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金庸先生小说所赐,我少年时追慕侠烈,好诵诗谈剑,并不以温婉缠绵为要切;而岁序加长后,性子渐趋沉定,便转以情愁深致,郁结低回为爱,自谓“低眉无限意,未必要人知”了。
沉迷过的人事如蜕换的细胞般逐一消散,这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在这许多年中,却还有一个诗人的作品是我能持续找到契合点并喜爱的。
他激越而幽哀,馥烈而冷定,吟怀翻涌,却又神感缠絷,不断地自我审视,又不断地自我颠覆,教人淡淡看去便仿佛能从一种肤骨间的缠绕与扼痛中感受到些许爽快来。
这人便是龚自珍。也是诗之一道里,我心目中亘古第一梯队的人物。
谩谈龚自珍(上)定庵生于杭州西子湖畔的马坡巷,洎其先人随宋室南渡尔来,龚氏一族在杭州定居已有四百余年。自六世祖以降,龚家世代为宦,而龚自珍祖父龚禔身、父亲龚丽正更都是京官。
母氏一族则以学力知名。其外祖父金坛段玉裁是戴震的大弟子,还仕返学,其《说文解字注》思大而精,足领一时风气。母亲段训号淑斋,亦工诗文。(关于段驯的段落详见前文《龚自珍的妈妈》)
故而定庵自来便有士族心目,行为间的头巾气也一直没能去掉。
较后来际遇视之,龚自珍的起点是稳妥而高举的。他的童年无虑得几乎出尘。
所赖并未生于帝京,小龚自珍身上有种京官子弟身上少能见着的自在与天真。他有段自述:“童时居湖上,有小楼在六桥幽窈之际。尝于春夜梳双丫髻,衣淡黄衫,倚阑吹笛,歌东坡《洞仙歌》词,观者艳之”,想去直如画卷仙童。据说有见者还专门依此画了一幅《湖楼吹笛图》赠他。
更幸运的是,他还有一位很好的母亲。
俞陛云的《清代闺秀诗话》里说“定庵幼时体弱,(龚母)慈爱甚挚。课以吴梅村诗、方百川文、宋左彞《学古集》。定庵有《三别好诗》,谓自揆生平造述,绝不出于三家。此三者,皆出于慈母灯前帐外读之。吴诗出口授,故尤缠緜于心。壮而独游,每一念此,宛然依依膝下时也。”
一位品格志趣俱佳的母亲,对龚自珍后来才学审美的形成不无影响,而以母慈故,他的性格也比旁人要更恣意任性些。在许多人的回忆和笔记里,他诙谐活泼,不拘常格,为人处世素来是能内省也不避外怨,在情感处置上算得蕴藉缠绵,少肯负人。
后来让母亲很头疼的一点是,因天性善感,又长期未有仕途实干去磨耗性情,故而他总有些胸次内的汹涌激荡无法自行疏浚,这对其身心难有好处——但究竟是这看似并不健康的特质,令他别有一种难以自弃的通彻和力量。
而龚自珍的出人之处,正多赖于这通彻和力量。
1802年秋天,十岁的他随父上京。来到帝国的中心,也接触了许多高层级的人物,他渐渐洗脱了孩提时的清新气,生出经世图变的志向。他酷爱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曾“手录凡九通,慨然有经世之志”。嘉庆十三年,父亲龚丽正带着17岁的龚自珍游览京师太学,拜谒孔庙,劝勉他努力功名,伸展抱负。外公段玉裁更一直在鼓励他“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
龚自珍带着青年特有的踌躇满志向着世界昂然而来——当然,当时的他也并不认为长辈的期许是个多么遥远的目标。
从龚自珍少年时传世的种种诗文可以看出,这个年轻人自视甚雄,却并不清高。他愿意为国家的前途尽心任力,也始终未曾放弃进入朝廷的尝试。
在已亥杂诗一篇自注里,他曾提到:“抱功令文二千篇,见归安姚先生学塽。先生初奖借之,忽正色曰:‘我文着墨不着笔,汝文笔墨兼用。’乃自烧功令文。”
抛除小注中已露端倪的疏狂性情,我们更可以看到的是龚自珍的用功。功令文即是八股练习,一篇大卷子近千字是有的,两千篇之数便是点叠一遍也须很费光阴,况乎亲笔一篇篇写来。其中“墨”指阐释经书之义,“笔”指讥切时政,再看姚氏的劝诫,则知龚氏之意并不全在功名,而更多在于锋芒毕露地指出时弊,并真真切切为国家做一些事情。
然而,未经事的少年心志热血在位高权重者眼中总难免是大而无当,难以就用的。走过康乾盛世的夕光,嘉庆年间祸乱频仍,朝廷的试探不断受阻后渐渐在守成中沉沦了下去。在一片缓然而坠的铅暮中,尚有良心的人们也不过在立意要趁大黑未至前多抢些光亮去忙碌手上本已做不完的事体,却烦恼着窗外听不真切却很嫌聒噪的、蜡烛洋火儿叫卖声。
