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开落城，时光仿佛倍速前进，恍惚间多年已经过去了。
南大毕业后，小桑没有再回到落城。七年的离去，好似在她的心口上烙下深深的印记，时刻提醒着她命运的残酷。
曾经的小桑如同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青河与顾北凡的出现，仿佛一双巨大而温暖的手，将她捧在手心。
而后的他们，却在一场猝不及防的兵荒马乱中迅速销声匿迹。
顾北凡在受伤之后去了美国。再也没有联系。林青河也自此失去了踪迹。
落城，随着家婆的离世，成为一座真正的空城。
隆冬一月，阴霾笼罩。她穿一件黑色大衣，显得身形格外瘦小。单薄的身影伫立在雪白的松林山上。张开手，细小的雪花躺在掌心里迅速融化。空气湿冷，哈一口气便即刻在空气中凝成白色雾气，久久不能氤氲开来。她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那天夜晚，她从耳背后捋出一撮白发。
在医院查出身上的疾病已经无法再拖。医生告诉她，想要活下去，必须接受手术。但无法保证结果。
活着与死去，只是一樘门的闭合。
她是独自来的医院。得知自己的病情已无法用药物控制和缓解，需立即手术。她询问医生是否可以自己签手术同意书。医生告诉她，如果已经没有亲人，是可以自己签的。她便迅速签下自己的名字。这三个碳黑色汉字代表着她真正独立的存在。
小桑的性子永远是淡薄而坚定的。无论怎样的境地，她始终都会选择坚韧不拔地挺下去。
门被缓缓推开，一道亮白的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似乎进入异度空间。周围都是白色。白色的墙。白色的灯光。白色的手术台。各种从未见过的医疗器械把这片洁白彰显得异常森然。
主刀医生的声音特别柔和。
“小桑，小桑。你要放松。你会好起来的。”
她只看到他蒙了一半的脸，也不知道要向他说什么。但当她看到他的眼睛时，她便显得异常安心。他的双眼，透露出了他的年龄和经验老道的淡定。
她静静地躺着，想像着这冰冷的手术台上曾经历经的生死，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绝望。她渐渐失去知觉，沉稳地睡去。
醒来后伤口开始慢慢变得疼痛。身体非常沉重，软软地卧在病床上一点都不想动弹。她的身上插满管子，淡黄色液体通过管子赤裸地排放在塑料袋里。生发着生命最真实的温度。
好多年前，家婆也是这样躺着。她想着家婆，竟觉得有着如此巧妙的轮回。
出院已是五月。院子里的杜鹃花开了。红艳硕大，把生命映衬得非常热烈旺盛。
她没有询问医生放在她体内的医疗器材的寿命，总之是活下来了，并且要过好接下来的每一天。
2
这一次，小桑决定去大理。
她穿一件白色丝织广袖衬衫，米色粗麻布裤子，浅驼色布鞋，出现在成都老巷子茶馆。见面的是一位故人的孩子。只是简单的交谈，无关风月。随后乘飞机抵达昆明，飞机降落时昆明下了一场暴雨。这年的夏天，暴雨异常频繁，仿佛在预示着某种灾难的降临。生活总是险象环生，要时刻做好面对各种状况的准备。
多年前未能走完的路，如今小桑希望能够带着对过往的祭奠以及对生的渴望慢慢走过。她搭乘火车达到大理，之后去了双廊。
入住的客栈名为六尘。取自佛教语，依于六根所接之尘有六：谓色、声、香、味、触、法。尘即染污之义，以能染污情识之故。选择它仅仅因为这个名字。名字是尘世生活十分鲜活的演绎，放在风花雪月的大理客栈再贴切不过了。客栈来往客人极多，好些都是常客，一住便是三五个月。
她的房间在二楼，有靠洱海的落地窗，出门便是种满三角梅的露台。大理正时值雨季，时而晴空万里，时而大雨倾盆。
天晴之时，她便在露台上画画。或者绕着洱海缓缓步行。碧蓝的天空很低，与洱海的尽头连成一片。晴空之下的洱海，翠绿与钴蓝层叠，船只开到云朵里，激起粼粼波光。近岸水草漂浮，绿意盎然。
她穿一袭夏布刺绣裙，头发长到腰间。站在岸边任由风吹过。
她说，七年。我在大理了。你看到了吗？很美。
好多年过去了，她始终努力地活着，尽管这一路有太多无法细数的孤寂和落寞。
在大理一呆便是半年。随着《夕阳》获奖后，陆陆续续参与画展，在艺术届也算小有名气。但小桑从未出现在媒体上，甚至未曾使用博客、Facebook等社交平台。不看新闻，不关注明星和时事。
客栈的隔壁是一家青旅，一到寒暑假就住满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冗杂不同的口音、习俗和风貌。这是一个信息交汇之地，通过大小会聚产生各式的团队，驴友群，甚至是情侣。青旅门口镶嵌着一块青黑色信息栏，用以书写和张贴各种拼车、组队、出行计划等信息。
