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屋酒味儿

作者: 村口小酒馆 | 来源:发表于2022-08-13 08:42 被阅读0次

    屋子似文玩,历久有包浆。父亲扛起顶梁时滴下来的汗水,把日子裹的模糊,妈妈洗衣服时来回搓动的双手,将岁月涂抹均匀,你离去、归来时的脚印,让时间和父母期盼的双眼一样闪闪发亮。随着第一根白发悠然地立于父母发间,皱纹嗖忽间爬上他们的眉梢,屋子跟着老去。

    老了的屋子有味道,外人闻着皱眉,自家闻着踏实。于城市间,老屋的味道是冰凉下仅存的烛火,尚未进入,心泛暖意;牧区人家里,老屋散发着淡淡的羊膻味,吃惯了牛羊肉的热不觉,吃不惯的刺鼻难耐;在我的老家坝上农村,老屋的味道是陈年的酒味,单纯而霸道。

    酒是世界上最急躁的物事,你若不封盖,它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气息散出,图的是一时间的浓烈,哪怕散发至苟延残喘亦不悔改。你若牢牢的封住瓶口,它憋屈的样子实在可笑,慢慢发黄,慢慢黏稠,晃一晃,肚子里生的气凝聚成泡沫,好似襁褓孩童的消化不良。狡黠的人类告诉酒,你所有一切的改变,叫作“历久弥香”,听得多了,酒也高兴起来,它接受了谎言,忘记了自己的不舒畅。

    坝上人家可等不不到酒的陈年。总喜欢抠抠索索攒点钱,包进手帕,压入柜子低的他们不是没有耐心,事实上,这世上还有比农民更有耐心的人吗?春播秋收,渗入泥土的汗水早已令耕耘的人们逆来顺受,如我这等酸人把这叫作忍耐坚毅,归为褒义词类,幸好乡亲们不知道,如若知晓,定然堵着我家门口,嘴角泛沫的嗑着瓜子责问我:“没办法就说没办法,还忍耐,你才忍耐,你们全家都忍耐。”

    农村人情世故的弯弯绕不比城里少,前几日亲密的互相送饭的邻里,或许仅仅因为一两句话便老死不相往来。幸好他们有地种,庄稼地既是生计,也是发泄。你要是在农村生活过,会发现独自耕种的人总在挥汗如雨时自言自语,偷摸着站在他身后听听,好家伙,一半是对生活的抱怨,一般是对他人的不满。

    农民的朴实是传统带来的习惯,农民的憨厚是对繁华的畏惧,农民的勤劳是肚子在追债,当传统被打破,他们进入了繁华,肚子生出了肚腩,以上所有的好的用词立时摧毁,善心存的,尚有底线,良心泯的,言行惊掉你的下巴。那些至今好在颂扬农村之清澈的人,定然和我一样,心间藏着一个记忆里的农村,它穷,却有骨气,它贫,却有规矩,它富,却认亲情。

    农人淌下的汗,单单以水来补充是不够的。南方人沏杯浓茶,醒醒精神,坝上人喝点小酒,展展腰腿。浓烈之间,是地理环境的影响,与性情无关。温婉的南方多有脾气暴烈的倔人,凌冽的北地也不乏三竿子打不出仙气的懦懦之辈。当然,我说的是喝酒前。

    坝上人喝酒多在炕上进行,家里有圆桌方桌不用。炕是坝上人家的命根,天黑时孕命,天亮后扎根。孕命实在无法描述,扎根不用我解释。扎根是痛苦的、挣扎的,需要来点“肥料”刺激,酒,承担了如此角色。

    家里吃不饱饭的日子咱姑且不提,那时候谁家有酒,全村闻名。至我儿时,日子渐好,谁家没酒才叫奇怪。村里人爱喝酒,却不敢铺张,他们生怕好不容易来的好日子叫自己给喝没了。于是,散白是酒中主力,瓶装酒来客方见身影。

    散白是个不规则的偏义复词,重点在“散”。有散就得有整,整个酒坛子乃是居家必备。酒坛子来源颇杂,坛子口有点点黄斑的,过去是装麻油的;坛子边有不匀称的黑色的,过去是腌咸菜的,坛子里有洗不掉的红色的,别害怕,过去定是盛酱豆腐的。家家户户的酒坛子有高有低,有胖有瘦,就是没有新的。操持日子的老妈妈小媳妇们,本就对男人喝酒心有不满,花钱买酒是没办法,你不能苦了壮劳力吧,买酒坛?做梦吧,嫌弃有麻油味、酱油味、腐肉味的,别喝啊,不喝正好省钱。

    男人们从不矫情,怀里揣个坛子像揣了个宝贝。淖边的细石子挑拣一把,洗洗干净,带着坛子来井跟前,细石子放进去,一遍遍地摇晃,总有去味、洁净的时候。洗干净坛子,到村里小卖店打一斤二斤酒,捧回家来,此后,它就是最好的伙伴。

    好酒之人存不住酒,酒在墙角放着,看着闹心,想着烦心,不喝一口不安心。下酒的东西不讲究,菜可,肉可,瓜子行,花生行,实在没东西了,院子里薅一把芫荽,拽一根黄瓜,揪个青椒,有椒盐的蘸椒盐,没有的干嚼,给酒陪个伴儿就好。

    白酒的辛辣不是味觉,是痛感。农村人最不怕的就是疼,腰疼腿疼肩膀疼,哪个都能困扰他们半辈子。酒入口,辣入喉,疼痛点无形中转移,得来的是浑身的放松。土坯房老屋晒够了骄阳,挡够了寒风,它闻着氤氲的酒气,贪婪地吸着,咋,你们人累,我这屋子就不累?你们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哪怕不是我陪?炕头上咂吧着酒盅子的人似乎听到了老屋的话,酒盅换酒杯,酒杯换大碗,咱要喝酒喝个够。

    酒气自带暖,人喝了发热,屋喝了御寒。到底屋子比人稳重,喝得再多也不会摇摇晃晃,不会信口开河。尤其土坯房子,泥土夹杂着草,麦秆,与酿酒的原料亲属关系近,酒气撞上来,生疏不过两三秒,紧接着就是攀亲戚,论关系,堪比村口的热闹。

    终有一日,酒不再是单纯的粮食酿造,乡下的人们为图便宜,从追求酒到有酒味儿糊弄便可。酒味儿是重了,酒香却没了。土坯房面对冷傲的新酒气,不愿意再接受它,硬生生的把它阻挡在屋内,久散不去。待到阳光出来,土坯间沉了年的酒味儿出来晒太阳,屋子里憋屈的酒味想出去,两下混杂,外人进屋一闻,心下想:这村子,咋家家户户都这味,呛。

    人喝多了酒麻木,麻木的村人纷纷进城,城里的空气适合这份改变。屋子吸不到酒味犯了馋,开始咆燥,未待岁月侵蚀,散了骨架。年年回村,村中断壁残垣一年多比一年,走近了嗅嗅,淡淡的酒味依然,不知是现实还是记忆的错觉。可没有人气儿的滋润,那些活着的老屋,还能有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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