这或便是龚自珍所看到的衰世。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这一段描述至今足以令每个人骤看“如受电然”——正如黄昏和黎明总是相似,衰世和治世之间,也不过一线之隔。天上云层固然已是厚重得仿佛撂在桌上都能洇渗出水来,但一时暴雨不至,一时云下便只有溽热,而难令人生出找个归所的冲动。京人以其独有的从容各行其是,这从容也不免使龚自珍的衰世论看去那么格格不入。
道光年间正是一个“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的时代。在秉承“多磕头,少说话”的曹振镛带领下,群臣“皆矜矜小节,无敢稍纵,语多吉祥,凶灾不敢入告”,乃至“循默守位,寖成风俗”。道光帝抓小放大,看重形式无误、四平八稳、楷法端严、卷面美观的八股文章,而就中有无真知灼见,则似乎并无紧要了——他看折子的办法原也是如此,并不尽阅,而是只择取其中极小的文法错误加以严苛惩戒,以示自己秋毫明察,细微不遗。
上有所好,下必兴焉,龚自珍这种好指时弊疾呼的士人,也便自然不入考官之眼。曹振镛指示总裁们,要取录勤饬安静之士,文气恣肆汪洋,不中绳墨的,一定不安分,不得录取,而龚自珍和与他齐名的魏源便均在此列。
房考官中有位礼部主事刘逢禄,曾为二人落选抱不平写下一首题为《伤浙江湖南二遗卷》的古风,浙江卷出于龚自珍,湖南卷则属魏源。其中咏到龚自珍卷子有如下词句:“红霞喷薄作星火,元气蓊郁晖朝暾。骨惊心折且挥泪,练时良吉斋肃陈。经旬不寐探消息,哪知铩翮投边尘。文字辽海沙虫耳,司中司命何欢嗔。”
刘氏是龚自珍28岁以后学习“公羊春秋”的引路者,也是学通大义的一代名家。他最终叹息着为诗续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翩然双凤冥空碧,会见应运翔丹宸。萍踪絮影亦偶尔,且看明日走马填城闉。”但是,他最终没等到二人“应运翔丹宸”的一年。后来龚自珍中选之年恰逢他溘然长逝,而及至魏源中试,他更已谢世多年了。
除了文法汗漫汪洋,龚自珍还有一个弱项,即是书法糟糕——尤其不善馆阁体,卷面既然不佳,考取自是难上加难。
他续娶的夫人何吉云写得一手极好的正书,妹妹龚自璋小楷也颇娟秀,母亲段驯曾说若让妹妹替他写卷子,或许尚能考中;考内阁中书时旁人也曾笑言“定庵不能作小楷,断断不得。如其夫人与考,则可望矣。”
为这缘故,龚自珍十分不忿地放言:“今日之翰林,犹足道耶?我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以其工书法也。”——领略过北京城里特有的一些不得已的聪明或狡猾,龚自珍少年时的天真捭阖盖早已被渐渐磨变成了扈傲不羁。而随着一次一次的失败,小楷更成了他的逆鳞,主张着他许多年的隐痛和佯狂。
他艳羡着乾隆年间毕秋帆的故事——同样书法不好的毕沅因为讲新疆屯田事宜的时务策立论高深,被乾隆帝亲自从文华殿议定的第四擢升为一甲第一。
在龚自珍看来,毕秋帆尚可说只是运气好——毕因殿试前夜因自觉书法不佳无望夺魁,便替两名同僚在军机处值班,而刚好那夜看到陕甘总督关于新疆屯田的奏折正可用于次日的时务策,是谓天厚善人——而龚自珍自己却是货真价实、对边防颇有研究的。他素来留意西北舆地之事,曾与固原提督果勇侯杨芳多次细谈平乱经过,大有安远定边之志向方略,还为此自学了蒙古语和藏语。他与魏源约定要写成一部《蒙古图志》,然而一场父亲行署内的大火使他搜集的资料、地图和写成的大半草稿都化为了灰烬,合作者程同文也去世了,致使最终全功未竟,倒是魏源的《海国图志》得以顺利完成,终而一枝独秀,传流中外。
他还曾在《西域置行省议》提出要在新疆设立行省,主张移民实边,这实是很超前的主张。然奈何这种种构想除教徒然献给了一次又一次的考场时务策文卷,终其一生未能付用。
龚自珍在《已亥杂诗》中曾有叹道:“文章合有老波澜,莫作鄱阳夹漈看。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官。”其后注曰:“庚辰岁,为西域置行省议、东南罢番舶议两篇,有谋合刊之者。”就中“五十年中言定验”却足证了他的预见性——恰是五十年后,李鸿章对他的《西域置行省议》给出了肯定:“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龚氏自珍议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设施于今日。”
然而这一切终究已和他没有关联了。
