇的面,也和每一位“工人”同枕共眠”。

    自然,年轻的阿英看不得婆婆这点。在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下,她觉得颜面尽失,免不得要在林一面前抱怨。而当婆婆的听了,就扯阿英婚前的小辫子来还击。

    他们结婚八年后,林一在阿英家的老宅上,建了新房,和阿英同样寡居的母亲一起居住,却一直不见赖兰过来,甚至,逢年过节也不叫她吃饭,这对婆媳的矛盾,任谁看,似乎都再于阿英的不对更多。

    那天,母亲闲谈中,说起一些细节:

    “你那个干娘,我也很多事想不通,你干嫂是有苦说不出的。

    阿英说,嫁进门第一天早上,赖兰五点就跑新房门口催新媳妇起来做早饭,并说以后一日三餐都不是她的事了,这也不算很过分,但在阿英怀孕八个多月的时候,她依然不管不顾,等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有一次,林一早早出门了,正巧李生有事过来寻林一,在门口和阿英打了一个招呼,说了两句话转身就走了,赖兰在床上听到了,故意大声对身边的姘夫说:“你不知道吧,刚那个就是我媳妇的情夫哩,”房间里传来一阵调笑声,这哪是一个婆婆干的事啊。在阿英生下儿子后,本来也期待她看在孙子的份上,会帮一把,没想到,孩子一出生,她就拎起包袱跟一个男人走了,说是去帮别人带孙子,让阿英在月子里,饭都要自己煮,衣服也要自己洗,林一忙着田地,常照顾不过来。她一直到自己孙子三个月大时才回来。面对儿子的怨气指责,她哭天喊地,将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也知道,阿英从小到大,我们都没见她和别人相骂过,温和得很,只知道默默忍着。本来以为婆婆回来了,总会帮一下家里。但实际情况是,不管阿英多么忙碌,孩子哪怕就在她眼前,摔了,渴了,饿了,她只当没看见,任凭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每年的春耕秋收,阿英带着孩子,一样不落地做着,赖兰在外务工,偶然一次回家来,碰到变天,她不顾自家院坝里的晒着的稻子,反而拉起一道回来的男人说:“快走,我们得赶紧赶回家去,别让你家里的稻子淋湿了。

    她对自己家庭的冷漠,邻居们看不过眼,都劝告过她,她却说:“关我屁事,帮了是不是就晓得什么好歹?”

    邻居们哑然,只能无奈摇头。

    后来分了家,建了新房,林一也有要接她过来住的,毕竟,年轻人还是讲点颜面,但你干娘不愿意来,她说一个人自由清静,确实是更自由了……”

    我听母亲絮絮叨叨讲述着,一如从前她絮叨奶奶一样,经过她的训练,我再也不能好好做一个偏听偏信的听众,对她口中阿英所遭遇的一切,我很意外,但同时,也充满了疑问。

    在我的印象中,虽然干娘在个人作风上,名声在外,但在生活上,她绝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从小到大,每回去到她的瓦房,里外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厨房里灶台柴火等,也都是井井有条,各种农家菜,也是应有尽有。干哥哥结婚那几年,很少见到干娘,母亲只说她在城里做私人护理,照顾老人,我知道,那是一份非常辛苦的工作。

    所以,我只能理解,这种是非矛盾,若是站在干娘的角度,或许,又会是另一番说法的,于她有理的说法。

    但有一点,她们确实是水火不容的,一如我的母亲和奶奶。所以,我听到这些时,也并不认为,她们中间谁会更好,或谁不好。

    直到,后来发生的事情,才完全改变了我对人间善恶的看法。

    6,

    四妹的老公郭新是个有想法的人,敢于投资,敢于冒险。

    林一与赖兰分家后,他看丈母娘家常铁将军把门,房子旁边的空地也荒得厉害,就和丈母娘协商,能不能到她那搞个养猪场,当时,丈母娘赖兰一口答应。

    郭新斗志昂扬地将自己的所有老底拿出来,在林家老宅旁建了一溜儿砖瓦房,设计了三十多个猪圈,粉刷齐全,崭新的房子,真是气派又规整,每个路过的人看了,都错当了住宅,这么用心,都赞不绝口。但就在准备下一步时,赖兰却不干了,也不知她被谁指导了,竟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点,就是觉得猪圈离正屋太近,污染严重,臭味难闻,这件事没处理好,不答应他养了。

    郭新一咬牙,答应再借几万块钱,也会建好沼气厌氧过滤池,科学管理,完全不会影响环境。

    关键在于第二点,就是建的砖瓦房建在她的地盘上,不管怎样,要算她一半股份,必须白纸黑字签下协议,否则,不给开工。

    郭新是从来没想过这点,以为自己丈母娘家,多少也会帮个情分,真赚了也不会少了她的好。但买猪崽加人工的前期投入,最少也要十几二十万的投入,就算不出现猪瘟等意外,没个三年,都难回本。她这一要求,使他的信心备受打击。不论四妹怎么相求,怎样承诺,她的妈妈都不松开,僵持之下,赖兰买了一把大铁锁,一把将房子锁了。

