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自己是个冷血动物。
今年三月份的一个周五,我妈突然给我打电话来,跟我讲爷爷去世了。
我回她说:嗯,我过两天回去,现在在体检。
我的手明明在颤抖,但还是咬紧牙关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
挂掉电话,我跟陪我一起来的室友说,我爷爷去世了,我得回家。用了稍微激动的语气,显得我非常伤心。
一、
当时实习的公司马上要我入职,我只能跟公司协商推迟一周入职。公司HR非常理解,甚至比我自己的情绪波动都还要大,关心我超越了我关心自己的程度。最后双方商议,先把入职办了,我选择周一下班就赶回家。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难过,当时的心情就像是我面对接触不良的手机数据线,它时好时坏。它真的坏掉的那一刻,甚至开始放下心来,不再担心它随时出状况,甚至很愉快地下了单买了一条新的。
去年的九月份,是我整个人都要崩溃的日子。
我刚上大四,学校的实习也刚过两三个月,我青春的叛逆期可能推迟到了那个时候,对自己的学校有着一万个不满意,自己身体也时不时出状况。觉得自己不论从学业还是生活,都差劲得很。
这种情绪迁移到了不想读书不想深造,一心想要踏入社会。我开始做了很多毕业后就业的打算,完全没想到,辅导员告诉我我可以保研了,然后在我做了一大堆准备后,又慌乱地告诉我,刚刚联系上一位同学,她把你挤下去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很平静,我对自己说,反正你也没有任何继续读书的念头,这和你原本的打算没什么两样。
可是根本不一样,我突然想到了我最喜欢的作家的一句话:
曾经拥有的东西失去了,并不代表就会回到原来没有那种东西的时侯。
我打下这段话的瞬间,觉得如此熟悉,好像追风筝的人里也有类似的表达。
得到了再失去,总是比从来就没有得到更伤人。
这些话,也是当时,我才懂得的。
二、
我不知道怎么跟我妈说,我好像还骗过她我要考研吧,为了不辜负她的期望,这个谎言我说了很久。但突然就骗不下去了,我跟家里人把这件事和盘托出,我说我毕业后就工作,北漂。
我妈认为我是个怂包,说我是胆小鬼,而且情绪用事。
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她总是知道怎么样能戳到我的痛处,但自己的这一面我并不想展现给其他人,我强硬地否认了。
之后一个月里,我们彼此都对对方无法释怀,但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说。
直到十月份我回家,生活的琐碎终于把这种微妙的平衡打破,当两个充满怨气的人在一起相处,总能找到无数种方法产生摩擦,引爆她对我二十年来的不满。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被责备和数落的一方,最激烈的一次争执中,我妈用了“下贱”、“耻辱”之类的词,说我自私冷漠,说我不如死去,一次一次一字一字地击碎了我的自尊心。
假期结束之后我平静了几天,我以为那时我就已经足以作出抛弃整个世界的决定,但我既然苟活下去就意味着发生什么我都撑得住。
我把人生想得太简单了。没过多久,我妈给我发消息说:
你爸爸要带你爷爷去北京看病。
我当时在加班,就问,爷爷怎么了。
肺癌。
后面的一大堆话我都没看清,前一秒还在和同事小姐姐打打闹闹的我瞬间安静下来,我冲出门给我妈打电话,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我当时就哭了,不知道是哭肺癌,还是在哭快要崩溃的自己。
我妈又说我,说你就知道哭,什么用都没有,要不是下个月你爸他们会带你爷爷去北京,我们也不会告诉你。
我妈说,肺癌可能不是最应该值得注意的事,你爷爷头晕得厉害,但还不知道原因,这才是更让我们害怕的。
三、
那是考研报名的最后几天,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再去试一下,但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被我实习的领导骂到狗血淋头。
没过两天我见到了爷爷。
我爷爷一直很瘦,从我记事起就是。
那天我下班匆忙赶到医院,路上我坐着公交,车上人很多,超级多,我站着,根本都不需要扶手,同车的乘客挤在我身边,形成人墙,我足以站稳。
我推开病房门之前,准备了很久,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的微笑显得自然一些,甚至准备好了要聊什么。
我妈跟我说,我爷爷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让我演得好一些。
我还是犹豫了,我害怕看到一个身形消瘦的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比他平时还要瘦。
但是还好,他看起来和我月中来学校,告别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特别喜欢在爷爷家的院子里,从只有西边一排房子,到最后东南西北的房子都建好,我见证了整个过程。
我妈说像个四合院,我虽然觉得不像,但也接受她这么叫它。
小时候我们总是兄弟姐妹四个在一起,平常上学,那就周末的时候腻在一起,每到周五,我就求着我爸带我回去,每到周日还会哭着说我不想回家不想上学。
我们四个就在家里偷偷折腾,大人们出门的时候,我们就能把整个家里搞得一团糟。
我爷爷很宠我们几个,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去哪里吃好吃的,都会记得给我们带一份,我们几个就躺在床上,睡到中午,食物的香味把我们唤醒。
我也记得那个时候我奶奶的身体还很好,看到我们玩得乱七八糟还会一脸嫌弃地责骂,即使她也不会好好收拾,爷爷就只会在旁边笑,让奶奶不要念叨我们了。
那是我这二十多年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哪怕我的记忆根本不足以让我描述出任何一件完整的事情,但我还是记得我爷爷咧着嘴的笑。