他为这脱钩的关联迷恋着乾隆朝言路未闭时的种种清新风气,也在诗句里无望地追慕着前朝耆宿的际遇。“昆山寂寂合山寒,玉佩琼琚过眼看。一事飞腾羡前辈,升平时世读书官”、“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两蹉跎。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然而现实中的他,却只能任着自己一笔烂字,浅水龙受困浅滩。
有清人笔记说:“龚为主事时,其叔方为尚书,一日龚往谒,甫就坐,忽阍人报有小门生求见,其人固新入翰林者。龚乃避入耳室中,闻尚书问其人以近作何事,其人以写白摺对,尚书称善,且告之曰:‘凡考差字迹宜端秀,墨迹宜浓厚,点画宜平正,则考时未有不入彀者。’其人方唯唯听命。龚忽鼓掌曰:‘翰林学问,原来如是。’其人惶遽去。尚书大怒,诃之,由是废往还礼以自绝。”——为听不惯叔叔教导新科翰林如何写字,他突然出面大放狂言,竟乃至叔侄绝交,可见其内心对馆阁书的厌恶若何。
当然,这厌恶并无用于当世。而他的仕途最终也没能匹配他天赋和努力。
龚自珍19岁初战顺天府乡试,未能中举,仅得一中如不中的副榜贡生。此后又考了三次,终于在八年后考中浙江乡试举人。
中举后第二年,他自觉大器晚成,天终厚他,意气风发地写下“落花风里别江南”,上京参加会试。而考罢重游北海,他遥望紫禁城,更欣然写下“功成倘赐移家住,何必湖山理故箫”,可见其不甘隐逸的入世之心。
然而这次他又失败了。
此后10年,他总共考了6次,直到38岁时,才考中第九十五名进士,在殿试中三甲第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是的,像当年副榜贡生的名头一样,这个进士也是“副”的。而当然,以其字陋,他终于无缘翰林院。
这次的中试,他摆出了一幅令人啼笑皆非的身段。龚自珍轶事说,龚卷落在王植房,隔房温平叔侍郎听闻王植得一怪卷,索来阅看后说:“此浙江卷,必龚定庵也。性喜骂,如不荐,骂必甚,不如荐之。”王植因怕架不住龚自珍骂,于是初选上他。待到揭晓日,龚自珍果然中选,人问他房师为谁,他不屑道:“实稀奇,乃无名小卒王植也。”而后王植听说后怨温平叔:“依汝言荐矣、中矣,而仍不免骂奈何。”
是中了,但中得太艰苦,也太晚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气去感戴谁,也彻彻底底懒于拘束在这样的官场规则里了。
人生最好的二十年,龚自珍几乎全在考试和准备考试——除了一直在坚持的考进士,他还在父亲安排下试图通过其他的官员选拔渠道曲线救国,然而奈何以其癖性狂傲,不入时人之眼,依旧不中——其中以道光元年夏天考军机章京的落选最为遗憾:他家父祖两代军机章京,他少小便曾随父在武英殿值夜,然而这殊务却终于断在了他这一代。
他为此写下十五首游仙诗泄怨,就中有“姊妹劝书尘世字,莫瞋仓颉不仙才”,依次看来,还是为了书法。
那些年里,他幽愤地剖析着那个世界,“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于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才者自度将见戮,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问矣。向之伦,聒有辞矣。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
他看得如此清楚,然而却也只能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受着钝刀凌迟,这对于一个内热而善感的人来说,实在犹为残忍。
我很感慨于一个小片段:四十一岁时,终于从名儒、名臣的期待堕入名士的龚自珍无意间收得一卷少年时曾在塾中临过的书帖,他对其端详良久,想到这二十余年的境遇,大醉一场。
帖后他题了这么一段跋:
“嘉庆甲子,余年十三,严江宋先生璠于塾中日展此帖临之。余不好学书,不得志于今之宦海,蹉跎一生。回忆幼时晴窗弄墨一种光景,何不乞之塾师,早早学此?一生无困厄下僚之叹矣,可胜负负!壬辰八月望,贾人持此帖来,以制钱一千七百买之,大醉后题。翌日见之大哭。”
在龚自珍偶然而痛快的一场眼泪里,他的仕途终而在这苦苦的哑音里消歇。
谩谈龚自珍(上)(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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