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村子里,韩福功的家。
三间堂屋,两间是通着的,说是大客厅,实际上就是韩福功的药房,中间横着两张檀木桌子作柜台,用来接待宾客,包裹药材。
靠西墙排着一整墙的黑色木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让局外人看着觉得眼花缭乱,里面却都是治病救人的宝贝: 当归、人参、川贝、炉甘石、石钟乳、桔梗、黄精……
里面一小套间,是用来放置按季节采来的各种新鲜药材,和刚从药店买的 ,来不及安置的各种装包草药。
东面一间是主家卧室。院子里左右各两间配房,分别住着三个女儿和小儿子。
南屋四间分别是大门、饭屋、农具棚和厕所,厕所也是分了男女的,钉了标志在门板上。
饭屋和儿子的配房是通过搭制的简易花架连通起来,做成一帘花幕,除了冬季每天上面都会爬满了紫藤花,牵牛花,蔷薇等攀爬类花卉,有时主人也种几颗丝瓜、黄瓜、架瓜等菜类。
邻居们来了连连夸奖“好看、好看,” 可是谁家里依然没有种一棵花,因为只有医生家里才可以种出这样好看的花来,别人家里都不好意思种,其实这都是韩淑墨收拾的。
这天清晨,淑墨回到家里,看见母亲正在灶房里烧粥,她就着压水井旁的水桶洗了把脸,刚压出来的井水不是太凉,今天她没有兑一点热水。简单擦了把脸就钻进灶房与母亲帮忙做饭。
母亲王新兰,一位纯粹的农村旧式妇女,勤劳,善良,说话不多,默默拉扯大四个孩子。逐渐泛白的头发和渐渐弯下去的身躯证明着她劳作的辛苦。
她和丈夫站在一起的时候显得不太像夫妻,看上去总要比他大几岁,实际上,王新兰才三十九岁,比丈夫还小三岁半呢。
正因为如此辛苦的劳作,也影响了孩子们的成长,他们既继承了父亲的睿智与理性,也融汇了母亲勤劳朴实的特点。
只是二女儿淑墨孱弱的身体和倔强的性格成为母亲忧心的根源。
她时常担心女儿哪天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活突然离他们而去;
又担心日渐长大的女儿婚嫁怎么办?如今已经十七了,按照旧社会可就该婚聘了,可看起来仍旧这么瘦小,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去生产队,生产队不要;下到自留地里,啥也干不动,家里已经有了自己这么一个小脚的老妈子,半个残疾人,实在不能再有一个搁在家里头了。
一天到晚的跟着她爹四邻八舍地转悠,虽说现在是新社会了,那怎么能是一个姑娘家的来头啊!可又能咋办?
王新兰这会子看着闺女儿坐在自己旁边,忍不住母性本能发作,爱怜地细声吩咐道:“妮子儿,掀开锅盖,搅一搅,别钉了锅。”
“好的来。”
女儿细长的胳膊吃力地挪开厚梧桐木板打制的直径约有一米的锅盖,憋闷了许久的热气瞬间冲向灶房顶,还好,躲闪得快,淑墨没有被烫着。
再拉开大一点的缝儿,姑娘抡起长勺在看不清水面的大锅里呼啦呼啦地搅开了,……
“中用啦!”母亲笑眯眯地说。
“哎,人家早中用了好不!净笑话我!”女儿故作生气的样子逗母亲开心。
“哎,那人咋样啦?”母亲边往灶里面添柴火边问。
“不知道呢,我来的时候,那个人还在睡呢。不过我觉得大的药应该管用了,看那脸色倒是好了好多呢。我大也是这样说的。”
“哦,妮儿,晚上你也没睡好,你先去你屋里再睡会儿,你大姐起来了。”
“哼,又嫌我不中用了!”淑墨故作恼怒地样子道。
“看看看看,都把你惯成啥样子了?”母亲嗔怒道。
“哈哈哈,……”
淑墨知道妈妈的好意,说笑一阵子扭头准备走呢,忽地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我大说了,一会儿我去的时候端碗汤过去。”
“哼,我看算啦,咱家的饭就有多余的了吗?你大也真是的,今天东家一碗汤,明天西家一个卷子,后儿还不知道要送个饼子给谁去呢?咱家里统共就两个争工分的,三个吃闲饭的!”她总要把父亲的收入给忽略掉。
“你看看,你看看,又来了,又嫌我不中用哩!”
这回真的要走了,一扭头,黄毛毛两根辫甩到了后肩膀上。
“站住!辫子上粘东西了,我看看是啥?”母亲虽然不到四十,眼睛貌似已经花了。
“啊?”
淑墨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和大姐一起玩梧桐花,不经意顺手留在了辫稍上 。赶紧揪过来,准备摘掉,这才发现,只剩了一朵了……
那一朵掉哪里了?
年轻的姑娘心里既惊异又难过,心想:如果掉家里也就罢了,可是如果在来的时候已经掉了,或是掉了路上,那可就难堪了。本想臭美一下来着,唉——
疲惫感袭来,淑墨顾不得什么了,走进东配房自己的床前,大姐淑娴已经出去洗刷了,她一头倒下,胡乱拉过棉被来盖住了半个身子。
墙上贴着某年挂历上的女电影明星们一个个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静静入睡。
村东,屋前,树下,红彤彤火苗子像狗舌头一样舔着黑色锅体。
韩福功坐在三块土坯垒起来的凳子上,闭目养神。
屋里,一位姑娘正在解开包裹,端出瓦盆,揭去瓦盖,倒在一个阔口粗瓷碗里。
她抬眼看了看床上的李云龙,李云龙其实已经醒着了,就是觉得浑身乏力,一动也不想动。
“先生,”姑娘轻声叫他。
李云龙感觉的这姑娘的声音不似清早的那声音轻细,这声音柔气之中刚健有力。
他微微张开了眼:姑娘个头稍高,身材适中,一头短发,黑顺且亮,垂至耳下。
并不是昨晚扎着麻花辫子的那位,他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失望。手心里还捂着那朵软绵绵的梧桐花,悄悄地塞进上衣口袋里。
姑娘扶他坐起来,左手端碗 送至李云龙面前,右手执筷,挑起一缕丝面…….
这是一碗炝锅挂面,面上窝着一个荷包蛋。
亲爱的朋友,这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农村,能吃上白面粉的有几户人家呢?能舍得吃鸡蛋的又有几户人家呢?
李云龙怔怔地看了好大一会儿,不肯张嘴,他实在不好意思去吃。
姑娘开口说话了:“吃吧,一个病人家的,不要客气,等一会儿还得喝汤药,这汤药是不能空腹喝的。”
姑娘说话干净利落,容不得自己再矫情。喉咙还似磨过钢锉般疼,但是柔软细滑的面条没有再增加疼痛感,一根根理解他病情似地迅速滑落下去,坠入到胃肠里面,胃肠似乎很久没工作了,到了该工作的时候却有惰性似地不愿工作。
不大会儿,温热传遍了全身,他感到了自己整个躯体的存在。
姑娘扶他躺下,收拾好东西,径自出了屋门。
李云龙看她走路出门像刮过一缕风,全没有光芒包围下的景象。
一丝丝失望浸上心头。
他手伸进口袋,握住那朵蜷缩成一撮的湿漉漉的梧桐花,捂到鼻尖,一缕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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