    就这样,十年时间过去,四女婿辛苦攒的近十万块血汗钱,就这样漂在了这里。

    四女婿是恨死了她的。

    同时,阿英家也不太平,她的儿子小林儿也二十多岁了,初中辍学开始,就在社会上游荡,一直没有找到很长久的工作,这在农村也正常。但谁也没想到,时隔多年,碰到XXXX专项整治,那些十几年前打了人家一巴掌的,都被拉出来清算得一清二楚,很不巧,十六岁时,小林儿刚离开学校,浑浑噩噩,曾被同村的社会青年,莫名带去参与了一场“激情派对”,这是一件他自己都忘了的事,突然一天,被带到衙门里,接受询问,他一慌张,竟承认甩了一棍子,结果,判了四年,罚款四万,没有任何余地。

    对于一个不富裕、老实本分的普通家庭来说,简直是飞来横祸,林一一夜白头,阿英每天以泪洗面,在众人的劝说下,两夫妻才渐渐稳下心来,努力凑足两万块,再借了两万,才把罚款交上。

    这个倒霉孩子,村里无人不晓,而我最想听到的是,我的干娘做了什么。很遗憾,人们口中,她的一个问候都没出现过。我依然去看望她,见她正谈笑风生,稳坐家中。

    这多少引起我的好奇,便问母亲:“干哥哥家发生这么大的事,干娘不着急吗?有没有想法子也凑点钱呢?”

    “她啊,别提了,她到处去讲,活该,都是报应。”

    我心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瞬间如跌入谷底一样,如同摔碎了我的好些东西。

    在我的记忆中,与我妈斗了一辈子的奶奶,那年,听到我妈被屋后滑坡埋住了,压伤了腿的消息,她蹒跚着赶过来时,依然泪眼婆娑地念叨着:“老天爷诶!这是怎么弄的哦,受苦了哦!”

    更何况,这是自己的亲孙子,干娘是怎么做到这点的,这令我十分不解。

    7,

    六十多岁的她,病了,先是胆囊结石,住院,开刀,三个女儿轮流伺候,林一刚从儿子出事的阴影中走出来,在阿英的愁苦与略微抱怨中,夫妻又开始四处借钱,为赖兰筹集手术费。

    一切顺利,出院后,赖兰带着虚弱的身体,依然固执地回到老宅去,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围在她身边,为她做饭洗衣,照料着她的一切。我去看望她时,她对我说,很感恩这个男人为她做的一切,幸运有他照顾,靠子女呢,她只能等死。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能“嗯嗯哈哈”应对一阵。我已经严重怀疑,我对人事的那份客观与理性理解。

    她那个病才好了没两年,又被诊断出宫颈癌晚期。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已经做完手术,并经过化放疗,在三个女儿家轮流休养去了。

    母亲谈起美昭时,只是感叹:“不容易啊,美昭家在当地依然是出了名的穷,自己都活不顺,还要接了这个去照顾,真是难得哦。”

    “那四姐姐呢,她老公会答应么?”

    “肯定不答应,但据说也和其他姐妹一样,平摊了治疗费用,也算是尽了心了。”

    “那干哥哥呢?”

    “继续借钱呗,前面的债都没还清,又东家西家地去借了七八万,还能怎么办?”

    干娘终于还是到干哥哥家来了,据说,是和美昭凤莲闹翻了,她不管在哪个女儿家住,总是各种不满意,认为女婿嫌弃她,搞得俩口子无端生了诸多矛盾,不得安宁,一向老实的两个女儿,也受不住了,只能求助哥哥嫂子,阿英接纳了。

    记得我的奶奶,在晚年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我的母亲,摒弃前嫌,端茶递水,擦洗护理,在床前周到地伺候着,奶奶临终时说:“梅儿,你是个好人,你会得到好报的。”

    母亲为此流泪,一直念到现在。

    我想,我依然要去看望干娘的,她现在,离得更近了,相信,我的母亲也每天都会去的。

    回到村里,看到干嫂阿英,依然如年轻时一样,轻轻的脚步,很快就来到我家院子里。她枯黄的脸上,依然凤眼含羞,又带着微微笑意,干瘦的身体,依然是年轻时,那轻烟杨柳的婀娜神态。她向来是爱笑的,只是,现在却笑得含蓄,笑得有点艰难,总是在两句话后,笑意就完全消失不见了,替代的,是一脸茫然。在她微皱的眉宇间,眼波流转,我看到,她的心在叹气,别人说什么,她似乎都心不在焉的。这个灵魂,竟似无处安放了。

    对她,我心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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