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时起，铁轨成了小众欣赏的关键词之一。它代表着文艺、孤独、流浪、远方。
曾经，它是少年眼中的路，心中的梦，理想的桥梁。因为年少，因为未知，所以永远充满诱惑和魔力。
轨道下面，铺得满满的粗粝坚硬，棱角分明的石块，粗大厚重的排排褐色枕木整整齐齐横亘在上方，最后两条长长的延伸到天边的闪亮轨道，晶晶亮反射着阳光，令人不知路之长短，不知心之所向。
规则与混乱的冲撞，无序与有序的较量，最后形成一股合力，承载着无数人的野心与欲望、怀念与留恋、纠结和坚决，伴随着“空空咔咔”的火车驶过的声音，在一团团白色的烟雾中，由写实变成了印象，由切实有力变得飘渺虚幻。
车上的人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快速闪过的树木，草地，小小村落，仿佛在看一个无限循环的不烧脑电影，也像是一张景色单调的风景画，不管你是否厌烦，它就摆在那里，不得不看。
空间的狭小和单一，让置身其中的人忘记了时间，上车前的分别和泪眼都有点虚无，下车好像还很遥远。不妨，享受车上那缘分的相聚和欢娱。
车下的人望着列车飞速驰过，每个小小的车窗就是一个小世界。有青春曼妙的女郎拄肘凝思，是在想着她的情郎？有鬓发苍苍的老人神色茫然，是在缅怀曾经的光辉岁月？还有一上车就叫嚷着要吃方便面的孩子正在大快朵颐垃圾食品，一旁的妈妈手忙脚乱，因为人在旅途不再呵斥孩子，而是宠溺地为孩子张罗吃喝，顾不上去思考除此以外的任何事情。
夜晚的车厢更神奇，只有每个小窗盛放光芒，其余都是一片黑寂。那小窗内的景致，如同卖火柴小女孩划亮火柴看到的幻境，如同诗人笔下的神仙洞府，华丽美好，又转瞬即逝。
邻居家的一位哥哥，不善言辞，个性善良。脑海中的他，永远是两手揣在衣兜里，一件蓝白格子棉布衬衫。静静地站在铁轨边，看着货车、列车从眼前纷杂又交错地过来过去。一动不动，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然后，默默回到家中。
这个少年，就如同年少时铁路边的一株小草，一棵小树，一朵独自含苞无人欣赏的小花。无人为伴，火车就是他最好的伙伴。不谄媚地靠近他，也不绝情地抛弃他，日复一日，陪伴他从沉默的童年走向平静的少年。
后来，他带着粲然热烈的大红花，穿着草绿色整齐的军装，不再是观众，成为剧中人，真正地踏入了列车里，去了他从未踏足的地方。
又是火车，把他带回。一个沉默寡言，瘦骨伶仃的少年，抽条成为了身高体壮，活泼开朗的青年。不到半年，他就坐到了司机驾驶室，成为了铁道边少年眼中的风景。
我的一位表哥，每年都会坐很久的火车，从遥远的宁夏来到我们这个小城。风尘仆仆，满载而来，带来当地的肥硕的暗红的枸杞子，大包大包的香甜的海棠干。一口与我们普通话截然不同的口音，还有他爽朗的性格，慷慨的礼物，总让大家围着他，即使他比我们这伙孩子大了十几岁。
表哥生活的地方，水草丰美，远离火车。他也喜欢火车，与邻居哥哥不一样。表哥活泼好动又不羁。他对远方的向往，不局限于默默地凝视，暗暗的期待。
他更喜欢去挑战，去探险。每次来到这里，他会去小卖铺兑换一大把硬币。等着呼啸而来的火车，火车冲入我们视线的时候，他就像个勇猛的战士，冲到铁轨前，把硬币妥帖地放在铁轨上。然后迅速冲回来。
我们所有人都傻眼了。从书本上看到过，一只飞鸟可以把庞大的飞机撞翻。那这枚小小的硬币，是否会让火车那头奔腾的野兽……翻车。
一伙小孩战战兢兢地躲得老远，只有表哥，两手叉在腰际，任火车鼓起的风将他的花衬衫吹得随风飘扬。空旷的天空上悬满了电线，地面上是纵横交错的铁轨，旷远天地间，一个花衬衫少年扬着头，毫不畏惧地站立在几何线条之间，像是穿越到二维世界的充满勇气的花蝴蝶。
火车呼啸而去，留下了扁圆的镍片作为勇敢的赠礼。我们蜂拥而上，围着表哥，仿佛他是凯旋的勇士。得意开心的表情溢满了表哥的眉间嘴角。
短短几分钟，表哥就收获了厚达两三寸的镍片。我们像小傻瓜一样，羡慕又崇拜地摸着那圆圆亮亮的小扁片。我们好愚蠢，生在铁道边长在铁道边，从来没想到这么有趣的玩法；我们好懊恼，因为我们太小太穷，没有那么多硬币，像表哥有这样潇洒的大手笔。
所以，注定了，表哥是我们中间闪闪发光的一个人。与相貌无关，也无涉智慧，就是他把我们如此熟悉的火车轨道玩弄成了大玩具。
表哥再待几天，就回家了。绿皮火车把他送回了“塞外江南”，他的包裹空了，却带走了满满的不舍和寄语：明年再来，我们一起。他一定又回去过他的悠闲小日子了。
今年春节，年届五十的表哥在群里发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我们都是三十四十的中年人了，还像孩子时，说着吉祥话，哄抢大红包。让他再来看看。
三月间，舅舅在群里发信息：表哥过世了。
那个风一样飘逸的少年，闪闪发光的一个人，就这么寂静无声地离去了。没来得及再和我们玩他的冒险游戏，他也没法再坐着绿皮火车，等着我们接站送行了。
铁轨仍是无语地伸到天际，仍有缄默的，张扬的心跟随着火车去流浪天涯，然后找到自己的归宿。
火车从蒸汽机车变成整洁漂亮的电力机车了，枕木早就从散发着浓浓柏油味道的木头，变成了填塞了铁丝的水泥。少年或头发斑白，为生活所累，或悄然离去，抹去了他曾来过的痕迹。
铁轨是唯一的见证者。曾粉饰了年少青春，也见证了年华流逝。曾是我们生活的朋友，也是生活的工具。
揉揉干涩的眼睛，活动活动疲惫的身躯，每个人依旧匆忙的生活，每天是终点，也是起点。
风拂过岁月，人留在心底。
只要你愿意，总有一列车在等着你。你探头一看，闪亮铁轨延伸至天际。
老旧的铁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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