也是通过这家青旅的缘分，让小桑决定前往拉尔达。
一群大学生正组织对拉尔达等贫困地区的募捐。并且号召有志青年前往，支持地区教育。这是一项自发的希望工程。看到这条信息时，小桑心头一震，仿佛一盏明灯瞬间点燃。
已过而立之年的她眼中焕发出青春时期特有的神采，仿佛时光倒回，生命重新展开。
3
以大理为起点，向东北方向出发。大约七百公里处，有一个环山之间名为拉尔达的小乡。海拔两千三百米。
她和二十来个学生同行，大巴行驶十小时有余。下了高速便是崎岖的山路。路上有结冰，司机在众人的帮助下，给车轮上了防滑链。大巴车缓慢地在结冰路段行驶。车窗外是被雪花覆盖的松树林，在阳光的照拂下闪闪发光，显得奇美而肃静。从早晨七点出发，抵达已是深夜。
夜晚的拉尔达，没有灯光的照耀。一轮冰冷而皎洁的明月高高挂在天上，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铅色云层，轻轻地淌在远处的原野上。
寒风穿透骨髓。牛羊被赶在圈里，静默地蜷缩在一起，几只幼小的高山小黑猪已经憨憨入睡。一只猫蹲在圈门口，眼睛散发着诡异的绿光。
她入住进一家农户。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四个孩子。最大的十岁，小的还在襁褓中。彝家夫妻不会说汉语，孩子在村中的点小上学，但也只会说几句日常交流的汉话。
她一直到黎明也未能睡着。低矮的泥土平房，顶上的瓦砾被肆虐的风吹得呼啦啦作响。被子硬而冰冷。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房顶的瓦砾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气温骤降。这是冬季下凝的声音。一到下凝的时节，屋外有水的地方都会结成冰块。
天刚亮，她便起来。彝家男子披着深黑色查尔瓦在屋门口生起火堆。彝族尚火好客，家里来了客人便会生火烤肉款待。这是长久传承与保持的仪式感。大块大块的烧烤高山小猪肉代表着他们的豪迈盛情。男子一直面带友善的笑容，因为语言的障碍，他们无法进行沟通，但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得知他眼中的尊敬和热情。
女子则在屋内给孩子喂乳。背上还用绣着彝文的抱被背着一岁多的孩子。
十岁的女孩小名叫乌只。是个皮肤黝黑，长卷睫毛大眼睛，鼻子高挺的漂亮小女孩。她从圈里抱出一只母鸡，在地上撒了几粒荞麦让它吃。乌只看上去心情不大好，她用艰涩的汉语告诉我她的阿莫让她明日一早抱着鸡去集市上卖掉。
拉尔达大部分的土地都种植不了庄家和蔬菜，只能栽种一些荞麦和土豆。每年过了阳历八月，乡民们就开始储存土豆，一直要吃到第二年春天。再往后储存的土豆就会发芽，不能食用。冬天的土豆会被冻伤，内里发黑，但这里的人们依旧钟爱于它。说是钟爱，其实也不过是因为粮食匮乏。
乌只家已经算当地较为富足的人家，养了牲口，孩子都能吃饱。但是为了换一些蔬菜和大米，乌只只能听从阿莫的话，把圈里的母鸡抱到集市上卖掉。
从这里到拉尔达集市需要两个小时路程。路途波折，需迎着风雪翻过两座山。冬天的绿色蔬菜成为极奢侈的食物。
到了晌午，村里的支书过来通知已经在学校安排好住处。让小桑随他去往学校。
所谓的学校，也不过是几间泥土小平房。墙面刷了白色腻子灰，用彝文和汉语对应写着: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但在这个贫穷而封闭的世界里，又有多少人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呢？小桑不禁陷入深思。
而即便是这样的学校，大多数孩子也都得天不见亮就去上学，路上需要步行一两个小时。
中午吃饭时间，孩子们拿着破损的小瓷盆狂奔着去打饭，然后蹲在露天的坝子里狼吞虎噎地吃着。天上还下着凝。滴在漂浮着几片白菜叶子的汤汁里。孩子的脸大多脏脏的，校服上是整个冬天都未清洗的污渍。长满冻疮的红肿的手捏着筷子，迅速吃完了瓷盆中的饭菜。
小桑猛然间想到蝌蚪。童年时滋生的邪念，将他残忍地留在了小小的四岁。这是她永恒的罪。她想，或许她的后半生都将在静谧的山区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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