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回乡下老家,我的已经九十一岁高龄的母亲欣喜之余,竟然略带羞怯地把一个本子递到了我的手中——是那种小学生用的练习本。
看到我满脸诧异的神色,母亲笑了,说,孩子,这些天娘闲来无事,就给你写了几个字,你快看看,娘写的可有长进?
我急忙掀开了本子,一页又一页,足足十几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遍又一遍的七个字:儿行千里母担忧。
我看着看着,泪就落了下来,打在本子上噼啪作响。
母亲说,傻孩子,好端端的哭什么啊。
我定定地看着母亲说,娘,这是您老人家为您儿子的新书题的词呀,等我的新书出版的时候,我要把它印在书的最前面!
母亲听了,连连摆着手说,可不行可不行,娘写的字歪歪扭扭的,丑煞了,要是真印到了书上,还不把我孩子好不容易写的书给毁了?
我破涕为笑,说,娘啊,儿子决定了,就把您老人家的字印到新书上去。在儿子看来,这是世界上最好看最珍贵的字了!
东方领军作品母亲出生于1926年的除夕夜。为此每年给母亲过生日,她总会对我们这些儿女们说,她的生日最小,也最让儿女们省心——因为儿女们每年都是连给她过生日带送年货,一趟就全齐了。
母亲统共养育了六个儿女,除了小时侯不幸夭折的二哥,我上面是三个姐一个哥,不用说,我是家里的老小。
其中大姐在河北,二姐在河南,我参军后在新疆待了八年,后来也是走南闯北、四海为家。
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山东老家的,只有我的大哥和三姐。二十年前,六十八岁的父亲去世后,我们姐弟五个专门召开了家庭会议,并且形成了决议:轮流把母亲接到家里照料。
其实我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分摊责任,因为我们姐弟五个都是很孝顺的儿女。之所以要这么决定,是想着轮流向母亲尽孝心,让母亲在所有儿女的关心和照料下安度晚年。
一开始,母亲曾经“照办”过,先后到我的大姐家和二姐家住过一段日子,得到了她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女婿的悉心照顾。
可是到了后来,母亲执意回到了乡下老家,不肯再到别的儿女家“轮流”。
母亲说,她要在乡下老家守着那套老屋,自己一个人过安安闲闲的日子。逢年过节的时候,儿女们谁有时间,谁就回到老家看她,没有时间的,就给她写信或者打电话。
母亲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她要替分布在三个省份的儿女们守住一个“根本”,让儿女们无论走得多远,都要时时把自己的老家装在心里。
东方领军作品母亲没有上过学,在她十六岁以前,可以说是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直到她十七岁,参加了“识字班”,才学会了“共产党好”,“妇女翻身得解放”等很有限的十几个字,当然也包括她自己的名字。
更值得一提的是,也是在十七岁那年,母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且担任了村妇救会长。
抗战期间,有一次国民党组织大扫荡,一伙国民党兵冲进了我的奶奶家,他们是去抓我的母亲的。
可是我的母亲已经在半天前的夜里带领十几个积极分子转移了。国民党兵们气急败坏,就把我奶奶家砸了个底儿朝天。
至今安放在老家里屋的一只大号粮食瓮,就是被当年的国民党兵砸破后又锔起来的。
六七十年过去了,那只粮食瓮上的每根都是一拃长的一排铁钯子,早已锈迹斑斑,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早已不会拿笔了,手也抖动得很厉害。当年在“识字班”学会的那些个字,也陆续地“还”给了老师。
可是母亲一直耳聪目明,晚年的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视。为了看电视,她可以不吃饭不睡觉。
而对于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来说,一旦从四面八方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最幸福最宽慰的事,也莫过于陪着母亲一起看电视了。
母亲看电视从不挑剔节目,逮着什么看什么,而且看得真是津津有味。
遇到她看过了的,还会跟我们津津乐道地解说,不但叙述前因后果,还时不时地加上她自己的观后感,连我们这些自诩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儿女们,都不能不佩服母亲的领悟力和记忆力。
我参军以后经常写家信,那时候父亲还健在,而且父亲是村里连任了十三年的党支部书记,在全村男女老少心目中的威信非常的高。
可是我从写第一封家信开始,在信封上写的就是母亲的名字,以后也就形成了习惯。
好在父亲也不以为忤,而且每次收到了我的信,都是笑呵呵地先递给我母亲,由我母亲亲手拆开后,再递回给我父亲念给她听。
后来我探家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每次收到了我的信,我的母亲都像是过节一样开心,并且恨不得让全村的乡亲都来分享她的开心。
如果说,要我来评选世界上最伟大的收藏家的话,那我会毫不犹豫地推选我的母亲——自从我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母亲就开始了她的收藏。
现在看来,母亲的收藏是“专题”性质的,因为她收藏的都是她的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的一些东西,并且已经形成了一个系列:
小时候用过的奶瓶,小时候玩过的弹弓和洋火枪,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上学时的课本,参军后寄回家的军用水壶和背包带……
母亲收藏得最经心的,是我写的每一封信,母亲把上百封的信都让父亲编了号,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样厚的几摞,每一摞信都用五颜六色的布条捆扎着。
还有就是我发表的每一篇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无论是小说还是剧本,应该说母亲的收藏比我自己还要齐全。
东方领军作品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我一次次回到乡下老家,一次次回到母亲身边,时时刻刻感受着母亲的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每次离开老家离开母亲身边的时候,我心里都有着万般的不舍。
可是母亲很“决绝”,每当到了我该走的时候,她都要像赶小鸡似的赶我走,天不亮就起来忙活,为我做早饭,为我煮鸡蛋,几十年了都是这样。
每一次,我都是在泪眼朦胧中上路。每一次的离别,我都期盼着下一次再回到母亲身边的日子……
今年的重阳节,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吃早饭了没有,天凉了有没有多穿件衣服。
我对母亲说,娘,您儿子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穿衣吃饭都不用您老人家记挂了。今天是重阳节呀,儿子祝愿您老人家节日愉快、健康长寿!
母亲很爽朗地笑了,说,好孩子,娘知道今天是重阳节。早上起来的时候,娘就一直在想,今天该给自己做点什么好吃的呢?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得亏孩子你的这个电话,让娘知道该做什么好吃的了,娘要烙鸡蛋饼吃呀,哈哈,娘知道,这是俺儿打小最爱吃的了,这回娘也沾儿子的光,好好咂摸咂摸那个香味儿!
我再一次泪流满面。儿行千里母担忧,做儿女的,无论走得多远,也走不出母亲长长的牵念!
东方领军作品谨以此文,献给我可亲可敬的伟大的母亲!也祝愿天底下所有的可亲可敬的伟大母亲们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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