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村庄

作者: 微言微语 | 来源:发表于2017-08-15 15:47 被阅读0次
    村庄北边的麦田

    它在村子北面。从村西头出去,向北折,穿过两边是崖头的小路就可以看见。

    整个冬天,草木摇落,村庄消瘦,它也消瘦着。春夏时节,村庄丰润,它也是丰润的。但这些年月,我只在除夕这天回到村庄,走近它,所以,我也只能见到它消瘦的模样。

    村庄北面的村庄

    许多年以前,我是见过它草木葱茏的样子的,我远远地看过,或者从它身边匆匆路过。因为,在儿时的心灵里,它总含有太多阴郁和不祥的意味;孩子们听了太多的鬼故事,伸着长长舌头的吊死鬼、总也吃不饱的饿死鬼… …各式各样的鬼和鬼故事在纯洁的心里没有安放的所在,它,就是它们的栖息处和集聚地。因此,小孩子总是怕敢经过它,遑论到里面去割草或者干别的营生。如果有谁胆敢钻进去,哪怕片刻,再窜出来,他也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是神;当然他神的光环里居然也就闪烁着粼粼鬼火,大家对他且敬且怕。

    所以,在小孩子眼里,它并不是一块沉默而没有生气的土地。它也像村庄一样,时常张开着双眼,又一呼一吸地吐纳着。只是,村庄的眼神是那么温暖安详,它的眼神却冰冷阴鸷;村庄的呼吸是那么匀称轻快,它的呼吸却粗重乖戾。那时候,小孩子读不懂大人的眼神,他们在它的近旁耕作,眼里只有麦苗和瓜秧,仿佛它不曾存在;他们走进它点燃黄表纸,眼睛里闪烁着庄重,流动着暖流,仿佛被一种神圣和温情牵引。小孩子不会懂,他们觉得与大人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似乎也不必懂,有一双温暖而粗糙的大手牵着已经足够。

    但总有一天会懂得,因为他们的祖辈,那些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密,眼神越来越浑浊的老人,他们挣脱了拐杖,从躺了很久的炕上爬起来,从坐了很久的凳子上站起来,看这个村庄最后一眼,呼出最后一口气,走到另一个世界,在儿孙的护送下,来到它的面前,这个他们曾来过好多次的地方。先前,他们来给先人留下饭食果蔬,留下香火,跪下来给先人磕头,然后离开,回到村庄。但这次来了,就永久地留下了;这次来了,没有带香火,也没有带果蔬,而是把自己带来,将自己全部呈送给先人,呈送给大地。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每一个老人都那么安详、宁静,脸上没有一丝恐惧和哀伤,仿佛在外面玩耍了一整天的孩子,踩着夕阳走上回家的路。

    送走了祖辈的孩子的眼神开始变得与先前不同,懵懂之后的茫然,随之让人疼惜的沉静。他看它的眼神变得与先前不同,恐惧一点点淡去,温情氤氲开来。因为,那里现在安躺着他的祖辈,时常用粗糙温热的手抚摩他脑瓜顶的祖辈,总把一包花生和几枚糖果留给他的祖辈,夕阳坠下时高声喊着乳名召唤他的祖辈。而且,他开始觉得,一起躺在那里的,应该是与他的祖辈一样的有着粗糙手掌和温煦眼神的老人,他们曾经出没在村庄的街头巷口,知晓每家每户的位置,叫得上来每一个大人孩子的乳名。他们曾经像每个人,血脉一样流淌在村庄里,村庄因此而生机勃勃、神采奕奕。但后来,他们的步履越来越滞重,身形越来越佝偻,最终,他们被带走,来到这个村庄佐近的地方。这片曾经平坦肥沃的土地,鼓起了一座座土包;这片鼓着一座座土包的土地,透过春天铺着麦苗、秋天摇晃着玉米的庄稼地,与村庄静静地对望。

    这里曾经有一个窑厂

    和村庄一样,它也是被庄稼地包围着的,风细细地吹着,庄稼的清甜飘进村庄,也在它的身边萦绕;和村庄一样,它也是草木葱茏的,杨柳、松柏,还有满处是的茅草。这些庄稼地,是一年四季被村庄的人们侍弄着的,除草、施肥、打药… …安躺在它那里的先人们,是否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趁着清亮的月光,打量着那些庄稼,那些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一棵一棵的庄稼,那些再亲切不过的一粒一粒的果实。他们嗅着庄稼的清甜或者醇香,眼神里是否也堆积着安闲与满足?

    它在大多时日是孤寂而冷清的,仿佛被时间遗忘,也被所有人遗忘,在所有人的目光里被遗忘。只在固定或者特定的时间热闹喧阗,清明、八月十四、除夕;或者,只被特定人群记得的时间。还有,谁家儿子娶媳妇,它这里也会热闹一番;那时,红色的纸旗密密插着,贴了红纸的大食盒装满了果蔬,红色的鞭炮在炸响,新郎戴了红花,跪在铺展开的红包袱上给他们的祖辈磕头。那时,它里面安躺的先人的面庞也会是红彤彤的,早已寂灭的心跳又“咚咚”响起。他不说话,他早已不再说话,他只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静静地享用着,但喜悦的心情仍旧像春天的柳絮飘散开来,将这片土地上的先人一一唤醒,同他一起看、一起听、一起享用。或者先人们早已被踢踏的脚步和嘈杂的人生吵醒,他们正看着,正听着呢。他们腻烦了一色的白,怕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喊,正欢气地看着红殷殷的鲜、听着泼辣辣的爆呢。于是这片沉郁冷寂的土地难得地弥漫着喜庆的氛围,飘荡起轻快袅娜的的音调。

    我是在这个龙年的前一天再见到它的。我从村西头出去,向北折,穿过两边是崖头的小路,走到它的跟前。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把它从漫长走到短暂,从宽阔走到窄小,我的村庄,也因此同它挨得更近。

    鞭炮声响起,我和我的族人跪下来,手掌触摸按压着这片冰冷的土地,额头碰撞着这片厚实的土地,刹那间,感觉这混沌的宇宙多么像一个熟悉的村庄,这苍黄的天地多么像一个熟悉的村庄,这片生长着座座土包的土地多么像一个熟悉的村庄,一个同我的村庄脐血相连的另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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