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令孤
2017年3月的最后一天是星期五,下午三点半,略城县中学的操场上凌乱地分散着几十名穿校服的同学。他们是在上体育课。篮球架下是一群男生,普遍像鸭子一样仰着头,望着篮球在铁筐上颠簸了几下,看似要落到左边,最终却去了右边,于是蜂拥过去哄抢。单杠旁站着一位青年,一会儿望望打羽毛球的女生,一会儿掏出手机看看,显得心不在焉。就在他低头看手机时,没长眼的篮球从远处飞来,撞到他的脸上。疼痛引起条件反射,他的头猛向右转,却又啪一声撞到了单杠上。跟随篮球奔过来的几个男生像遇到了悬崖,齐齐勒马,胆怯地看着他。他揉了揉鼻子,喷出一股酸水,然后走过去捡起篮球,作势要砸过去。男生们落荒而逃,他却将篮球变足球,飞起一脚踢了出去。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男生的头顶,落在远处的草地上。
他叫杨俊,是学校的体育老师。通过这个行为,我们起码可以判断出:1、他有心事,本来上课应该组织学生集体练体操的,他却早早让大家自由活动了。2、也有可能他本来就不会教学。3、他有脾气,对被篮球砸到这件事反应有些过激,有失老师的身份。
十五分钟后,下课铃响,同时也意味着放学了。杨俊没有回自己的体育处,而是径自去了办公楼,噔噔跑到二层,然后右转。在走廊上,他透过玻璃看到苗红坐在凳子上,正和一个站在面前的男青年说什么。后者是新来的语文老师马基。杨俊继续走了两米,从挂着“英语教研组”的门牌下迈步进屋,而马基恰好从里面出来。两人擦肩而过。杨俊闻到了马基身上的香水味。马基闻到了杨俊身上的汗味。他们互相点了下头,表示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苗红问。
“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吧,金刚狼上映了。”杨俊开门见山说。
”就这个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麻烦杨老师过来。“
”这不是显得有诚意嘛。“杨俊脸上堆着笑。
“我晚上有事,去不了。”苗红说。
“大周末的,能有什么事?”杨俊有些不识相。
“你又不是校长。”
“什么?”
“我不用向你汇报工作。”说完,苗红转过身去,继续在电脑上操作着什么。
杨俊暗暗攥了下拳头,看着苗红背上那柔顺的长发铺在红色的裙装上,咽了口唾沫。“那好吧,我先走了,下次再约。”杨俊说。
“以后不要再约我看电影了,我最近眼睛疼。”在杨俊走到门口时,苗红又强调了一句。杨俊没有答话,匆匆跑下楼。“我看你不是眼睛疼,你是瞎了。”他想。
他回到家,关上门,躺到床上,胸部上下起伏着,眼泪在打转,但因为是仰躺着,所以没有流出来。他回想起这一年来,自己和苗红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感受到了人的复杂,像一张网,始终理不清。苗红刚分到学校时,他就看上了她。至于原因,当然是她长得漂亮,引起了他的情欲。他从多方打听到她喜欢看电影,于是便随时关注院线动态,常买票约她观影。她也没拒绝。通常是在周末的夜晚,两人一起到了影院,坐在靠中的位置,望着银幕上浮光掠影,时明时暗。苗红会跟随剧情笑、哭或平静。而杨俊始终心怀紧张。有好多次,他想伸手从后面揽住苗红,但是又不敢。他没有从她的身体密码中得到一点暗示。但他不急。他们俩的事情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甚至有同事问他什么时候办好事。他知道苗红也会注意到这些群众的呼声。他相信他们终会走到一起的。两个老师同床共枕,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从上个月开始,当他再去约苗红时,苗红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辞。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询问苗红疏离他的原因,但考虑到他们俩连情侣间最基本的牵手仪式都没有举行,又何谈分手呢。他感觉到苗红看上了其他人,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在办公室和她聊天的马基。但他又觉得不像,马基那种油头滑面、娘声娘气的样子,苗红怎么看得上。他还听说马基在写诗,真是笑掉大牙,都什么年代了,还做这种幼稚的事情。杨俊把两手枕在脑后,百思不得其解。