后来长大了,我们姐妹几个的情谊还在,但是时间总是很难凑到一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的差异,不管是经历还是三观,都开始又了分歧。
小孩子从来不会考虑这些,小孩子的思想就是快乐。
大家都各有各忙的事情,四合院依然还是我们聚会的根据地,但是相聚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到了后来,甚至一年能聚个五六天的,都感觉到很不容易。
四、
四合院刚刚成型的时候,坐北朝南的房子里,我们四个人,选择了各自的房间,向全家人宣布自己的所有权,不让大人侵入,甚至在我们之间还有敲门的暗号,几短几长,都是规矩。其实这个暗号完全是徒劳,但即使我们知道是“自己人”,记错暗号,也不会给他开门。
暗号这个事情,只有知晓的人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使用暗号的快乐。
在四合院真的建好之后没多久,就冷清了起来,脑海中本来一家人围好几桌一起吃饭的场景,最终也没出现过几次。大多数时候,家里只有爷爷和奶奶两个人。
我上大学之后开始变得更加冷淡,因为性格原因,和亲人之间总存在着隔阂,不愿意接近,觉得面对亲人是比面对陌生人更让我紧张的场合,我开始尝试逃避除了见我爸妈以及姐姐之外的亲人,当然也包括我爷爷,
后来甚至到了,我爸妈求我回去,我都一脸不情愿的地步了。
现在想想,我每次假期回去,也只有例行两次去那个“四合院”——回家报个平安,临走一个告别,那个我曾经心心念念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孤岛,一个囚牢。
我上次见到爷爷,也就是我假期结束,我强行扯出笑脸跟他们说再见,然后心里想,终于又应付了一次。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资格应付了。
五、
我推开病房的门,爷爷躺在那里,我的家人围在身边,真的看起来还好,哪里就是一个癌症患者的样子了。
我整理好表情,去跟爷爷唠嗑,其实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我不善表达,一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跟亲人沟通,我总觉得我和亲人之间的交流充满客套和陌生,大部分家人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像是个局外人。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消息,脑转移,没有办法做手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结果出了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至于我爸,还有其他一同陪着来的家人而言,巨大的希望一下子就破灭了,彻彻底底的。
我一瞬间想到的是电视剧里的场景,赶到最专业的医院结果发现依然无能为力的一家人,表面可能无比平静,但是内心,像是危墙倒塌,你无话可说。
这条北京求医路很短暂,没过两天我就去医院,然后送他们去车站。
爷爷坚持要走路,拄着拐,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比前两天还要精神。去车站的路上很匆忙,匆忙到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他们进站,爷爷朝我挥手,隔着玻璃,我又看到了熟悉的笑容。然后我微笑着,跟他们告别。
转身的那一刻我就没控制住眼泪。
回学校的路上,我哭了一路,同车的乘客都注意到我。
现在想来,也许那个时候,爷爷就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知道自己身体的问题,也知道自己不像平常一样,能康复了。
他带着帽子拄着拐微笑着跟我挥手的样子,是我能接受的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的样子。
因为下次再见,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六、
我妈跟我说,从北京回家之后三天,爷爷就完全瘫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很快,他们就做决定,让爷爷从医院回家。
我哭得很惨,我只觉得医院是最后的稻草,哪怕医院并不能延长他的生命,但是在医院里,起码让我觉得,还有为他努力的机会,还有奇迹的出现。
而现在没有任何假象了,所有事实都告诉我,你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等待死亡的来临。
当时我第一次感到恐慌,我觉得我大概率见不到爷爷的最后一面,所以没过多久,我不顾所有人反对,请了一周的假回家。
爷爷瘦了一大圈,但是意识还是清醒的,还能握紧我的手跟我说话,听我说话。他很久都不曾这样握着我的手,大概也是知道我长大之后对他们有些不耐烦,我心里也带着爷爷重男轻女的偏见,所以很久都没有这么亲近。
其实那个时候,相比爷爷,我更心疼我爸,就每天守在那里,像是被禁锢住了。
被禁锢的还有我姐,因为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护理,所以每天三次给爷爷输一些让他不那么头晕的液体。
病情发展并没有我想的那么迅速,我很快回到了北京。我没有跟任何人讲发生了什么,我害怕周围人的关心,我无法应对。
2018年的这个寒假,过的尤为特别,因为整个假期,和我预估的一样,都在“四合院”里度过。
每天的生活用无聊和机械化形容也不为过,但大多数时间里,我并没有陪在爷爷身边,我跟我姐他们在一起待着,但是大家都变了,以前总嫌不够的时间现在也变得难熬。
