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走进来一位搀扶着孕妇的普通男人。那位孕妇将近临产,脸上的表情扭曲变形,十分痛苦的样子。他们挂了号进入病房。
护士给它们指定了床位。叫那男的出去填表,带上所有必须的证明文件。医生在病房给她做了例行检查。
“你们没有结婚证?”医生惊讶地问,不过,她没有再追问什么,这是很平常的。“你快将这几份表格填好,她可能要手术。”男人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表填得很慢。而她的妻子开始呻吟了,一声高过一声,听上去就像尖叫。
“医生,能不能不手术?我可能钱不够,这个……”男人的喉咙里仿佛被一个软木塞子塞住了似的,声音很小,似乎是有意压低声量。
医生一会而走进病房,一会儿走到前台用手抓起一份表格看。病人和家属涌进来突然很多,忙得她脾气升高,对一个个没有按期孕检的产妇,不由得怪腔怪调地指责起来,就差破口开骂了。
“你看,你们这些人真是的,一次都没检查过,有那么忙吗?出了问题,还不是害自己,到要生了就想起来医院了。你看你,连自己的老婆的名字都不会写,还写错。你,拿去,看了身份证再填,打到出生证上就没得改了。你还好意思笑,快回家拿你妻子的身份证来,照着写!喂,小张,三号病人进手术室了吗?”
“你说什么?嘿,那边的你们,小声点。钱不够,不够赶紧借去啊!这是医院,没钱谁给你做手术?”医生转脸对着男人说。男人的手在纸上慢慢地写着。
他想,到哪儿去借?自己只是一个在工地上干活的普通民工。有时没事做,那什么都得去干。可做什么都赚不到什么钱,能吃顿饱饭就不错了。
有时,一个月也吃不上几斤肉。常常是每餐吃点咸菜和青菜,一连几个星期都是这样的。她跟着自己无怨无悔,她是自己从河边救活过来的,若不是自己那天在河边溜达,绝不会碰见她,那她早死了。
他们没有结婚,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家。可她什么也不会做,是个农村跑出来的女人,人长得很端正,其实端正这个词就是说这个女人不漂亮,但也不能说难看,人很老实,几乎没有话说。家务活倒是做得勤快。
她常常唠叨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从家里跑出来,想找份工作,但碰到的都是骗子,或者那种没什么悲悯之心的恶老板,本来是想寻了绝路,投河自尽,幸亏碰到了他才有活下去的念头。
她很爱他,依恋他,是他的女人。尽管不是正式的,可他们同居在一起,一起相依为命。不过,他的个性很倔,在外拼死拼活就是想他们两个过得好点,其它的什么都不想。
他还年轻,有的是力气,虽然赚钱非常难。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一个民工能有什么发财的机会吗?想也是白想。 可不幸的是,同居没多久,她怀孕了。
在这举目无亲的大城市,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他们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甚至连去医院流产这种平常人都想得到的办法都没有顾得去想,肚子就大起来了,只好听任其大起来,总觉得事情会好转的,要不和她的父母联系一下?也许他们会寄些钱来。
可电话打过去,号码不对。寄信过去,几个月也没有回音。这可怎么办?孩子要出世,吃的,用的,要很多钱。大人喝稀粥都可以挺过去,可孩子身上的花费,生产的花费不是能省可省的,那是必须要出的。
她在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妊娠反应开始剧烈起来。她属于晚育,又是初产,而他完全没有经验,没有主意,束手无策。这里也不像农村,可以找个有经验的接生婆来,不但省事,而且,可以免了去医院,省钱。 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狠了狠心,搀扶她去了离出租房最近的医院。没钱,等孩子生出来再说。去医院除了钱有风险外,人可能没事,有事,也是医院的事,也许不会有事的。他想。
虽然自己的命不好,这次也许没有这么背吧! 他填完了表格,推给医生。医生立刻拿了她填的表格输入电脑,纠正了他写错的字,完整地输入进去了。
医生转脸问他,孩子娶个什么名,他答道:从我姓,就叫一个单字岸吧。他妈是我从河岸边救下的。他心想,这个名可以纪念。 一张表格交到了他的手上。这是一份产妇家属同意手术的协议书。
他仔细看了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医生觉得奇怪了,平常的家属稍稍看了看就立刻同意手术而来,没见过么磨磨磨蹭蹭的人,他想什么?真是的。
他没签字,把表格交回给医生。说,我不签。为什么?医生很理智地说,你不签这手术就没法做,你不要抱侥幸心理,她是不可能顺产的。出了事,你自己负责,跟医院没有关系。 我说过了,我不签。
他的倔脾气上来了,虽然内心中骂自己是个王八蛋,可嘴上仍坚持说不。 对此给他做心理分析是枉然的。他就是不答应签字,而且他的押金也没交足,他似乎豁出去了,似乎想故意为难医院。
医生是个中年产科医生,可也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你没钱可以说,可你不能不签字,这是医院的规定,皇亲国戚也不能违反。若谁都像你这样,那手术失败的外科医生不得一个个都要去法庭打官司,被控告而赔钱,身败名裂。
那怎么行,决不能开此先例! 医生说:“那好,你不签,你就等着,我还有事忙。” 此刻,在医院的病房里,她已经大呼小叫了。那凄厉的叫声引得一些围观者七嘴八舌地谈论起这个狠心“丈夫”来。
她也搞不懂他为什么不签字,她心想这也许是着了魔,碰到固执的病根了,这是不可能让他转过弯来的。她开始求他,你签字吧,等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慢慢还给医院。她的声音带着阵痛发出的巨大喘息,感觉是一种无比悲伤的哀嚎。
他竟然无动于衷,他就是拒绝签字。一个护士真忍不住了,对他大声喊:“你快签字吧,要不,她-会-死-掉-的。真没有你这样的男人!” 男人没有做声,他坐在一张不锈钢长椅上,一付横眉冷对的样子。
整个诊室的气氛既紧张又寒冷,空气都似乎固结了,仿佛这个迎接一个又一个可爱的新生命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扼杀生命的地狱。
人与人漠然相对,仿佛为了原则可以置身事外,对那个可怜的产妇的凄惨的叫喊声不闻不问,觉得这毫无意义,没有人愿意对此负责,立刻采取措施,医生是这样,男人也这样,他们听任这对母子痛苦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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