门外传来母亲的呼叫:“杨俊,杨俊,吃饭了。”他感到一阵烦躁。这一方面来自于苗红之事,另一方面来自于他的名字。(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发现,杨俊听起来像“阳具”。)事实上,在杨俊上中学的时候,就因为名字的事和别人起过冲突。因为在小地方,大家日常交流都说方言,更接近于“阳具”的发音。男生们喜欢拿此和他开玩笑。他一笑了之,并不在意。但有一次,隔壁班一个同学在听到后惊讶地说:“什么,你叫阳具?太好玩了。”他一阵脸红,怒气丛生,瞬间意识到这是一种侮辱。他可以允许朋友理所当然地称呼他,但不愿意一个陌生人用看怪物似的眼光看他。当时上课铃响了,老师已经走进教室,他越想越气,拍桌而起,冲出自己的教室,再冲进隔壁的教室,抓住那个好奇者的衣领,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为此事,他背了一个处分。但他也从此体味到拳头的威力,感受到打人的快感。他开始进入混混的行列,故意不系皮带,让裤子耷拉下来,挂在阳具上,于是走路便横着步子,像电视剧中的财主。同时,他的眼神看人也是横着的,冰冷,阴郁。他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由此带来的效果是——他的名字在校园中流传更广了,但是也没有人再当面开他姓名的玩笑了。
曾经,他也想给自己换一个名字,但这样做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想想也就算了。况且,还有失败的先例做教训。他们班原来有一个女生叫柳月晶,后来改名叫柳晶,但听起来还是觉得别扭,于是干脆转学算了。之后,她的名字变成了柳月。杨俊很感激她主动转学了,不然当别人在讨论她的时候,必然会想到他。而他们将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太可怕了。
好在中学时代很快就过去了,上了大学后,大家都说普通话,没人再听出他名字背后的玄机。即使有人听出来,毕竟都是有素质的大学生,不会像中学那些愣小子一样去侮辱他,大不了在暗地里窃笑一声罢了。
毕业后,杨俊通过母亲找的关系,回到自己的母校教书。他上的是一个三本大学,自己也没什么文化特长,好在多年的打架经历让他的身体锻炼得不错,健康,壮硕,甚至有几块腹肌。于是,学校便派他教体育。尽管时过境迁,但由于中华民族雄厚的文化传承的力量,在如今的学生中依然流传着他的故事。当他察觉出这个现象后,便适时地在体育课上露了几手——也就是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在单杠上转了几圈,并用一只手将某个捣蛋的男生放倒在地——成功遏制住了流言即将从地下冒出地面的势头。此后,学生们便乖乖叫他“杨老师”。即使他的同事,包括那些资历和年龄都比他老的教师,见了面也是喊他“杨老师”。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事实上,他是一个害羞的男人,比如可以对同性痛下狠手,在女生面前却一直胆怯。这也是他没有把苗红弄上床的原因。
但是回到家里就不一样,父母不可能叫他杨老师,只能是直呼其名——杨俊。况且父母的方言标准而浓厚,干净利索地吐出yangju的发音。就像现在,母亲在门外又连续喊了他几声。他没法出去把母亲打一顿,那毕竟是大逆不道的。于是,他只好收住因失恋而怅惘的心绪,开门出去。
饭桌上,母亲却不识相地询问起了他的婚姻大事。“我听说你和学校的一个英语老师走得很近,进展怎么样了,啥时带回家让我们看看。”母亲说。
“你这都是从哪听说的,没有的事。”杨俊说。
“别骗我了,我知道她叫苗红,”母亲脸上带着发现秘密后的自豪的笑容,“你们不是经常去看电影吗?”
