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疼你的人弄丢了

盛夏，闷热的天气，潮湿的地库，库顶渗出的污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又汇聚成一股小水流，伴随着腥臭的气味四散蔓延。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趴在属于自己的车位上，车内，老张解松领带，解开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摘下金丝边眼镜，放倒座位颓然地躺在驾驶位上，那十几年不曾碰过的香烟，此刻又重新夹在了他的指间。

不知从哪天起，老张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到小区后不着急上楼回家，先在地库车里待十几分钟，让身体和灵魂肆意享受这片刻的专属于自己的散漫时光。

人前的老张，荣光焕发，虽然已年近花甲，但省政府参事、学院院长、省社科院研究员等光环让他饱受赞誉，如果要说人生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如今的家庭让他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四十多年前，老张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在那个火热的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老张，不，那时还是小张，也被这股火热裹挟到了西南大山深处。

那段日子对于小张而言无疑是黑暗的，上厕所只能在野地里，早上用香皂洗脸、用牙刷刷牙被看做小资情调，晚上没有蜡烛和油灯照明，只能天黑就上床睡觉……

如果这些不习惯会让小张沮丧，那农村繁重的劳动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犁地时脚深陷在泥塘里，不等拔出来便被拉犁的老牛一下拽倒在田里，摔得满身是泥，插秧时累得腰酸背痛却赶不上老乡的进度，自己插完的地还要让老乡返工。锄地时手被锄头磨出一个个血泡，收玉米时白净的脸又被划出一道道口子，一碰就钻心地疼；就连生产队里为了照顾他特地安排他去放羊，他也常常因为不认识路连人带羊一起走丢……

那时的小张，仿佛赤脚站在黑暗的海边潮湿的礁石上，身前是深不可测的大海，身后是棱角锐利的礁石，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站着，否则脚下稍一打滑便是非死即伤。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叫小满的姑娘出现在他人生中，犹如一道亮光，照亮了他人生的孤岛。

小满出生那天正好是“小满”节气，于是便有了这个名字，她的性格也和这个节气一样火热。或许是因为小张身上不同于农村小伙的知识分子气息，又或许是因为每天黄昏时小张吹奏出的悠扬的口琴声，这个城里来的小伙，深深吸引了这个农村姑娘。

劳动时，小满总会找机会和小张一起，教他劳作的技巧，并承担起两人任务的大部分；平日里，她也会悄悄把家里珍藏的鸡蛋和腊肉偷偷送给小张。正是火热的年纪，小满的心思小张心知肚明，只是在那个年代，接受了这份爱就意味着自己可能要一辈子待在农村，他终究不敢冒这个险。

春去冬来，两人的关系就这样不温不火，直到那个飘雪的夜晚。

那晚的雪，下得和袁华下跪那天一样大。被褥单薄的小张，在床上冻得直打寒战，起身出门拾柴，只看到四周一片白茫茫，哪里还有柴的踪影，好不容易凭着记忆从雪中挖出几根柴，又因为太过潮湿无法点燃，没办法，只能裹着被子苦苦捱到天亮。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小张疑惑着起身开门，见小满披着一件军大衣，背着一个盖着雨衣的大背篓站在门口冲他傻笑：“我就知道你冷，特地给你送柴禾来，快让我进去，这大半夜的，别让邻居看见。”

“这是我哥在部队上穿的大衣，可暖和了，你快披上，我去给你拢火。”小满脱下军大衣给小张披上，又从大背篓里取出柴禾开始生火，不多时，炉内的火苗就蹿得老高，小张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心里那一层坚冰也在慢慢融化。

“哦，对了，我还从家里给你泡了一大罐蜂蜜水，你快趁热喝了。”小满从背篓里拿出一罐热腾腾的蜂蜜水递给小张，小张只喝了一口，就甜到了心里，那层坚冰也彻底消融了。

后来，小张当了小满家的上门女婿，农村的生活，虽然苦累，但也充实，恢复高考那年，他又顺利考上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小满还跟随他到了城市生活。

四十年风风雨雨，小张提升了学历，增长了才干，升迁了职务。小张成了老张，小满却还是那个小满，四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地照顾老张。四十年里，老张的西服衬衫总是被妻子熨烫得不留褶皱，皮鞋总是油光蹭亮，那辆桑塔纳更是被妻子每天擦洗一遍，甚至当同龄人多数已经秃顶或白发苍苍时，老张在小满的精心照顾下依旧是一头浓密黑亮的头发。

只是，这四十年来，两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原因很简单，就是话不投机。每当老张兴奋地和小满讲起自己获奖或升迁时，小满总是微笑着重复同一句话——我的男人就是厉害。当老张和她聊起自己的学术课题时，小满总是回应老张哪里的肉和菜又新鲜又便宜...

前面几年，老张还能和儿子女儿在家讨论学问，但随着儿女求学工作离开家，老张每次回家迎接他的只有小满无关痛痒的絮叨。年轻时，老张也想过教小满知识，送她上学，可小满似乎天生和文化绝缘，学了三年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和十个阿拉伯数字，老张只得放弃。

那个曾经温暖的家，如今又变成了四十年前黑暗的海边潮湿的礁石，只有那辆黑色桑塔纳，才能勉强承载老张孤独的灵魂。

不知不觉中，指尖的香烟已经燃尽，一阵灼痛让老张收回了思绪，他整理好衣服走下车，准备回家再看一遍早已拟好打印出来的《离婚协议书》，他已经请好了假，每天一早就去离婚，顺便搬离这个破小区，再换辆新车。

老张像往常一样打开房门，准备迎接那几十年不变的黄脸和黄脸的主人递来的拖鞋，却发现小满正焦急地在厨房用燃气灶烘干一叠A4纸，定睛 一看，正是那份《离婚协议书》。

见老张回来，小满拿着《离婚协议书》冲出厨房走向他。老张心里一惊，以为小满是看了协议书准备和他拼命，却见小满满脸焦急地询问他那个是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都怪自己太笨，打翻了杯子弄湿了文件，让老张赶紧看看还能不能补救。

松了一口气的老张这才意识到，小满并不识字。

“没事的，小满，这是一份机密文件，我一直想着把它销毁，正好你帮了我这个忙，你把他给我，我现在就烧了他，对了，小满，我渴了，你给我泡一杯蜂蜜水吧，要用咱们村的土蜂蜜。”老张拿着文件走向阳台，泪水忍不住从脸颊滑落。

落日余晖下，远处飘来一阵悠扬的流行金曲乐声，老张仔细聆听，终于听清了一句——别把疼你的人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