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错的时间
（4）重生
阳光明亮而温暖，树影婆娑，河水潺潺。
“呼啦”一声，一泓澄碧破开，激散一圈透明的玛瑙碎片。哥哥双手紧紧抱着一条摇头摆尾的大鲤鱼，笑着站在水里，他的面孔黝黑，牙齿洁白，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闪闪发光。
许青峰欢欣鼓舞，想立刻向哥哥跑去。但是他的脚不知为何那么沉，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大娃，你怎么又下河了，还带着弟弟？”妈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大鲤鱼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
许青峰想喊，可是张不开嘴。
怎么张不开嘴了呢？
刚刚分析完国家房地产政策的变化趋势，下面还要部署“金十月”的销售策略呢，身体为什么突然不听使唤了呢？
好冷啊，冬天怎么来得这么快！
“哥，你快吃，有饺子，二娘给的饺子。你快吃呀！”
哥，我赚到钱了，我赚了很多很多钱。我能送你去最好的医院，送你去北京，不，送你出国，去全世界最好的医院！哥，你醒醒啊……
许青峰的头左右摇摆，他的手微微颤动，脚也活动起来。他睁开眼睛，慢慢适应周围的光线。
这是什么地方？天花板上没有灯，但反射着淡青色的光。好冷！右面是冰冷的木板，左面是冰冷的木板，身下也是冰冷的木板。它们全都硬梆梆的，尤其身下的板子，不仅硌得慌，还从脊背传来深入骨髓的冷。许青峰摸摸自己，没有盖被，但穿得整整齐齐。他的意识逐渐恢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敞口柜里。
他活动活动胳膊腿，双手把住柜沿，奋力抬起身体，从柜子里爬了出来。
整个屋子只有靠门的墙壁上装有一盏白色的小灯，照得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许青峰跳出柜子时吓了一跳。他赫然看见，有门的那面墙边，摆着一桌一椅。有个人坐在那把椅子上，叼着一只烟斗，正在看着他。
那是一个男人，戴着一副方框眼镜。烟斗一明一灭，淡淡的烟雾袅袅升起。屋子里有一股微甜的烟草味道。
那个男人并不说话，好像在等许青峰开口。
可是许青峰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心里没底时，他是不会随便跟人交谈的。何况，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得和那个男人谈判。
这个屋子很空，许青峰沿着四面墙走了一圈。除了有门的那面，其余三面，沿墙都满满登登地摆着花圈。许青峰撩起最大的那个花圈上的挽联看了看，“悲兄弟情长半途恩断 痛壮志未酬天妒英才”，落款是“王岩敬挽”。挽联是写给许青峰的，许青峰惨笑了一下。。
许青峰明显感到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不是自己的，虽然很新，但一点儿也不适体，甚至有些碍手碍脚的。他看完挽联看房间中央的冷柜——他刚刚从那里爬出来，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这是殡仪馆暂时停放尸体、供亲朋好友告别的房间。他以前来过这样的房间。
哦，我死了。许青峰想。他依稀记得在开公司会议时，突然左胸疼起来，后背也疼，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坐在那里拿着烟斗的那个男人是谁？许青峰又想，他好像知道我会苏醒过来，否则看到一个死人从停尸柜里爬出来还不吓个半死？他一点儿不害怕，倒是我被他吓了一跳。“你想再买些时间吗？”是他，他就是那个拦住我问话的男人，在手术室里问我话的男人。
看来他真的有些本事，他是医生吗？他是怎么让我活过来的？如果已经把我救活了，为什么我还躺在停尸柜里呢？
那个男人现在不看他了，他在看桌子上的本子。许青峰把房间里的陈设都看清了以后，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那个男人递给他手里的本子。