“看个怂。”杨俊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拍,出了屋子。背后传来母亲惊讶的“唉,唉”声。
天已经黑了,霓虹中车来人往,小县城的街道显得非常臃肿。杨俊点了一根烟,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到了电影院门口。这家电影院开业时间不久,是中国电影产业高速发展后向底线城市扩张的成果,也与他的恋爱史(准确表达应该是暗恋史)时间相当。因为他和苗红是影院的第一批观众。当初,正是以这个新鲜事物为借口,他成功约到了她。但是正如中国电影表面上数字繁华,质量却没有实质提升一样,他和苗红的关系也是看起来亲近,实则空洞无物。
杨俊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有不少人在往里面走。有勾肩搭背的情侣,也有或男或女的单身者。为什么看电影必须结对呢,又不是打羽毛球,他想。难道没有了苗红,我就不能看电影了,这不更说明我是被她伤害了吗。我偏不。再说,每个男人都有一个阳具,但每个阳具都要有一个配对的阴道吗。真是荒唐。
于是,杨俊把烟头从井盖的缝隙中扔进下水道,进了影院,去前台买了张即将开演的金刚狼的电影票。大厅的背景墙前摆着一尊金刚狼的三分之二等身塑像,手上伸出三道钢刃,银光闪闪。几个女生比着剪刀手,在和塑像合影。杨俊也盯着金刚狼看了几眼, 又转头去欣赏那些张贴在墙上的即将上映的电影海报。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往检票口走。在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又意识到应该先去撒个尿,以应付马上要到来的两个小时的久坐。
厕所在大厅外面,需要拐个弯才能到。就在杨俊转过墙角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黑色的长发,红色的裙装,闪身进了女厕,很像是苗红。他走进对门的男厕,又看到在第一个尿便器前,马基正脱掉裤子,掏出阳具撒尿。在尿便器的上方是妮可•基德曼的头像,正冲着马基笑。杨俊站在了马基的旁边,在他眼前是扭捏着身子的玛丽莲•梦露,一脸风骚。
回想起下午从窗外看到的情景,他一下子就意识到马基和苗红是一起来看电影的。他的胸口瞬间像被金刚狼的利刃给刺了一下。他故装镇静,偏头问道:“马老师也来看电影呀?”正沉浸在排泄的快感中的马基吓了一跳,但马上回答道:“杨老师呀,这么巧。”
“看什么,金刚狼吗?”杨俊又问。
“不是,好莱坞那些大片都是垃圾,我从不看的。”马基说着,提上裤子,“我来看《八月》,支持艺术片。”
“噢。噢。”杨俊的反映有些呆。他没想到马基会这样回答,这么直接,这么粗暴,又这么有水平。他无言以对。
马基走到洗脸池前,挤了洗手液,反复搓了几遍,然后才用水冲掉。杨俊本想等他一起往出走,但看他洗完手后又对着镜子整理着头上的卷毛,觉得有些恶心,便招呼也没打,就先离开了。他在女厕外站了一分钟,没等到那个貌似苗红的人影出来,而自己的电影也快开始了,便匆匆跑去检票。走进影厅后,屏幕上正播放着广告,灯还未熄,能看得清观众不多。他慢慢朝后排自己的座位走去,一边在观众的脸上逡巡,没发现苗红。之后又进来几个观众,也不是苗红。难道是看错了?杨俊想。他坐下来,但心却静不下来,因为在他的左右两旁都坐着情侣,一边嚼着爆米花,一边窃窃私语。他像一个被上帝抛弃的孤儿,忍受着来自黑暗的包裹和嘲笑。幸好,这一部的金刚狼比较悲壮,他将情感投射到主人公的身上,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
看完电影后,他走出影厅,于退场的人群中赫然又发现了那个黑发红衣的身影。没错,真是苗红。只不过她是从2厅出来的,而不是杨俊所在的1厅。此时,她站在大厅里那尊金刚狼的塑像旁,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怔怔地望着地面,似乎在等什么人。杨俊走了过去。
“你不是说今晚有事吗?”
“是呀,我是有事呀。”苗红看到杨俊突然出现在眼前,也吃了一惊。她没有预料到,他会一个人来看电影。在她的印象中,他只是为了追求自己才来影院的,而不是真正喜爱电影。
“这也叫有事?你不是也来看电影了吗?”
“我是来看电影的,但我不是为了看金刚狼,我看的是艺术片。所以,我的事和你的事不是一回事。”苗红发挥着她作为英语老师的强辩能力,企图将眼前这个粗汉子的气势压下去,就此了断他们之间曾有过但最终未发生的一切。
“果然是这样,你竟然喜欢上了他?”