久病床前,或许是有孝子的,不过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好像也竟能平静地在外面的客厅里过自己的生活,甚至娱乐。到后来,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他们所讲的“最好能把这个年熬过吧”这种话了。
过年的那几天,客厅里还是热热闹闹的,磕着瓜子聊着天,有说有笑。一墙之隔的爷爷,在痛苦地呻吟,旁边只有一两个人看着。
他已经瘦到完全脱相了,眼睛都显得大了许多,胳膊和腿上,几乎只有一层皮。
整个人轻得吓人。
我觉得我家里人已经疯了,甚至找了所谓的大师,好像有这一层保佑,他们的心也就能随之放下一些。
大约是真的无能为力,但又想做些什么事吧。
我也无能为力,所以哪怕我知道是迷信,也就随着他们迷信。
七、
爷爷撑到了我的假期结束,我按照自己的计划离开了。
在学校的那几天,忙着自己的事,不敢和家里联系,我爸妈每给我发一次消息,我的心就一颤,看到不是报丧的消息,才安定下来。
直到真正的丧信来临。
我回家,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迎接我的就是一张相片,还有棺材——按照风俗,还要守灵七天,之后土葬。
我还懵着,爷爷的照片还是那么年轻,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可是他已经躺在里面了。
跪下磕头之后,我才发现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是真正的披麻戴孝。
我也不例外,被他们套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孝衫。
之后的几天我过得很麻木,全家人也都过得麻木。我和我姐穿着那样的衣服打牌,我心里觉得有种荒诞的幽默感。
每天都要去灵前哭一哭,大部分时间里,我挤不出眼泪。
大人们能做到哭完之后立马平复心情,眼泪说收就收,然后继续忙碌——这么多天,有一大堆事等着他们操办。
跪在灵前的我有时候会偷偷看着棺材,觉得我们离得很近,担心里面会不会黑,担心我没哭出来爷爷会不会责怪我。
临下葬的日子越来越近,棺材被抬到院子里,家里人大哭了一场。
这种丧事办起来也是特别热闹,我奶奶前两年生了病之后,脑子有点不太好使,怕人多,总是一个人躲着,有时候会像一个孩子一样突然哭起来。
也就是在这几天,我爷爷养的一条狗,不知道是没东西吃,还是自己绝食,也走了。
还剩一条狗,又老又笨——它还小的时候,总是凑到人堆里,爷爷很喜欢它,即使我们都嫌弃它,也笑眯眯地抚摸它,它也最喜欢趴在爷爷脚边。
它现在没地方可以依靠了,就每天在院子的角落里,懒懒散散的,反而是以前讨厌它最深的奶奶偶尔去它身边。
下葬当天,应该是最乱的一天,家里人要忙着哭——哭得不凶会被其他人看笑话,忙着接待,忙着各种琐碎的事。
我在那里跪着,偶尔滴下几滴泪来。
我以为我天性凉薄,心里还想着大约会被人吐槽冷血无情,这种感受还没有持续多久,下葬的时间就到了,整个人突然踉跄了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掉。
走了没多长的路,跪了一次又一次,眼泪都快哭干。
我们是送不到墓地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棺材被抬走,我不再默默流泪了,我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把我带回家的,回去之后我把自己锁在那个曾经属于我的房间——那四个房间,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不再住人,而是作为仓库放各种东西。
我开始跟自己说话,说当年我们四个抢房间的事,说我们当时规划一人拥有一栋大楼但还是要一起住在别墅里的事,说曾经亲眼见到狗吃掉了壁虎的事……我说了一切我能回想起来的细节,这些事都与爷爷无关,但是我每提起一件,就像爷爷就离我更近了些。
家人还在忙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忙到哪怕发现我不见了一个小时,也就只是问问我去哪儿了,没人有空找我。
八、
说来真的好笑,悲伤来得突然,像是这么多年被压抑的感情突然涌出来一样。
又或许,这是我真正亲临的第一次死亡。
上一次,在四年前,缠绵病榻多年的姥姥去世,我刚上大学,我慌乱,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勇气去见,只是躲在角落里自己哭了一晚,而已。
我好像总爱躲着偷偷哭,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我小时候,养的第一条狗病死了,我也是过了很久,才自己一个人躲在衣柜里看着它的照片哭。
我的悲伤总是迟钝又不能见光,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敢显露。
最初写到一小半,我甚至崩溃到抱头痛哭,但写到后来更难过的部分,反而很平静。
在回忆起故人的时候,可能太想记住细节,反而不记得情绪。
很老套的,我爸当时哭得最脆弱的时候,抱着我说爸爸没有爸爸了。
我爸那个不堪一击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
没几分钟他就平静地擦干眼泪离开了——生者总能挺下来,过好自己的生活。
有些时候想想,逝者应该也过得很好吧,我们就怀着这样的念头,努力向前走,不被悲伤桎梏。
哪怕偶尔想念,就只要想念就好。
爷爷去世之后,我本计划在当月就写下一篇文章叙述这一段故事,但是我没做到。
这篇文章是七月份开始写的,写得让人崩溃,今天拿出来修修改改的时候,我情绪波动反而更大。
这个节日里,就把它整理好发出来,献给我去世的家人们。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2018.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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