本子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他的名字、“治丧”、一些亲朋好友的名字和一大堆数字。
许青峰感到很古怪，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传说中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孟婆、阎王、镰刀死神，他全没看见，只看见一个要卖给他时间的男人。
那个男人长相很普通，穿着很普通，如果在街上遇见，绝对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只是他现在拿的烟斗看起来像个好物件。许青峰去欧洲旅行时，了解到欧洲有很多人还偏爱传统的烟斗。烟斗很讲究，分产地、材质、工艺，经过一段时间上等烟丝的熏制，“养熟”了的烟斗更受追捧。看这只烟斗的外形、颜色，材质和工艺应该是不错的。
“一年，一百万”，那个男人到底先说话了。许青峰心里暗笑，在生意场上，谁先开口说明谁更急迫，谁在以下的谈判中越被动。自己这次又占先机了。
“钱嘛，没问题。”许青峰给了对方一个定心丸，“马上就到金十月了，我卖一套小别墅就能赚来这个数。”
那个男人好像笑了笑，但许青峰拿不准。一是房间里光线太暗，看不太清对方的脸，二是那个男人的表情动作幅度很小很小，必须仔细捕捉才看得到。
“你可以授权你的律师来办这件事。”那个男人说。
“这点钱用不上律师。我可以给你现金支票，如果你要现金，我也可以给你。”许青峰想到家里的保险柜，那里面常年放200万现金，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你要告诉我，你是怎样给我这一年的？我给你加到多少钱，你能多卖我几年？”
“我说过，一年，一百万，只有一年。”那个男人面无表情。
这个对手看似对他的财富不为所动，不太好谈呐，许青峰思忖着，如何取得突破呢？
那个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钱来，递给许青峰。许青峰没接，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是自己要付钱给那个男人吗？那个男人怎么先给自己钱？
那个男人抖抖那沓钱，示意许青峰接着。“你这段时间会用钱，这钱你和那一百万一并给我就行了。记着，找你的律师给我钱。”
许青峰接过那沓钱，从钱的厚度看，应该是一万元。那沓钱上还有一张名片。许青峰拿起名片凑到灯下看，名片上印着：弯曲的时间club，喜都市同光路329号。同光路是喜都的酒吧街，许青峰有时去那个地方，但每次去都是手下或者客户安排好的，许青峰本人对那里并不熟悉。这个酒吧自己去过吗？许青峰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来。
等他抬起头要和那个男人继续说话时，却发现那个男人不见了。这让许青峰很惊奇。我是在做梦吗？许青峰掐了自己一下，很疼。
好冷啊！许青峰打了个哆嗦。他可不想呆在这个地方。先回家吧，他想。
现在是深夜，殡仪馆里安静极了。从房间出来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只有墙壁下面的一排消防指示灯亮着，这令许青峰想起参观古代皇陵墓室的甬道。他不免有些害怕，但还是踮起脚，借着房间里的壁灯和走廊里消防指示灯发出的微弱光线，看清了房间号码——203。
许青峰蹑手蹑脚地寻找出口。203，应该是二楼，得先找楼梯。许青峰循着走廊的一侧走，快到走廊尽头时，果然发现头顶有个绿色的“EXIT”标志。标志下有两扇门。许青峰推开一扇。“吱呀呀”，缺少润滑的门轴发出十分响亮的声音，吓得许青峰的心“嗵嗵”跳。这声音听起来传的很远，在整个走廊激起了回声。
门外是黑咕隆咚的楼梯。许青峰摸到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地沿着扶手旁边的楼梯，一步一探地下了楼。楼下更黑，许青峰伸直两臂，一边用脚探路，一边向前摸索。又是一道金属门，但推不开。许青峰在门上摸了一会儿，找到门把手，拉开了门。门外还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和二楼不同，一楼走廊前方有个明亮的大厅。这让许青峰舒了口气，他大步朝大厅走去。