“你别瞎说,我喜欢谁与你无关。”苗红继续强硬着。
这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娘里娘气的声音:“你们在这呀,电影看得怎么样?”是马基,他用手整理着头发。苗红看到马基,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色。杨俊看在眼里。而马基的脸上却是那种被艺术的光辉照耀后的志得意满,或者说是洋洋得意。杨俊想起他之前在厕所的话,意识到马基这个文艺骗子是用诗歌、艺术片、香水、烫发这些元素将苗红从他的手上夺走的。他的脸色沉下来,心中发出一股哀鸣。
“是不错,散淡,怀旧,余味无穷,是对一代电影人的致敬。”苗红回答着马基的提问。马基显得很兴奋,向苗红凑近了一步:“看来你还真懂电影,下次再有好片了一起来看哦。”他们俨然将杨俊晾在了一旁。
“狗屁艺术片,华而不实,还不是搞些骗钱的勾当,我看拍这种电影的都他妈不要脸。”杨俊说。
“杨俊,你怎么这样子?”苗红用方言说。
“杨俊,你不能这样子。”马基也用方言说。
这连续两声“阳具”的发音,就像母亲在门外的召唤。他恼羞成怒,大叫着“我就想这样子,怎么了。”随即,冲上去将脸挨上了马基的脸,这是男人斗狠的起范儿。浓重的香味让他有些眩晕。他努力睁大了亮眼,怒瞪马基。马基却一脸镇定,与其娘炮气质很不相符,但身后就是金刚狼的塑像,无路可退。他便也迎上去,伸出两手,企图把杨俊推开。杨俊以为他在反抗,一拳挥向他的脸颊。马基向后倒去,金刚狼手上的利刃洞穿了他的脖颈。献血喷到了马基的脸上,也喷到了旁边的苗红的脸上。现在,她的身上都是红色的了,可谓浑然一体。
电影院乱成一团,喊声哭声连天。几分钟后,警察赶到,杨俊束手就擒。因为有目击者的证词和监控录像的证据,杨俊的故意杀人罪无可逃脱。等待他的只是判刑时间。
至于苗红,事件发生后,关于她的流言也充斥在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很多人还专门等在校园门口,想一睹她的芳容。有不少人同情她,觉得她摊上这种事真是倒霉。但也有更多的人说她水性杨花,见异思迁,脚踩两只船,等等。尽管她主动向别人道白,她和杨俊之间没什么情感关系,只是在一起看了几部电影,并且是好莱坞的爆米花电影,她始终沉浸在快节奏的剧情里,根本没有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男人陪着。而对于马基呢,她说她只是碰巧在电影院遇上,也不是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的。那么,那天下午呢,马基去办公室找她干什么。苗红不好意思地说,他只是给了她一首诗,但她随后就扔进垃圾桶里了,根本没看。但是,谁信呢?
不久,苗红因为精神异常,不适合教学,被学校辞退。之后,她常常穿着那件红衣,走在县城的街道上,见人就问:“你喜欢看艺术片吗?”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是结局的话,我想读者是意犹未尽的。同时我也对不起自己“反转王”的名号。所以,接下来,我就简单介绍下这个事件的真正末尾。)
因为略称中学发生了教师故意杀人事件,纪委检察人员专门下来巡视。在对案件相关人员的调查过程中,他们顺带发现了校长王大志有着严重的违规违纪行为。至于究竟有那些罪行,和媒体上经常曝光的那些官员的罪行差不多,比如贪污受贿、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谋取利益等。一个鲜明的例子就是,本案的罪犯杨俊当初之所以能进入学校当老师,就是他点的头。而他与杨俊家的关系是这样的:杨俊的母亲曾经和他一起下乡插过队,准确些说,前者曾是他的女友。
当王大志被抓起来之后,在交代罪行的过程中,他又爆料了一件大事。那天和苗红一起看电影《八月》的并不是马基,而恰恰是这位王校长。王校长多才多艺,能诗善画,曾经做过电影放映员,也在文化局任过职,是资历深厚的文艺青年(现在是老年)。当然,这种才子式的人物也多喜欢女色,他与学校那些颇有姿色的女教师勾勾搭搭也在所难免。苗红就是其中之一。而苗红之所以会投入他的怀抱,倒不是臣服于他的权力,或者是想求他办什么事,而是她本身就喜欢这种有阅历的老男人。所以,她既看不上杨俊这种孔武有力的蛮汉,也看不上马基那种娘娘腔的酸样。她之所以还和他们进行若即若离地周旋,只不过是不想暴露她与校长之间的关系。
再说这天晚上,王大志约好了与苗红一起去看这部讲述电影厂创作人员日常生活的影片《八月》。为了不被人发现,王大志带上了帽子和口罩,提前进了场,在座位上等苗红。在电影即将结束时,他又提前退了场。所以,杨俊和马基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而杨俊把马基误认成了自己的情敌,在因艺术问题引起冲突后,挥拳结束了他的性命,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事说起来荒唐,让人唏嘘不已,但事实的确如此。有道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果你们要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其实是那家县城影院的售票员,那天晚上生意一般,杨苗马三人在影厅起冲突时,我在柜台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后来事件发生后,我很好奇,便展开了长达半年的调查,直到今天,才终于把事情搞明白,于是便记录下来。
2017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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