大厅正是殡仪馆入口处，对着大门是接待前台。岛状大理石柜台后面有个人值班。但值班的人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许青峰想，还是不要惊扰他的好。要是把他弄醒了，他看到我的样子，会不会把我当成鬼？
大厅墙上有个巨大的电子屏幕，屏幕上不停地滚动显示着待办的丧事信息。姓名、年龄、火化时间。那些死去的人，什么年龄的都有，火化时间是2016年9月26日和9月27日两天。他看到了自己的信息：许青峰，46岁，火化时间2016年9月26日8:00。
许青峰又看了一下大屏幕上显示的现在时间，2016年9月26日1:15。
许青峰打了个哆嗦。他想，如果不向那个人买时间，我现在就是躺在停尸柜里的尸体，再过不到7个小时就得被火化了。
许青峰从殡仪馆悄悄地溜出来，他走得很快，好像被人发现就会被捉回去摁在停尸柜里到时间火化一样。
天好黑呀。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和星星，空气中酝酿着潮湿的气味，要下雨了。
这是那个新建的殡仪馆，许青峰想起来。这些年人们生活好了，殡葬事业开始红火。喜都原来那个老殡仪馆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市民的需求，市政府吸引民间投资又新建了一个。当时还有人问他要不要参股呢，许青峰对此没多大兴趣，他的兴趣在给活人盖房子。
现在看新建的这个比过去那个大得多，气派得多，真是值得投资。许青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殡仪馆相反的方向走，路还没修好，就有这么多顾客了。许青峰又想，要是自己当年参股了，那不相当于自己给自己修墓地？
许青峰好不容易走到公路上。半夜三更的，这个地方很荒僻，哪有车呀！但是他实在走不动了。不知谁给他穿的新鞋。新鞋磨脚，从殡仪馆走到公路，估计得有四、五公里，他的脚可能都磨出泡了。
一阵风吹起来，几滴雨落在许青峰的脸上，许青峰很焦急。
一辆出租车的顶灯由远及近，许青峰拼命地挥手。
出租车司机刹住了车，把车窗摇下一个缝，仔细打量他。许青峰伸手拉出租车副驾驶车门，门没开。许青峰知道是司机把门锁上了。
更大的雨点落下来。许青峰咬咬牙，“半山碧墅，五百。”许青峰知道，他家住的“半山碧墅”小区里都是喜都最有钱的人，不给高价，出租车不会去的。平常住在那里的人不会打车，那些人家都不只有一台车，还有不少有专职司机的。出租车司机遇到住在那个小区的人，就像逮到一条大鱼，怎么会轻易放手？
那个司机没开车锁，还要摇起车窗，做出启动车的样子。许青峰急了，“一千一千，一千行了吧？”
“叭”，车锁开了，许青峰一屁股坐到副驾驶座上。
出租车司机启动了车子。“这么晚，上这地方干啥？”司机问。
见许青峰不回答，又说：“要不是家里有事，派我到山后亲戚家送东西，半夜三更的，我才不到这地方来呢，遇上鬼咋办？”
许青峰想，要是我说自己就是鬼，是刚刚从停尸柜里爬出来的鬼，看这司机还说什么？但是他现在只想快些回家去，告诉小雯这件奇异的事情，然后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出租车司机看许青峰不搭理他，露出又失望又憎恨的神情，“不就是有俩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突然加大油门，车子飞快地向前冲去。许青峰猝不及防被弹起来，头差点磕到前车窗上。
雨中的别墅真美！即使在这样的深夜，也能显出中国水墨画的意境。在小区鹅黄色路灯的映照下，房子的造型错落有致，茂盛的植物被雨水打湿后反射出摇曳的光彩。“叮叮咚咚”的雨声好像一曲音乐，让静谧的夜充满柔情。
塔状的门牌指示灯箱清晰地标明888号，许青峰家的别墅栋号。终于到家了！许青峰看到这个灯箱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喜悦。他痛快地从那个男人给他的那沓钱里数出一千块，交给司机。司机高兴起来，哼着歌儿开车走了。
这点钱算什么？许青峰望着雨幕里越来越远的出租车。我又活了，我有得是钱！不过要是我死了，这钱还有什么用？
“小雯，小雯”，许青峰摁开指纹门锁，朝别墅里兴奋地大喊，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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